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柔嘉居质,婉嫕有仪,柔明益著,淑慎攸彰,是以敕封固安公主,加封五百户。
王者敦睦九族,协和万邦,突厥可汗诚心求取,圣人以其妻之,两国联姻,邦交永结……”
孙萌萌跪在最角落,埋头恭恭敬敬的听着礼部侍郎宣读敕旨,眼角余光关注着杨嬷嬷。见她稽首,便有样有学,跟着拱手至地,额头贴地。
礼部侍郎完成任务后,连茶也不喝,留下敕旨一溜烟跑了。
府里的气压很低,人人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孙萌萌不得不收敛了插科打诨的心思,蹑手蹑脚的端着补汤,候在容山堂门口。
屋里一片寂静,确认不存在什么秘密谈话之后,孙萌萌方敢敲门进去。
李锦斜倚在窗前的美人榻上,望着窗前小几上的一枝红梅出神。
汤盅落桌时,瓷碟相碰发出的一声脆响,将李锦的心神拉了回来。
“对不住,我的手脚太重了,扰了公主清净。”孙萌萌自己都嫌自己手笨。
“无妨。”
李锦揭开盖子。青绿色的瓷盅里盛着一汪绿油油的汤水,还带着热气,散发出类似青草的涩味。
孙萌萌一直很好奇他日日喝的补汤到底是什么,莫非就是何翠儿提到过的宫中秘药?可令人骨肉轻薄,如赵飞燕一般可做掌中舞。如果李锦想要掩饰自己的男儿身份,喝这个倒也不奇怪。
“不喝了。告诉厨房,今后都不必送了。”李锦的眼中浮上了几分嫌恶之色。他盖回了盖子,推开了补汤。
“那,能不能让我尝尝?”
孙萌萌跃跃欲试。若是能尝出成分来,等回到现代,据此研发出减脂特效药,再配合她的拳击课程,岂不是要一夜暴富?
“忘了樱桃毕罗的教训了?别人是吃一堑,长一智;我看你是吃一堑,长一斤。”
李锦教育了孙萌萌一番,脸上反而有了几分笑意。
“你觉得我该去和亲吗?”
李锦换了个话题,问了一个令孙萌萌一时难以回答的问题。
“我,我不知。”
孙萌萌见李锦的脸色凝重,又赶紧狗腿的补了一句:“若是公主不愿,不如李代桃僵,由我来替公主罢?”
“大漠苦寒,千里迢迢,一去将是永别。你为何愿意替我?”
李锦本以为孙萌萌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表忠心的奉承话,却见她微垂眼睑,嗫喏着嘴唇,说:
“若是和亲可以止争,我的阿兄们或许就可以回家了。千千万万像我阿兄一样背井离乡的男儿,都可以解甲归田,与家人团圆了。”
这两句寻常话入了耳,落在心头,却重于千钧,压得李锦喘不过气来。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身上的血海深仇无法自拔,但作为李家的子嗣,享受着公主的尊荣,他何时真正考虑过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呢?
见李锦的脸色瞬息万变,孙萌萌胆颤心惊,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明明知道李锦去和亲是死路一条,她怎么还三娘附体,莫名其妙说出这番话来。这不就是道德绑架吗?
与此同时,谢玄神色仓皇进了公主府,见容山堂的大门未关,直接闯了进来。
“突厥虎狼之心,岂会因为和亲就罢手。只不过恰逢深冬,他们草原上衣粮短缺、无力久战,假意和好,以便养精蓄锐,来年再战罢了。圣上定是被万氏蛊惑了……”
孙萌萌见是谢玄来了,嘴里又说着些大逆不道的话,赶紧端上补汤往外撤。
兜头撞上了孙萌萌,谢玄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玄自幼饱读圣贤,且同奉儒佛两道,从不看风流佳人的话本,更从未踏足秦楼楚馆一步。即便自小对李锦心存爱慕,但也从未宣之于口,谨恪孔圣人省身止欲的箴言。
但自从那日不慎见了妙龄女子浑身尽湿的玲珑妙体,谢玄就感觉一切都变了。他将那幅小画藏在枕头,对其是又爱又恨。翻开之后嫌弃无比,但又不舍得扔掉,看完之后,又珍而重之,放回原处。
不知怎的,身体里总有一股霸道的热气左冲右突,令他辗转难眠。旖旎的梦境又令他燥热难安。孙萌萌曼妙的身体和李锦顾盼流波的媚眼交替出现,折磨得他死去活来,同时又醉生梦死。
孙萌萌白皙且泛着红晕的桃花脸蓦然闯入了视线,好像是眼睛被针扎了一样,谢玄连忙扭头看向了别处。
待孙萌萌离开之后,谢玄稳定了心神,关闭门窗后,小声又急促的对李锦说:
“不如再逃一次吧?”
未等李锦回应,谢玄咽了一下口水,紧紧握住李锦搁在桌面上的一只手,郑重的说:“这次,我带你一起逃。我们可以东渡倭国,自此隐姓埋名、山高水远,逍遥度过余生,可好?”
