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孙萌萌醒来时,天光已是大亮。宿醉令她头晕目眩,迎着晨光的光晕,一时都睁不开眼。
“三娘,你可终于醒了。”何翠儿坐在床边,一脸忧色的看着她。
昨晚喝得断片儿了,经何翠儿提醒,孙萌萌才想起来是张冲送她回来的。紧接着,她又想起出门的借口是给何翠儿采买补品,结果自己不仅散尽千金,还借酒消愁,喝得人事不知,被别人背了回来,霎时有些不敢直视何翠儿的眼睛。
“阿娘知道你心里难过。若是这样你能好过一点,阿娘高兴。”
何翠儿的右肩紧紧缠着绷带,尚余左手还能活动。她颤颤悠悠递给孙萌萌一杯热茶。孙萌萌赶紧接下,也不顾烫,一口喝到了杯底。
见何翠儿的脸色恢复了稍许红润,也能起身走动,孙萌萌烦乱的心思定了几分。
窗外光秃秃的海棠枝头上,三两只麻雀“啾啾”跳跃嬉戏。
孙萌萌:“为何别院如此安静?”
“公主他们一早就出发回京。张将军留话,说江家大娘子是他母亲的闺中密友,他已打过招呼,我可在此多住几日。
此番劫难,若非遇到张将军,我们母女俩估计不是冻死在路上,就是做了土匪的刀下亡魂。难得公主看得上你,你又有了一身本事,阿娘愿你投效公主门下。你若尽早出发,或许还能追上公主的车马。”
何翠儿从怀中掏出了两纸飞钱,又说:“昨夜你昏睡不醒,我就自行主张,托张将军将缴回的家资牲畜卖给江家,折成了现钱。俗话说,穷家富路,这些都给你做上京的盘缠。”
连着活动了几下肩关节,何翠儿的绷带隐隐渗出了血迹。孙萌萌赶紧起床,扶着何翠儿躺在自己床上。
“报恩之事不急。阿娘先把伤养好,三娘才放心离去。”
何翠儿坚信,新死之人,魂魄未散,且会回到生前熟悉的地方留恋徘徊,直至被黑白无常锁去地府重新投胎。她心中一直挂念王宣,怕他的魂魄归家却找不到阿娘。因此,她只在江家别院多住了两日,待伤口不再崩血之后,便央着孙萌萌送她回家。
孙萌萌劝她不过,只好在票号兑了一张飞钱,从骡马市赁了一辆马车,带着何翠儿回了王家村。
和上一世一样,王家的房屋被烧了大半,只余两间完好,尚能栖身。何翠儿伤势未愈,不宜过多劳动。
搜寻孙三娘的记忆,孙萌萌想起王家还有一个长工叫王力,性子老实本分。王宣死后,王家只剩下女流,为了避嫌,何翠儿就令王力搬出去另住了。他住的也不远,孙萌萌走个十来步路,就能看到他家低矮的门楣。
那夜土匪洗劫王家,王力听见了动静,但不敢出头,躲在自家地窖里做了缩头乌龟。他给王家做了二十年长工,东家从未亏欠过他的工钱,王宣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天长日久中累积出了主仆之外的情谊。
对于自己的懦夫行径,王力惭愧自责不已。如今何翠儿母女安全归来,且对他的态度与事前无异,还托他修缮房屋,王力感动不已,坚决不要孙萌萌的钱银,当即唤了几位相熟的本家兄弟,撸起袖子埋头苦干。
待修好房屋,安顿好何翠儿,又过去了三日,已是十二月初十。
考虑到进京路上还需两日,第二天日出时分,孙萌萌整理好行囊,向何翠儿辞行。
与何翠儿依依惜别之后,孙萌萌驾马到了村口的岔路上。望见那条狭窄坑洼的乡村小道,孙萌萌心念一转,调转马头,朝孙家村而去。
孙家还是记忆中那番破败的模样。倾圮的院墙,破败低矮的草房,腐朽歪斜的大门。还有黑洞洞的窗眼,蕴藏着无言的期盼。
从黑黢黢的门洞里蹒跚走出的,是老眼昏花的孙阿娘。跟在她身后的年轻消瘦的女子,是孙大郎的媳妇杨柳。
见孙萌萌下马,走进院子,杨柳以为是路过的小郎想要讨水喝。直至孙萌萌开口,孙阿娘当即辨认出了孙三娘的声音。而杨柳暗自惊奇,这素未谋面的小姑子居然是这番大方气度。
