第26章 第26章
孙萌萌跟着杨嬷嬷进了容山堂。
李锦正在里屋对镜梳妆,孙萌萌隔着珠帘而立。视线透过帘子,只见一个清瘦的背影,如瀑的青丝间,葱白的手指像小鱼儿一般灵活游走。不消一刻,发髻被梳得齐齐整整,如鹄鸟被惊吓之后展翅欲飞之态,是时下宫内流行的惊鸿髻。
在发髻上插好钗梳,李锦左右转头,见妆容衫裙无瑕之后,起身走了出来,坐在了窗前的榻上。
即便做尽了女儿之事,却无女儿之态。即便知道了李锦是男扮女装,孙萌萌也未觉察出任何违和之处。原来有的美真的可以跨越性别。
“本宫听闻你今日救兄之义事,真是勇气可嘉,可谓是女中豪杰。”
“公主过奖。萌萌鲁莽行事,差点牵连家兄,幸亏太子仁心,能九死一生。”
“既然太子擢升了你长兄作他的侍官长,又赐你良宅黄金,今后你们的生活无忧,为何还要来找我?”
“若非当初公主相救,萌萌早已命丧黄泉,何来与家兄相认,又得以赏赐呢?俗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区区宅院黄金怎能与公主府的再造之恩相提并论。萌萌愿献出今日所得,今后对公主府忠心不二。”
孙萌萌拿出房契和飞钱,恭敬的放在李锦面前的案几上。李锦低眉扫了一眼,看着孙萌萌故作决绝的表情,笑着说:
“太子与本宫同气连枝。太子之赐,等同朝廷对你的恩赏;你入公主府,也算是报效朝廷。两者并无冲突。这些你自己收好,留着做未来的嫁妆罢。”
孙萌萌从善入流,又将案几上的几张纸收好贴身放着。
上一世的今日,孙萌萌中毒落水,公主府如临大敌,因此,李锦以身体不适推了东宫的邀贴。看今日李锦妆姿隆重、锦衣华服,定是要赴宴无疑了。
“听说公主今晚要去东宫赴宴,不妨带萌萌前去,身边多个伺候的人也更舒心。”
“也可。不过,你这身衣服太过艳俗,像是哪家私逃的舞伎。杨嬷嬷,你带萌萌去梳洗打扮。”
被李锦嫌弃俗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孙萌萌心中无感,乖乖的跟着杨嬷嬷退了下去。
路上,孙萌萌发现车辇由小贾领头护卫,不见张冲人影。她好奇问道:“为何不见张将军?”
李锦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并未回应。孙萌萌识趣闭了嘴,只是觉得心中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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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东宫,待伺候李锦落座后,孙萌萌借着尿遁,离开了宴厅所在的主殿。
水榭楼台,层层叠叠,如同迷宫一样,这该去哪里找杨小如?孙萌萌在庭院里绕来绕去,找不到方向。
“你是何人,在此闲逛?”见一脸生女子像无头苍蝇一般在九曲回廊里乱撞,小乙厉声喊住了她。
“禀告官长,婢子是公主的丫鬟。家兄受任为东宫侍官长,婢子别兄多年,今日有幸入东宫,想见家兄一面。”
原来是新任上级的家眷,小乙和煦了脸色,拱手说道:“方才言语冲撞,请小娘原谅。孙骑尉今日刚领职,黄总管正与他交接,一盏茶即可回来,小娘可在值房休息片刻。”
孙萌萌随小乙进了一间耳房,假意闲聊似的问:
“今日宴席可有乐舞?”
“那是自然。东宫向来是无乐舞不成席。”
“久闻东宫舞伎乐工技艺超群,可与云韶院比肩,婢子心神往之。但所走之处,寂寂无声,不闻丝竹鼓乐之声。”
“今夜贵客盈门,尚乐司自然不能嗡嗡吵闹,失了体统。此时舞伎乐工早就在侧殿肃然恭候呢。”
小乙又看了一眼天色,忙道:“我该上值去了,小娘自便。”
待小乙走后,孙萌萌赶紧往侧殿走去。待她走到侧殿窗前,里面一群女子的小声叽喳说话声传入耳内。
“你听说了吗?今晚突厥人顿欲谷也来。”
“他是何人?”
“一个不通礼仪教化的野蛮人,来京都不过一个多月,恶名就传遍了。听说昨夜裴府宴上,又弄残了一个教坊司的舞伎。那位娘子可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据说现在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呢。”
“这么可怕。菩萨保佑,今晚可别落入他的手里。”
孙萌萌推开大门,神色焦急:“那位受伤的舞伎可是叫黄云儿?”
屋里一群女子着装打扮一致,上着绯袄锦袖,下着绿绫浑裆裤,手腕或脚腕系着一串金铃铛,想必今晚是要献胡旋舞。其中一位女子站了起来,疑惑的看向门口站立的陌生女子,问:“娘子认识黄云儿?”
“你是杨小如?”孙萌萌走近了她,上下打量,果然和她身量相似。
杨小如点头,眼神更加疑惑:“娘子你是?”
