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首先,双膝跪倒,一定要慢着点,慢慢跪。然后,慢慢弯腰,双臂伸直,举过头顶,左手在头上压住右手,随着身体往前弯倒,直至右手掌心触到地面。最后,慢慢叩头,维持一定时间……”
作为李锦唯一的贴身丫鬟,今晚孙萌萌也得出席紫云宴,跟在李锦身后随时伺候。临到出发前,孙萌萌才后知后觉,像进考场前还一脸蒙圈的学渣一样,临时抱起了佛脚。
听吴娘子说,觐见陛下都得要行大礼。为了避免因为礼数不周的问题领盒饭,她拿着小本子,复习动作要点,嘴里还念念有词。
“眼下是热锅炒蚂蚁,再爬也没用了。”
杨嬷嬷捧着一叠衣裙,正要走进容山堂,见孙萌萌跪在门口,对着空气叩首,忍不住出声。
“还请嬷嬷指点。”
孙萌萌跪在原地,仰着头,可怜巴巴的望着杨嬷嬷的下颌角。
“陛下圣者仁心,每逢正月十五赐宴文武百官,为的就是君臣相饮、与民同乐,大可不必这么隆重。你跟在公主后面,公主如何做,你就跟着做即可。”
孙萌萌如蒙大赦,撑地爬了起来,跟着杨嬷嬷进了容山堂,服侍李锦梳妆打扮。
日入时分,孙萌萌虚虚扶着盛装的李锦,走出了大门。张冲银甲加身,携府内百名亲卫,整整齐齐立成两排,恭迎李锦。
张冲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在了李锦后侧的孙萌萌身上。她今日穿着京都时兴的宽幅石榴裙,与发髻上的珊瑚步摇交相呼应,衬得面若桃花,整个人鲜妍明媚极了。
孙萌萌抬脚上马车时,不慎踩住了宽大的裙摆,上身失了平衡往前倾倒。张冲正欲出手,孙萌萌迅速伸手,撑住了车壁,同时略微曲肘,借力扶正了自己的身体。
她侧过脸,朝张冲快速眨了眨眼,眼神灵动活泼,好像是在炫耀:看吧,我可没偷懒,臂力练得可不错。
车马沿着宽阔的朱雀大街向北而行,穿过了玄武门,张冲及一众亲卫停步,将车辇交接给宫内的太监。孙萌萌趁机撩起一角窗帘,不远处一座十丈余高的楼赫然闯入了视野。
据杨嬷嬷说,紫云楼位于皇城正北方,依傍着曲江而建,可俯视绿洲,遥望曲水,一共有四层,十余丈高,玉楼金殿,磋峨高耸。
虽说这个高度的楼在现代随处可见,但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周围低矮平房的衬托下,站在紫云楼脚下仰头望时,不得不承认视觉上的冲击力。
“入了楼,切记不可擅言,亦不可妄目。若有异常,藏好自己,不可妄行。”李锦小声提示,孙萌萌赶紧收回了四处张望的视线。
盛宴设在第四楼。孙萌萌跟在李锦身后,敛眉垂首,拾级而上。
曲水送入几缕夕风,却未能撩动殿内厚重的幔帘。烛光未至之处,影影绰绰。孙萌萌仅是斜了一眼,目光触及侍立在一旁太监冰冷的眉眼,像是被刺着一样,立刻缩了回来,专注看着脚下。李锦华丽繁复的长裙铺满了视野,就像是夏季盛放的团团绣球。
“固安公主驾到……”
中宣帝常犯头疾,连带着眼神也逐渐昏花。听见太监的宣告,他放下抵着额头的手,愣怔的看着款款移步而来的天青色身影。视线透过了朦胧的灯火,像是穿过了十几年的岁月,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倩影。
李锦下跪叩拜,却迟迟不闻中宣帝出声,淡定自如的维持着额头贴地的姿势,像是在做猫式瑜伽一样。
坐在右手边的万皇后见到中宣帝这番神情,焉能不知他在思念何人,心火上涌,一时疏忽了国母的仪态,重重将杯盏往桌上一搁。
中宣帝回过神来,起身走下殿中,亲自将李锦扶了起来。
熟悉的眉眼不过咫尺,心中的恋人已在天涯,中宣帝心中凄然。他又意识到自己已下旨将她唯一的骨血远嫁大漠,脑仁又是一抽一抽的疼。
“虽然固安公主年老体弱,但容貌倒也算是国色天香,勉强能配得上我们伟大英勇的草原第一勇士竭利可汗。”
突厥使臣顿欲谷早已自饮了几杯葡萄酒,略带了几分醉意。此时亲眼见到李锦的容貌,一时忘形,口出狂言。
中宣帝脸色沉得滴水,正欲发怒,李锦却抢先开了口:
“大景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本宫不过蒲柳之姿,能得幸妻于可汗,结两邦之友好,还北疆百姓以安宁,是本宫的福气。”
李锦以退为进,这番话面上是回应顿欲谷,但实则是说给中宣帝听的。越是这样说,中宣帝的内心越是歉疚。看罢,话音刚落,中宣帝的眼眶都红了几分,说不定明日就要回心转意了。这个男人的耳根子就是这么软。
万皇后坐在一旁,眼神在中宣帝和李锦脸上来回扫,气得将护甲刺进了手心里。她同时又庆幸,幸好太子提前将谢贲下了诏狱。否则若是今日谢贲在场,再趁机进言几句,场面就不可控了。
即便胸中怒意翻涌,但她的脸上却一直保持着端庄又亲切的笑意,像普通百姓家里能干的大娘子一样,招呼着李锦入座。
紧接着,她提裙下殿,扶着中宣帝坐回位置上,依偎着他坐下,伸出柔荑按摩他的太阳穴。
太子李承业坐在中宣帝的左手边,也早就看出了中宣帝百转千回的念头,但他对万皇后回转老皇帝心意的能力成竹在胸,始终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陛下,今晚难得与民同乐,就依臣妾一言,尽心享乐,莫提国事。太白楼的名厨所烹的浑羊殁忽可是京都一绝,陛下可一定要尝尝。”
她给了贴身王太监一个眼色,王太监心领神会,直接越过贴墙呆立的小太监,迈着急促的小碎步走了出去。
孙萌萌跪坐在李锦身后侧,正好奇“浑羊殁忽”是什么时,见“铛”的一声啰响,殿门大开,两位年轻男子一前一后,抬着一个巨大的烤盘,缓步走了进来。烤盘上躺着一只色泽金黄、油光锃亮的烤全羊。
为了避免殿前失仪,今日杨嬷嬷仅让孙萌萌喝了半碗米粥果腹。此时鼻尖萦绕着烤肉的香气,孙萌萌不争气的咽了一口口水。
待放稳烤盘后,其中一位年轻男子用小刀将羊肚子切开。氤氲的热气从羊肚子内蒸腾而出,混合着各种香料的肉香气顿时溢了出来,四处弥漫。不少坐在末位品级低微的官员,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窥羊肚里乾坤。
孙萌萌耳朵很灵,听见角落的末座上,有人悄声向邻座炫耀见识:“浑羊殁忽最为珍食,置鹅于羊中,内实粳肉五味,全熟之。”
她恍然大悟,原来这道菜中的烤全羊只是容器,真正吃的部分在于羊肚子中的鹅肉及糯米饭。盖因在这个时代,鹅肉比羊肉更加昂贵。
年轻男子将鹅肉切分好,分置于一盏盏玉碟之中,第一份自然是呈给中宣帝。随侍的太监接过玉碟,用银针试过毒,又令尝过一口自觉无恙后,方敢呈至中宣帝的面前。
那男子送碟时低头顺眼,但转身之时却大胆抬头,用眼角的余波扫了一眼万皇后。万皇后这才注意到,这男子猿臂蜂腰,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虽然面容不如裴家兄弟俊秀雅致,但妙在通身透着一股阳刚威武的男子气概,顿时颇为意动。
待男子将第二份鹅肉送至万皇后的面前,她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嘴:“剩下的交给太监,你就在本宫身边伺候罢。”
见万皇后当着中宣帝的面,将年轻男子留在身边,而中宣帝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孙萌萌不禁有些咋舌。此时,她才将注意力从浑羊殁忽调整到那男子的脸上,心中骤然起了惊涛骇浪。
那人不是杨基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又偷偷观察李锦的表情,见他泰然自若,斯斯文文的咀嚼品尝鹅肉,又有点摸不清状况。
由于格外关注杨基,孙萌萌注意他伺候万皇后饮酒时,有一瞬间以袖掩杯,另一只手在袖后动了一下,但又迅速恢复了端正的姿态,恭敬的将酒杯呈给万皇后。
分完浑羊殁忽,撤掉烤盘之后,一群乐工舞伎鱼贯而入。
一时间,紫云楼内仙乐杳杳、歌舞升平。一边观赏着歌舞,一边眺望楼外满城璀璨的灯火夜景,不少士子竟潸然落泪。当年紫云楼初建之时,可谓是形神升腾紫云景,天下臣服帝王心。而此时此地,当朝皇帝一脸病容,不顾身侧的万皇后当众与男子调笑,何来天可汗的英勇气概?