与孙阿娘寒暄了几句,孙萌萌便将杨柳拉到一边,背着孙阿娘往她怀里塞了一小把碎银。
杨柳自从嫁到孙家,就没怎么见过银子。这位小姑子第一次回娘家,就如此慷慨,解了无米下锅的燃眉之急,眼眶泛红,正欲开口言谢,被孙萌萌小声阻止:
“嘘,不要让阿娘听见。这些钱你收好,给家里添置些米面油柴。照顾好阿娘,好好活下去,大郎定会回家与你们相聚的。”
见孙萌萌眼神笃定,杨柳心想她定是知道了什么好消息,只是不便多说,心中也燃起了希望。
她回屋藏好银子,出来时,手里拿着两双羊皮靴。
“大郎托人捎回来的家书说,塞外苦寒,烈风如刀。去年阿兄送来了半只羊,我亲手做了两双羊皮靴子,但又不知该如何送到他们手中,一直压在箱底。
三娘此番入京,劳烦带上这两双靴子。若有机缘遇上军中之人,能辗转送到他们手中,也不枉我日夜受的相思之苦。”
孙萌萌收下靴子,塞进挂在马背上的包袱之中。眼见日头愈盛,赶路要紧,她辞别了孙家婆媳,翻身上马,消失在滚滚的尘土中。
有了公主府的令牌,一路畅行无阻,花点小钱打点驿卒,就能住上安全舒适的官驿,进京的旅途倒是比预想的要顺利。
十二月十三申初时分,孙萌萌从朱雀门进了京都,走上了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贯通南北、恢弘大气,目测近百米宽。道路两侧沿街之处,人流如织,但路中间宽阔的御道却空空如也,偶然有骏马或香车宝撵疾驰而过。
为了避免冲撞行人,孙萌萌不敢骑马,只是牵着马,慢悠悠的顺着人流走。按照事先何翠儿告知的路线,她牵着马儿沿着朱雀大街向北走了两里路,向东拐进平康坊,又走了两三里路,隐约闻见丝竹之声。循声继续向东走,最终停在了教坊司的大门口。
朱门紧闭。孙萌萌绕着高墙,走到了侧面的一处角门。角门虚掩,看门的老仆役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搭在腿上的手指打着节拍,脚边还歪着一把掉漆的胡琴。
“老丈,叨扰了。您可知教坊司中一位叫杨小如的女子。”
“没听过。”老仆役眼都没睁,脱口而出。
孙萌萌从袖里掏出一粒碎银,置于老仆役的手中。冰凉的触感令他睁开了眼,扫了一眼手中的银子,冷哼一声,曲指将碎银弹了出去。碎银掉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回了孙萌萌的脚边。
无奈捡起银子,孙萌萌诚恳的抱拳致歉:“在下寻亲心切,不慎冒犯,还请老丈原谅。”
老仆役抬眼打量了她一眼,终于重新开了口:“你寻的那人隶属何部?”
“她是渭阳杨氏,五年前入教坊司习舞。在下初入京都,也不知她该隶属何部。”
“那你走错了。教坊司日益庞杂,早就容纳不下众多乐工舞伎。三年前,太常寺将教坊司分为东西两司。东司主掌器乐,西司主掌歌舞。既然她是舞伎,你就该去西司寻人。”
谢过老仆役后,孙萌萌又牵着马儿去了西市。连日骑马赶路,腰臀酸爽无比。路过一处僻静的小客栈,想着明日还有时间,孙萌萌实在不愿再走,干脆进了客栈,要了一间上房。
“老六毕罗,香掉舌头!”
孙萌萌将马儿托给客栈的小二之后,开房泡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正懒洋洋靠在窗前欣赏街外的风景时,这声熟悉的吆喝声令她来了精神。
“老丈,来两个樱桃毕罗。”
罗老六应声抬头,见临街安福客栈二楼的客房窗门大开,从里面探出一张瓷白的俊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正期待的看着他。
“哎呀,樱桃毕罗刚好卖光了,还剩羊肉毕罗,小郎可要两个?”
