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她已经退热了,为何一直还不醒?”
孙萌萌瘦小的身子陷在层层棉褥中,被角褥缘都被杨嬷嬷掖得周周整整,只剩大半张脸露在外面。平日总是泛着狡黠的光的一双大眼,此时紧紧闭着,眉间舒展,嘴角微微上翘,是一副安详惬意的睡相。
落水之后,因高烧辗转了一夜。烧退之后,她就是这副安分的模样。一连三天,连“哼哼”都无一声,饶是睡相再乖巧,也令人心中不安。
张冲再三查看,确定她仍无转醒的迹象,询问的语气带了几分焦急。
“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病人发热,是因落水而得了伤寒所致;而昏睡不醒,却另有他故。”
杨远将那撮绛色的粉末捧至窗边,微眯着眼睛,借着室外的光线,仔细端详。
“还请先生解惑。”张冲朝他倾身叉手,满脸都是诚心。
杨远只是布衣之身,而张冲身居五品校尉,却愿屈尊行礼,即可见其涵养胸襟,亦可见对此女子的心意。
“说来惭愧,十三年前,某进京赶考,寄居于西山寒寺,有缘结识了一名老和尚。那老和尚四海云游、博文广知,不仅熟读佛教经义,亦通医药地理。
某日闲谈,他提起西域有一种药草,生于戈壁与草原的交界处,其叶细花白,粗看与常见的葱兰相似,但根茎却是绛色。将其根晒干磨粉,少量冲饮,饮者身心翩然愉悦,忧愁随之而散,故名西域忘忧草。”
“这西域忘忧草和萌萌落水又有何关系?”杨嬷嬷问道。
“这药草之所以能有忘忧之效,盖因其内含某种致幻之物。如将其粉末进行熬煮,凝练成膏状,致幻的效力则大为增强。如饮入过量,会扰乱饮者的心智,另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而这症状又各有不同,有的行止癫狂,直至力竭而亡;有的一睡不醒,类活死人状。”
“如何能叫醒她呢?”张冲追问。
“人之所以会自愿沉浸在美梦当中,定是现实有令其难过忧扰之处,下意识想要回避。如若能唤起她对现实的留恋,或许可以转醒。
然某才疏学浅,此皆为某擅自推断,做不得数。”
毕竟是公主府的家眷,杨远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张冲又走到了床边,见孙萌萌嘴角又上翘了几分,露出了两粒洁白的小米牙,似乎是在梦里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想起了她的身世和种种经历,顿时一阵心酸。
杨嬷嬷察言观色,拱手请杨远移步,将房间留给了张冲和孙萌萌。
虽说当时张冲救人是形势所迫,但世人皆将女子贞洁重于生命。难得张冲对孙萌萌如此厚意,若她能醒来,下半辈子的福气怕是享用不尽了。
李锦从自己的月例中,分了十斤银丝炭给孙萌萌。杨嬷嬷认为伤寒之人,不得着风,不仅在屋里烧着旺炉,还紧闭门窗。
久而久之,屋内的空气凝滞混浊。他一大活人都觉得憋闷不堪,何况是病人。
张冲将窗户推开了一线,沁人心脾的梅香,随着冷风潜入房中。
床上终于有了新的动静。孙萌萌的眉头紧锁、嘴角下撇,一副极为不悦的模样。嘴唇还微微动着,嗓子里叽里咕噜的,张冲俯耳去听,结果迎面受了孙萌萌的一计老拳,正好打中了他的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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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京都的暮鼓比渭阳县的更加浑厚悠远,随着凌冽的晚风,传遍了京都东西南北二十四坊。巷坊内嬉闹戏耍的垂髫小儿,听见这个声音,就知道阿娘的饭该做好了,转眼就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就在这声声暮鼓中,孙萌萌缓缓睁开了眼睛。
杨嬷嬷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眯着眼睛,对着烛火,一手持着剪刀,另一手拿着红纸。手指翻转间,红色纸屑从剪刀口处纷纷飘落,俄顷之际,一个头饰双髻、戴着花冠、双手上举、双腿分开直立的剪纸娃娃出现在了眼前。
“嬷嬷,非年非节的,您剪彩胜作甚?”