浅尝了几口鹅肉,又小酌了一杯葡萄酒,中宣帝便病体难支,在太监们的搀扶下,离开了宴席。
中宣帝刚走不久,一个声音突兀的从席中传来:“皇后、太子在上,微臣有要事相禀。”
万皇后轻挥衣袖,乐工舞伎停了乐舞。谢玄一脸凝重,起身从末席中走了出来。
今夜盛宴,天子授意可不拘小节,因此众人皆穿常服。而谢玄却一丝不苟穿着九品青色官服,手持笏板,在身着五颜六色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只不过他官阶微末,最近谢贲又牢狱加身,所以他一直默默坐在角落,无人愿意搭理,也自然未引人注意。
这历来只有诤臣死谏,才会如此。众人不约而同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停止了嬉笑,竖起耳朵,想听他到底会说什么。
“臣忝居九品,人微言轻,但自幼谨遵圣人教诲,以国为大义、家为小义。今日冒死参固安公主和护国大将军密谋造反,妄图颠覆大景基业。”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你所言非同小可,可有证据?”万皇后收敛了调笑,正襟危坐,沉声问道。
“此为固安公主私传给护国大将军的密信,其劝后者领兵造反,拥其为女帝。信上有公主的私印,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谢玄膝行几步,将密信递给了王太监,脸上尽是大义灭亲的决绝。
这番变故令李锦猝不及防,脑海里蓦然浮现了那张遗失的小画,不自觉身体一抖,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孙萌萌见李锦的左手背上青筋暴露,指甲被捏得泛白,而右手藏在襦裙之下,隐隐露出一角寒光,心中顿觉不妙。
万皇后接过了密信,一目十行之后,将其拍在了桌上,怒极而立。
动作幅度之大,使她头上的步摇珠翠摇晃不止。此时大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落针可闻,珠翠相撞发出的锒铛之声,显得格外刺耳,孙萌萌的额头不禁渗出了一滴冷汗。
万皇后将针芒一般的眼神射向了李锦,略微上挑的嘴角透露了她此时心中的快意:不会给她任何辩驳的机会了,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金吾卫何在?还不速擒此贱婢!”
“铛!”
万皇后正高声呼喝金吾卫之时,身侧的男子似乎是受了惊吓,碰倒了桌上的金杯,金杯玉碟相碰之声,引得她分心侧脸。
而待万皇后重新正脸面向大殿时,孙萌萌觉得她的眼神变了。上一秒还是犀利冷酷的眼神,此时慢慢融化了,变得温和又迷茫。须臾之间,怒颜变欢颜,万皇后竟畅然大笑了起来。她笑得志得意满,花枝乱颤。
闻身冲进殿内的金吾卫见此情景,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如何进退。
李锦悄悄抽刀,从孙萌萌的石榴裙上割下了三尺布,塞进孙萌萌的手心里,说:“我起身时,你奔向东窗,将此布用烛火点燃,扔出去。”
万皇后抬着高傲的下巴,用迷醉的眼神环顾四周,缓缓举起双臂。
李承业觉察出了不对经,正要起身去拉万皇后时,后者说出了一句骇人至极的话:
“众爱卿平身。今日登基,普天同庆,朕欲大赦天下,恩加四海!”