孙萌萌摇摇头,说:“我刚入城,就听说西市罗家的樱桃毕罗在京都众多吃食中最为出挑,皮子薄且酥,馅儿酸甜可口。难得进一次京都,明日就要离京,居然错过了,真是可惜。”
拒绝这么好看的一双眼,令它蒙上失望的阴霾,罗老六莫名萌生了一丝愧疚感,忍不住想方设法弥补。
“我家中还有现成的皮子和果酱,一炷香即可做好。小郎不妨等我半个时辰,我回去烤好了就给你送来。”
“待你送来,坊口就要下钥了,恐怕赶不及回去。不如我随老丈同去。我年轻,脚程快,不碍事。”
罗老六欣然同意。
孙萌萌跟着罗老六,一路走街串巷。回去的路上,罗老六担子里剩余的几个羊肉毕罗也被陆续买走了。
“老丈生意兴旺、有口皆碑,不知有什么秘诀?”
罗老六衷心热爱美食事业,最喜欢和别人分享心得,难得有个年轻人愿意听他啰嗦,顿时洋洋洒洒说了许多。
“做毕罗如做人,得要用心。只要用了心,食客自会感知。就比如说,我这樱桃毕罗的馅儿是选用上好的四月樱桃,去核捣碎,加上蜂蜜一起熬煮制成的果酱,果香怡人,闻之生津。”
“这樱桃酱中只有蜂蜜和樱桃肉吗?”
“那是自然。有的亏心商贩往里掺些面粉或是便宜的酸李子,一尝就知味道不正,当然比不过我这纯正的樱桃酱香甜适口。”
说到这里,罗老六颇为骄傲,连下巴都抬高了几分。如果罗老六是个美食艺术家,那樱桃毕罗就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这样一个纯粹本分的生意人,为何会在樱桃酱里掺入西域忘忧草来害人呢?孙萌萌不解。
边走边聊,两人很快到了罗老六的家门。
“老六,今早你又不等我,独自跑了,是怕我抢你生意,还是抢你未来娘子啊!”
住在隔壁的汪四听见罗老六开门的声音,推开自家的门,冒出了半个身子,朝罗老六抱怨道。
他看到了站在罗老六身边的孙萌萌,滴溜转着眼珠子,又问:“这位小郎面生的很。老六,你何时有这么个朋友,怎么都不告诉我?”
孙萌萌不动声色的抽了一下鼻子,闻见汪四身上散发着油烟味;又见他的虎口和掌心皆有厚厚的茧子,指缝发白,残留着面粉。看来汪四也是个做面食的生意人。
罗老六憨厚笑道:“这位郎君想吃我的樱桃毕罗,可惜卖完了,我回来再给他做几个。”
汪四跟着他们进了屋子,轻车熟路的翻起一个陶罐盖子,从里面舀了一勺樱桃酱,放进嘴里。
“毕罗皮子我也会做,就是熬不出你这么好的樱桃酱。让我再尝一口,保证能参悟出玄机来。”
孙萌萌见汪四将含过的勺子又放回了罐子里,又见罗老六拿起同一个勺子,舀了一勺酱,包进饼皮里,顿时觉得这个毕罗没那么香了。
一炷香后,孙萌萌拿到了新鲜出炉的樱桃毕罗,付了钱,离开了罗老六家。
趁罗老六做毕罗,她在屋里转了一圈,皆是寻常人家的摆设。那汪四还当面吃了果酱,也无任何异样。是她来的太早,时机不对;还是因为这一世,她未入公主府,所以事出无因,也就无果了呢?
捧起香气扑鼻的毕罗,孙萌萌想吃又下不了口。
正为汪四的口水纠结之际,孙萌萌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后面那人像是刻意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故意加快了步伐,那脚步频率变高,也跟着快了起来。
心中警铃作响,孙萌萌改走为奔,身后的人立刻拔腿追了上来。
孙萌萌胜在身形娇小,动作灵活。她左突右闪,急转进了一条小巷,又立即冲刺几步,借着爆发力攀上了路边的高墙。在她刚好骑上墙头时,追她的那人径直跑过了过去。
那人不见孙萌萌的踪影,放缓了脚步,同时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刀,戒备的左观右望。从握刀姿势来看,此人是个练家子。
那人一回头,孙萌萌看清了他的面容。这人正是汪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