“来不及了,我们借一步说话。”孙萌萌拉着杨小如出来,两人躲到屋后僻静之处。
孙萌萌三言两语向杨小如说清了自己的来历,又劝她赶紧逃走。
“不可。我现在还是乐籍,未得教坊司允许,不得擅离京都。即便逃回了家乡,若是有人举报,我还是会被官府缉拿下狱。”
“那今晚你称病退舞如何?”
“无缘无故退舞,要是被教习嬷嬷发现了,我难逃罪责。
不就是顿欲谷嘛,今日舞伎众多,我不一定就会被他选中。况且,太子一向对我青睐有加,不会任由顿欲谷在眼皮子底下放肆的。”
说起太子,杨小如的脸上不知不觉浮上了一层娇羞。她斜睨着孙萌萌,又说:“我与孙家三娘从未谋面。你无凭无据,只有一面之词,我凭什么全心全意信你?”
“小如,你在哪里?教习嬷嬷来催我们啦。”女伴的声音从前门飘了过来。
“话不多说,我要回去了。”
杨小如扭头欲走,孙萌萌赶紧拉住了她,乞求道:“小如,事关生死,你且信我一次,今晚你必有一劫。”
“呸呸呸!什么死啊劫的,多不吉利。太子慷慨,要是舞得他高兴,说不定重重有赏呢。不要胡言,冲散了我的运道。”
杨小如奋力甩开她的手,转身离去,脚腕上的铃铛清脆作响。
孙萌萌无可奈何,悄悄溜回了李锦身边,跪坐在她的身后侧。
李锦偏头低声问道:“可见到你兄长了?”
他一早就猜到孙萌萌溜出去是为了寻人,可真是心细如发。孙萌萌满脸沮丧,摇摇头。随后余光瞥见坐在首客上位的谢贲,后者正目光炯炯的看向这边,她慌忙低下了头,做鹌鹑状。
今日当众令堂堂一朝大将军下不了台,孙萌萌早生后怕,唯恐这一世从谢贲这里领了盒饭。
谢贲见自己将小娘子吓得缩头缩脑,胡子微微翘,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若不是她,今日燕北军恐怕就要失去一名好将士了。
李承业见谢贲神情舒展,肚中悬着的心落了一半。他使了些手段,以各种名目将燕北军拆解,调入京都其他府司,以达到暗中削弱谢贲兵权的目的。
但谢贲虽说是老骥伏枥,但宝刀不老、力能扛鼎,且脾气爽直。万一当场向他发作,他也吃不准能不能扛得住他的一记铁拳。
富有节奏的鼓点响起,杨小如们鱼贯旋入殿内。随着鼓点的节奏趋于密集,舞伎们原地急旋起舞,忽而左旋,忽而右旋,舞衣轻盈,展开的衣袖如朵朵浮云,又如盛开的牡丹。
见貌美佳人时而像雪花空中飘摇,又像蓬草迎风飞舞,顿欲谷抚掌赞叹不已,连连夸赞中原丽人姝色、娇柔无双。
黄总管心领神会,待胡旋舞毕后,指派舞伎们坐于宾客左右,以助酒兴。
果不其然,杨小如被安排坐到了顿欲谷身边。孙萌萌暗叹呜呼哀哉。
杨小如皱着眉头,不情不愿的为顿欲谷续酒布菜。顿欲谷搂着她的腰肢,就着她的手饮毕一盏酒,又凑到了她的颈侧,陶醉的深吸了一口气。香汗混着脂粉,撩人心弦。
一股酒气混着羊膻气扑鼻而来,杨小如恶心欲呕,奋力推开了顿欲谷。
“贱人,不识好歹!”
顿欲谷怒不可遏,起身一脚将杨小如踢翻在地。倒地的同时,杨小如的后背撞翻了餐几,杯盘摔落一地。殿内众人不约而同放下杯著,屏息凝神看向此处。
“殿下,这就是你们东宫的待客之道吗?”顿欲谷向李承业告状。
杨小如忍痛爬了起来,跪在李承业面前,略微仰头,哀怜的望向他坚硬冷酷的下颌线。
“使臣是大景的贵客,自然不敢怠慢。此女无状,扰了贵客的兴致,当罚。至于如何惩处,交由使臣裁夺。”
此言一出,杨小如心中一凉,冷意从内心散发至四肢百骸,浑身仿佛被冻僵了一样,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了。
顿欲谷眯眼看了一眼杨小如,眼珠又转了几周,不怀好意的说:
“此女舞技超凡,急旋如风,纵横腾掷,双脚也不离圆心,杀之可惜。不如再舞一曲如何?不过,要立于球上而旋舞,若是能舞至宴散而不落地,则饶你不死。”
片刻之后,两个太监抬着一个圆形的石墩入殿,放置于大殿正中央。
石墩不过半径直径,球上落脚之地仅有寸余,况且宴席要喝至天明,恐怕今日难逃一死了。此时再后悔未听孙萌萌的劝也来不及了,她战战兢兢站上了石墩,轻垫脚尖,在绝望中含泪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