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年少的何翠儿虽然姿容只是中人,但胜在身段妖娆,跳舞的根骨极佳。因此,上下进行了一番打点,她最终还是进了京都教坊司。
彼时中宣帝登基不久,年富力强,精力充沛,且是个风流性子,多艺尤知音律。教坊司投其所好,在宫中设云韶院,从朝廷及民间广纳人才,专为御前献艺。
谢婉正是第一批入院的女子,因千秋节宴上一曲霓裳羽衣舞而得圣心,备受恩赏,擢为云韶院的院长,享五品官衔。教坊司内众舞伎见入云韶院,即有一步登天的机遇,纷纷使出各种手段,想要挤进去一睹圣言。
何翠儿出生于寒门,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找不到门路。一日,教坊司要送一批新制的乐器入宫,她借机去了云韶院,想要亲眼目睹,在这神仙之处献艺的到底是何许仙人。
与交接的太监清点完乐器之后,何翠儿以如厕的借口,进了后院。循着丝竹之音,她一路溜着墙根往里走。行至偏僻之处,音乐渐远,她见一个女子背对着她,扶墙呕吐不止。
那女子体态窈窕,腰身盈盈如柳,正是何翠儿吃药也赶不上的飞燕之姿。
虽然心中有些嫉妒,但见那女子吐得薄肩剧颤,连心肝脾肺都要呕出来一般,何翠儿心生恻隐,上前递给她一方手帕。那女子慢慢止了吐,道谢之后,接过她的手帕擦拭嘴角。
正面见到女子的面容,端是皓齿明眸、仙姿佚貌,又见周身气度打扮非常人所及。这人除了传闻中的谢婉,还能是谁呢?
“昨日贪食了两碗冰碗,倒是让你见了笑话。今日多谢你的手巾,改日我另送一方新的于你。”
谢婉莞尔一笑,扶起了正欲行礼的何翠儿。话音刚落,她又捂住了嘴,一副将呕欲呕的痛苦模样。
“肠胃不适,吐了胃中之物即可缓解。贵人这呕法,不像是肠胃的缘故,倒有点像家中阿娘怀小郎时……”
这句话令谢婉脸色倏变,沉声问道:“你这是何意?”
何翠儿环顾左右,见四处无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举手立誓:“今日所见所闻,如有半点透露旁人,天打雷劈。”
她又紧接着说:“如今皇后一手遮天,贵人处境甚艰,身边定是需要嘴严又干净的娘子伺候。奴婢出生草莽,家中无权无势,无论后宫还是朝堂,皆无干系。奴婢不图宫中荣华,惟愿伴贵人左右,勤学舞艺,五年期满之后,锦衣还乡,嫁得好郎君。”
话音一落,她立刻附身叩首。叩毕,她依然维持着额头贴地的姿势,虔诚的等待谢婉的回答。她心跳如擂鼓,随时都要跳出腔子一般。能否改变命运,就在此一举了。
过了许久,何翠儿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叹气。
谢婉说:“外人皆以为入了宫,富贵遍地,附拾可得;实则如临深渊、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将粉身碎骨。既然你诚心所求,我就如你所愿。”
何翠儿心中大喜,又接连磕了三个响头方才起身。
谢婉的告诫并没有错,何翠儿入了云韶院,才真切意识到谢婉凶险的处境。中宣帝耳根子软,被万皇后拿捏的死死的,即便知道后者在宫内横行霸道,也听之任之。自太子出生之后,宫内无一妃嫔有孕。如此险境之下,谢婉只能将有孕之事秘而不宣。
好在谢婉圣眷正隆,谢家在朝中也颇有威望,在何翠儿的周密遮掩之下,没有被万皇后发现破绽。
但谢婉的肚子逐渐显怀,还是引起了万皇后爪牙的关注。
“这是谁的?”王太监指着地上的包袱,尖声质问。
谢婉领着云韶院上下一干人等,整齐的排在院中,接受询问。王太监是万皇后的贴身太监,也是内务府的掌印,磋磨人的手段狠戾残酷。众人低眉顺眼,噤若寒蝉。
“有人密报,说你们云韶院私藏禁物。在我查出来是谁之前,最好老实交代,还能少点皮肉之苦。”
王太监背着手,绕着包袱踱步,眼中泛着阴冷的精光,一刻不停的打量院中肃立的众人。
谢婉的手心微微出汗。随着腹中胎动越来越明显,她偷偷亲手缝了几件小儿的衣裳肚兜,以慰胸中的慈母之情,藏在一个小包袱里,交由何翠儿保管。而此时,这个包袱被王太监的手下搜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此物是奴婢的。”何翠儿站了出来,主动认领了包袱,整个过程并未看谢婉一眼。
宫内女官仔细检查了何翠儿的身体,确认其仍为黄花之身。何翠儿又一口咬定,这些小儿衣物是为家中小郎准备。王太监虽然失望恼怒,但也没有由头拿何翠儿的性命如何。由此,何翠儿挨了一顿板子,被逐出了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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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娘子醉心舞伎。她常年随身佩戴一枚玉珏。玉珏圆润但有缺,用以告诫不可自满、精益求精。我离宫时,她将其赠予我。
我伤愈之后便嫁了人,断了她的音讯。后来听相熟的老宫婢说,她诞下了公主,被陛下册封为嫔,还道是化险为夷、苦尽甘来,没想到最终居然因为失了神智,于雪夜狂舞而香消玉殒。
真是可怜啊,神仙一样的人物……”
说完一段往事,何翠儿的嗓子有些干哑,咳嗽了起来。
孙萌萌怕她震裂了伤口,赶紧喂她喝了些水,又说:“此玉珏如此珍贵,三娘不敢领受。”
何翠儿抿着嘴唇,执意合上孙萌萌的手,眼神带着三分哀求、七分不安。
她此生最大的依靠王宣已逝,如今家资已被土匪劫掠,自己又伤重寄人篱下,眼下唯一能依靠就只有孙三娘一人而已,而她对孙三娘又有亏欠。此时她见孙三娘乔装打扮,有意出门,当即将最珍贵的贴身之物赠予孙三娘,其实还是怕孙三娘弃她而去。
孙萌萌读懂了她的眼神,不再推辞,当着她的面,将玉珏贴身收好。
转眼见日头西照,她想着还有事情未办,劝着何翠儿入睡之后,匆匆走出了江家别院的后门,进了渭阳城内最热闹的中正街。上一世,她正是在此街遇到杨家伯侄二人。
刚进中正街,她的脚步在一个赤罗人摆的摊子面前停下,目光被一种红色根茎的干草所吸引。
这干草叶细且短,根茎却粗壮发达,是典型的沙漠植被。
“小郎,来看看,这是西域忘忧草,吃了快活似神仙!”