“我出身在陇南,那里的女子都会剪抓髻娃娃。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剪对抓髻娃娃贴在床头上,能驱走病鬼、厄运……”
杨嬷嬷话说到一半,后知后觉,转头看向了孙萌萌,惊喜的瞪大了眼:“天可怜见的,你可终于醒了。”
暖黄色的烛光将杨嬷嬷的脸分为一半明,一半暗。无论是明还是暗,都挺温柔,孙萌萌如是想。
孙萌萌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其实这里也挺好的。”
杨嬷嬷年纪大了,有些耳背,没听清她的低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问,您不看账本了么?”
这小丫头片子,这个时候也不忘打趣她。杨嬷嬷横了她一眼,说:“不会带团队,迟早干到累死。”
孙萌萌“咯咯咯”笑了起来,将床板捶得“咚咚”作响,引来了在隔壁闲谈喝茶的张冲和杨远。
见到了张冲,孙萌萌止住了笑,愣愣的盯着他,心里五味杂陈。长得像谁不好,偏偏像那个渣男张重。
张冲不明就里,下意识摸了摸右眼,舒心一笑。
“小娘天庭圆润、鼻头有肉,是个吉人之相。”杨远跟在后面,笑眯眯的轻抚胡须。
“杨伯伯,您怎么在这里?”刚一开口,孙萌萌意识到失言了。这一世,她并未见过杨远。
杨远眼中浮现了几分惊喜之色,说:“在你孩提之时,某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你至今还记得。”
在领杨远入府之前,张冲早就令人查清了他的家世背景,自然知道了他和孙萌萌之间的关系。与杨远深谈之后,张冲发觉此人虽是落第秀才,但才学修养并不输某些名儒学士,胸中肃然起敬,于是便告知了孙萌萌的家世。
杨远这才知道原来他救的是姻亲之女,不禁感叹,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不可言说。
孙萌萌大病初愈,脸上却无一丝病气。圆润小巧的脸庞上,两颊因受被窝的热气蒸腾,泛起了两团红晕,一双眼睛晶莹明亮,满眼皆是勃勃生机。
同样美好的年华,在杨小如身上却戛然而止。
思及枉死的女儿,杨远悲恸难抑,不禁老泪纵横。他不愿人前失仪,举袖掩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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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血复活的孙萌萌,头一次认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
出了毕罗事件,李锦对她有愧,张冲对她有意,其他人皆以为孙萌萌是替李锦受罪,因此,阖府上下不约而同对她更好了一些。这种好,倒不是说在吃住或是月钱上有什么显著的提升,而是对她咸鱼摆烂的态度更加容忍了。
孙萌萌不知内情,还以为公主府里的人皆是慢热型。虽然刚开始,动不动就要杀人灭口,但相处久了,以真心换真心,大家在一个屋檐下和谐共处,工作氛围简直不要太轻松巴适。
“吴娘子,我想到一个新点心的做法,我教你做好不好?”
孙萌萌就像一团盘尾揣手的猫咪,将手缩进袖筒里,坐在灶边烤火,顺便帮吴娘子看着灶膛里的火。跳跃的火焰映在她漆黑的眼珠子中,衬得一双眼睛越发灵动流波。
冬日,公主府里最暖和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李锦的住处,日夜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一处便是她正坐着的位置,厨房的灶边。
虽说现在的李锦已经是个顶奈斯的老板了,但他掌握着生杀大权,孙萌萌担心自己神经大条,不小心触碰了他的哪处逆鳞,又领了盒饭。因此,虽然李锦那里暖香如兰,她也愿意窝在此处,顶着呛人的烟火,看着吴娘子做各种吃食。
吴娘子一手握着面杖子,一手捏着面剂子,一张张白色的面片像蝴蝶一样在她的手指间翻飞。听见孙萌萌的提议,她头也不抬,带着笑意问:“哦?今日小娘又想到一个什么新点子了?”