李锦抽出了手,摇摇头。
“若是上个月,我定会答应你。但如今,不可。”
“为何?短短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玄见梦中柔媚婉约的之人,在现实中却是冷如霜雪、眼神决绝,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悸动,伸手欲抱李锦。但还未触及李锦的身体,就被后者用力格开了。这几日谢玄睡不好、吃不下,脚步虚浮,这么被李锦一挡一推,就仰面摔倒在了地上。
心中的苦思苦想,皆是妄念,皆是孽缘!谢玄捶地崩溃大哭。他哭了片刻,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回谢府的一路就像梦游一样。谢玄也不知走了多久,待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到了谢府的大门。
神思不属之际,他下意识觉得奇怪,大门口值守的侍官为何换了,连衣服颜色也变了。正要出口询问时,大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人,绯袍银鱼袋,细眉薄长脸,一双眼睛虽小,但眼神狠戾,精光四射。
见是令人闻风丧胆神鹰司都督沈器,谢玄的魂魄顿时全都归了位。
“谢大人,可否移步相叙,某有要事相谈。”
~
自从公主府接了和亲敕旨之后,张冲变得神出鬼没了起来。孙萌萌一连几次去了练武场,都扑了个空。
“张校尉最近为何时常不在府中?”
孙萌萌展开了帕子,里面躺着一捧葡萄干。她抓了一把递给小贾,然后自己捡着一粒一粒往嘴里扔。
“不日就是上元节,连着三夜,人人皆可上街看灯玩闹。由于这三日将取消夜禁,金吾卫怕有宵小借机犯事,正抓紧时间肃清城内不轨之人呢。人手不够,张校尉也被抽调过去了。”
小贾扁扁嘴,不好意思说,因为公主府被宫内看轻,所以张冲也连带着不受重视,但凡朝廷有个什么大型活动,就会被抽调走。
孙萌萌心想,张冲可真是个憨憨,连摸鱼躲懒都不会,下次得要教教他。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上元节吸引了。兴奋的将剩余的葡萄干一把塞进了嘴里,一边嚼着鼓鼓的脸颊,一边眼巴巴的看着小贾,说:“快讲讲,上元节有什么好玩的?”
小贾挺了挺胸脯,清了清嗓子,说:“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无问贵贱、男女,皆可上街赏灯跳舞,尽情欢乐,是京都一年一度的盛况呢。”
入府一个多月,刚刚发了月钱,就有机会出去逛夜市了,孙萌萌雀跃不已。
“你再详细讲讲。例如在街上,有什么新鲜吃食,是咱们府里没有的?对了,有没有那种大花车,车上还有美女唱歌跳舞?”
小贾收了嬉笑,目视前方,一副正经值守的模样。
孙萌萌转头一看,原来是张冲站在身后,神情严肃,眉毛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白霜。
“你跟我来。”
张冲给了孙萌萌一个眼神,撂下一句话,原地转身,走向了练武场。
练武场中间站着一匹棕色的骏马,背上的马鞍、汗垫、脚蹬一应俱全。它见到张冲走来,激动的打着响鼻,刨着前蹄。
“今日我教你骑马。”
张冲将孙萌萌扶上马背,调好脚蹬的长短,令她抓紧缰绳、踩实马镫,然后牵着马,绕着练武场慢悠悠的走了两圈。
孙萌萌还是第一次骑马,顺着马背的起伏,上半身一颠一颠的,觉着十分新鲜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双股夹紧马腹,身体前倾,髀股与马鞍似触非触,随马的跑动起伏。”
未等孙萌萌消化,张冲就松开缰绳,用力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得令,撒欢儿似的往前跑。
这个操作令孙萌萌猝不及防,马儿没跑几步,她就被颠得东倒西歪,脚也松开了马镫,整个人从马背上咕噜滚了下来,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哎呦!子曰,因材施教,过犹不及。之前我都是白说了么?”孙萌萌坐在地上,捂着小腿,脸颊挂着两串泪珠,眼角发红,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最近几日,总有一种要领盒饭的预感。该不会又是从张冲这里领的吧?孙萌萌决定今后离他远一点。
张冲快步走了过来,蹲下查看她的伤情,见只是擦破了些皮,脸色复杂难辨,像是如释重负,又好像有点失望。
孙萌萌有点读不懂他的想法,拍开了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往外走。
张冲拉住了她,说:“这匹棕马的性情最为温顺,往后几日,我要是不在,你可自己来练习。”
他又递给她一个鼓鼓囊囊小布囊,坠在手心里颇有分量。
“这是我上个月的月钱,请你收下,算是我给你的赔礼。”
“骑马是我自己要求的,风险自担、后果自负,我不要你的赔礼。另外,你自己的月钱该存好,留给未来的娘子,不要随便交给其他女子。”
孙萌萌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起了府里的流言,不想让他一直误会下去,便又多说了一句。
灰色的天空下,张冲原地站着,目送她独自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