话音未落,李锦大喝一声:“万氏当众妖言,意图不轨,当死!”同时,他握刀飞身而出,欺身刺向万皇后。
李锦的坐位距离万皇后不过三步之遥,须臾之际,刀刃已至万皇后的胸前微毫之距。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呆立在皇后身后的小太监骤然暴起,扬手飞出一柄利剑,直刺李锦的咽喉。此人正是乔装打扮的神鹰司都督沈器。
李锦立即回手低头弯腰,躲避剑锋。利剑贴着头皮堪堪扫过头顶,打散了他高挽的发髻,如瀑的青丝垂落在背,琳琅的金钗玉梳掉落一地。
沈器又从桌下抽出一刀,朝李锦箭步而去。杨基见阻挡不及,抽出藏在袖中刚刚用来切羊的小刀,转身直接扑倒了李承业。
“狗太子,还我家小如命来!”
躺在地上兀自大笑的万皇后忽然清醒了片刻,见一反贼将李承业压制在身下,双手紧握一柄小刀,抵着李承业的虎口,慢慢朝胸口下压,目眦尽裂,大喊:“沈器,先救太子!”
孙萌萌顾不上他们,拨开四处逃窜的百官,冲到了东窗,用烛火燃了红布,扬手将其扔了出去。
她朝外探头,见燃燃红布随风飘摇而下之时,曲水岸旁的芦苇荡中鸟雀惊起。早就埋伏在那里的张冲领着数百兵士,快马加鞭,朝紫云楼冲锋而来。
兵士中仅有少数银甲,孙萌萌认得他们是公主府亲卫,而剩余大部分皆是朱袍铁甲,领头的是一位面色黝黑、身形魁梧的大汉。遥遥相望,看不清面容,但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令她的心头莫名发颤。
待她回头时,殿内的百官都已四散逃离,空空如也的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沈器踢开了李承业身上尸体,背着他朝大门踉跄奔去,同时喝令:“神鹰司听令,封闭紫云楼,只准进,不准出。务必将叛党一网打尽!”
杨基侧身躺着,上身被捅了个对穿。人已气息全无,但伤口依然在“汩汩”留着鲜血。
十步之遥,万皇后仰倒在地,秀目圆睁,心口上插了一根粗长的金钗,胸口已经没有了起伏。
而李锦跪坐在万皇后身边,披头散发,脸上和胸口满是喷溅的血点。一滴鲜血从他的眉间流下,顺着鼻尖滴落在唇上,平添了一分妖冶的气质。
他拨开额前的一缕湿发,一眼不错的看着万皇后,忽然笑了。在此情景下,这个笑容显得格外凄凉又诡异。
从楼下传来的打杀声越来越近,孙萌萌心中焦急万分,跑到李锦身边,伸手想扶他起来,却被他推开了。
“张冲带兵来救我们了,公主快起来罢!”孙萌萌忍不住催促。
李锦摇摇头,望着紧闭的殿门,有气无力的说:“还是棋差一着,李承业逃了。败了,都败了。”
“砰”的一声,殿门被撞开,浑身浴血的张冲蹒跚走进了殿门。未走几步,他便力竭跪倒,以剑撑地,勉力支撑着身体。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悲愤难抑。
“公主,属下无能,我们中了神鹰司的埋伏,全军覆没。”
金吾卫此时也冲了进来,朝着张冲,群起而攻之。
孙萌萌别过了眼,不忍再看。
李锦从原地爬了起来,走到了窗边,眺望着远方。天上繁星闪烁,地上万家灯火。
他回过头,歉意的看了一眼孙萌萌,说:“对不住,连累你了。若来世还有缘再见,我定会好好待你。”
未等孙萌萌反应过来,他翻身越过窗栏,直直坠入了曲水。
张冲轰然倒下,金吾卫拔出了刺入他身体的长枪,虎视眈眈的朝孙萌萌逼近。
孙萌萌悲痛欲绝,正要跟着李锦跳楼时,眼前顿时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