“揉一个极软的面团,刷上一层酥油,再揉,再刷,如此反复折叠翻转,再用筷子绕成花型,最后蒸出来,淋上蜂蜜,撒上杏仁片,松松软软,定是好吃。”
孙萌萌有点想念现代的蝴蝶酥了,但是这里点心多以蒸为主,并无烤箱,临时搭个烤窑也不太现实,于是想了个变通的方法。
有了她的现代烘焙知识加持,说不定能凭借吴娘子的厨艺在京都闯出一番名堂来呢,想到这里,她捏紧了小拳头,心潮澎湃了起来。
吴娘子“噗嗤”一笑,说:“我道是多稀奇的点心呢,原来是七返糕啊,明日就做给你吃。”
啊,想太多了。孙萌萌瘪了瘪嘴,一脸丧气样。
吴娘子从蒸笼里夹了两个热气腾腾的水晶糕,用棉帕包好,递给孙萌萌,抿嘴笑道:“你该去找你张郎习武去了罢?”
自从张冲救了她,府里上下默认了这对cp,连吴娘子也时不时打趣她。
对于这种不疼不痒的绯闻,张冲这种世家子弟都不介意,孙萌萌就更加不往心里去了。她将水晶糕塞进怀里,一溜小跑,去了练武场。
今日张冲主练骑术,因此着一身玄色袴褶,贴身的衣裳修饰出了硕胸翘臀、猿臂蜂腰,令人心神往之。只见他长剑在手,飞身上马,奔驰往返,所舞之处,青光闪寒,引得众人皆引掌叫好。
张冲耳朵微动,听见了糙汉子们的粗嗓子中间,混杂着一声脆灵灵的“好”,便勒停了身下的骏驹。
见孙萌萌来了,众人未待张冲下令,就作鸟兽散了。
“你大病初愈,不宜动身。”张冲拒绝了孙萌萌学骑马的请求。
孙萌萌知道他是为她好,不再坚持。
两人一人坐着一个马步桩。孙萌萌掏出了水晶糕,还带着些热气,甜香扑鼻。她难得大方,分了一个给张冲。
“训练之后,要及时补充快碳,肌肉才能及时修复。”虽然知道张冲听不懂,但是孙萌萌还是忍不住想说。
张冲没有追问什么是快碳,而是问了一个心里存了很久的问题。
“落水之后,你都梦见什么了?”那么幸福的样子,令他嫉妒。
孙萌萌自然不会说出穿越之事,于是转了两圈眼珠子后,满嘴开始跑火车。
“梦里,我误闯了一片秘境。这片秘境原本是一位习武大拿修炼之地。大拿因为年少闯荡江湖时惹上了仇家,不仅妻子离他而去,还被砍掉了右手,只好和一只雕相依为命。
但他身处逆境、百折不挠,自创了一门功法,从而称霸江湖、报仇雪恨,终得与妻子团聚。他为了让自己的心血后继有人,写了一本武功秘籍,留在了秘境之中,静待有缘人。
而我,就是那个有缘人。”
见张冲将信将疑的看着她,孙萌萌站了起来,分脚站立,举双拳至两颊,前后高频跳跃,同时开始出拳。或直拳、或勾拳、或摆拳,间或后倾或弯腰,做闪躲状。
“学会了吗?”耍完一套路子,孙萌萌气喘吁吁。
上辈子的承诺,算是兑现了哦。
张冲睁着他那双安静又温暖的眼睛,憋着笑意,问:“既然大拿是单手,如何练此双拳法?”
“既然是大拿,自然是无拳胜有拳。”
孙萌萌嘴硬不服软,低头拿着树枝,在沙地上烦躁的划拉,一会儿划成个“z”形,一会儿划成个“n”形。
见她不太高兴,张冲不知缘故,略有不安的坐在一旁。
“你喜欢鹅蛋脸、杏仁眼、樱桃嘴、小蛮腰吗?”孙萌萌忽然又开了口。
这个问题如此直白,令红霞布满了张冲的脸庞,连耳朵尖都带着点粉色。他的回答磕磕巴巴,又小心翼翼。
“自然是喜、喜欢的。”
孙萌萌怒目圆睁,用力瞪了他一眼:也是个渣男。
见她气鼓鼓的背影,张冲原地摸不着头脑,心想你刚刚难道说的不是你自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