那赤罗人操着熟练地道的官话,热情的朝她打照顾,棕红色的大胡子一翘一翘的。
听到西域忘忧草,孙萌萌心念一动,立刻拿起了那草,仔细端详。
上一世,她听杨远提过,西域忘忧草的根茎为绛色,磨粉熬煮,如一次服用过多,会引起神智迷乱。她吃了掺了此物的毕罗,不甚落水,又昏迷了几天,正是此物致幻的效果。
今日何翠儿提及谢婉的死因,听起来也像是中了此毒。怪不得上一世李锦会与杨基合谋,在紫云宴上对万皇后暗投此毒,令其不轨之心毕露,也算是以牙还牙。想起李锦跳江前凄绝带血的笑容,孙萌萌不禁又是心脏一缩、隐隐作痛。
“这个要多少钱?”孙萌萌出口询价,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赤罗人用手指捻了捻胡子尖,然后伸出了一个手掌。
“五文钱?”
“不不不,这西域忘忧草只生长于戈壁深处的无人之境,采草之人九死一生,因此弥足珍贵。一两草要五贯钱。”
孙萌萌面露难色。她随身带着孙三娘的私房,但即便将首饰全部变卖,也堪堪两贯而已。
“能否便宜一点?”
“我明日就要离开渭阳,带着太多货物也不方便。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难得遇到识货之人,也算是我的知己。降至两贯如何?”
孙萌萌意动,正要掏钱,见一只手从她身侧伸出,拿起了她面前的干草。
“真正的西域忘忧草,细闻之略有甜香。而此草略带腥味,恐怕是将葱兰晒干,染上猪血制成的罢?”
杨远将草根置于鼻下,深深嗅了一口,随即脸上带了些嫌恶之色,立刻将草放回了原处。
“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我们赤罗人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赤罗人心虚又气急,胡子又是一翘一翘。
“是真是假,直接放水里泡一泡便知分晓。不妨找衙门之人来做个见证。不过,按大景律法,制假贩假,可杖八十、流三千里。”
听杨远这么一说,赤罗人忙说:“罢了。离家万里,只是为了挣口饭吃而已,很不容易。老丈,我送你一个琉璃盏,还请莫要声张。”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某不稀罕区区琉璃盏,只要求你将这些假忘忧草交由某处置,不得再欺骗他人。”
杨远将全部西域忘忧草裹成一小捆,夹在腋下,跛着脚慢悠悠的走开了。孙萌萌赶紧追上前去。
“多谢杨伯父,否则三娘就要破财了。”
杨远停下脚步,听来者自称三娘,又定睛看了一眼她的面容,恍然大悟。
“原来是孙家三娘啊。你今日如此打扮,若是不言不语,某定是认不出的。”
杨远笑眯眯的看着孙萌萌,眼中满是慈爱之情。孙萌萌知道,她和杨小如的身形相似,此时杨远定是想起女儿了。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走到了上一世杨家伯侄喝汤吃饼的食摊边上。
此时,食摊边上围了一圈人,人圈内隐约有打斗的声音传来,围观的人还不时喊着“打得好”。
孙萌萌心中一沉,越过杨远,快步走上前去。她钻进了人圈,见杨基和王麻正摔打在一起。
两人未过几招,杨基便欺身坐在了王麻的肚子上,挥着碗大的拳头朝王麻脸上招呼。王麻左右挣扎不开,扭着脸吱哇惨叫。
听左右人说,王麻不仅在食摊白吃白拿,还朝锅里吐口水,霍霍好生生的一锅羊肉汤。摊主实在气不过,上前理论了几句,却被王麻一拳打翻在地。杨基刚好坐在一旁喝汤,路见不平,挺身而出。
看多了王麻被揍,孙萌萌都见怪不怪了,不过再一转念:糟了,得罪了王麻,杨基恐怕出不了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