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五、六、七……”
“萌萌,站起来!”那人的声音越发急促,距离耳边也越发的近。
孙萌萌觉着自己的头有千钧重,奋力扭着头,想看看到底是谁一直在叫她。
“喔哦哦……”
脖子的关节像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了几下,终于将视线从正上方转向了侧方。却见一只大公鸡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珠子,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孙萌萌心中惊奇:赛场上哪来的公鸡?
正迷糊着,她又听见了短促且连续的呼喊声:“三娘,起来!”
孙萌萌心中又泛起了疑惑:三娘又是谁?
脸上一阵刺骨的凉意,令她从恍惚的梦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昏黄如豆的灯光里,王何氏站在她的床头,一手叉腰,一手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空茶盏。
王何氏柳眉倒竖,一双细长的瑞凤眼里喷着怒火。
“小贱蹄子,别以为上过一回吊,就能无法无天!鸡鸣了三回,怎还赖在床上不起来?”
孙萌萌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面还残留些酥麻胀痛的滋味,不知是因为绳子勒的,还是因为张冲的剑锋抹的。
这番滋味倒让她的大脑迅速加载,穿越至今的枝枝叶叶一股脑涌入了脑海中。
王何氏见她呆呆愣愣坐着,眼神少了平日的顺服,怒向心头起,猛然伸手一拽,孙萌萌连人带被滚到了床下。
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窗而入,刚好扎到了孙萌萌刚刚躺着的位置上。
见到此景,孙萌萌的手脚比脑子快。她迅速将已然呆傻的王何氏拖进桌子底,再拖过床尾的樟木箱子,将其抵在窗口上。
有了前面几次的经验,孙萌萌推断土匪并不欲在王宅上浪费太多装备,箭雨稀稀疏疏,持续时间很短。只要躲过这波箭,后面即便被掳上恶阳岭,至少能保住命。
房间的破门板耐不住土匪的两脚。孙萌萌没有再费力去抵门,只是尽快穿好衣鞋,也钻进了桌底。
出手救王何氏,完全是孙萌萌下意识的举动。见缩在一旁抖若筛糠的王何氏,孙萌萌伸出了手,将其拦入怀里。
或许是前几次重生,见过了王何氏家破人亡,孙三娘遗留的怨恨已经得以平息。孙萌萌做出这番动作时,心里并无多少纠结。
无论王何氏有多刻薄霸道,毕竟养大了孙三娘,错不至死。
一边分析自己救王何氏的心理动机,孙萌萌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马蹄声由远及近。接着是鸡飞狗跳,还有驴叫。
一位戴着羊皮帽的土匪持刀闯了进来。
他掀了桌子,见一老一少两位妇人,朝外嚷嚷道:“人都在这里!”
另一刀疤脸土匪疾步如飞,走进了房门,举着火把凑近了两人的脸,色眯眯的说:“这个小娘模样挺标志,绑了带回去,给大当家享用;这个老的没什么用,带回去还要浪费口粮,杀了罢!”
羊皮帽举着刀,逼近了王何氏。
火光照亮了帽檐下的脸,五官稚嫩,他还是个孩子。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孙萌萌一咬牙,挡在王何氏的身前,哀求道:“英雄饶命。我婆母她懂药理,尤善外伤处理。你们把她带回去,有用。”
这还是羊皮帽第一次下山。在山上只杀过鸡,没有杀过人,此时面对活生生的人命,他举刀踟蹰不定。
孙萌萌又扬起脖子,展示上面的勒痕,说:“月初,我相公病亡,我一时想不开上了吊,还是我婆母医治好的。”
王何氏缩在她的身后,即因为孙萌萌舍身救她而感动落泪,又因为她满口胡诌而大惊失色。脸上又哭又骇,五彩斑斓。
不过羊皮帽和刀疤脸都没有注意王何氏丰富的表情。刀疤脸挡住了羊皮帽的手,说:“天气骤寒,大当家的腿伤复发,夜夜难寐。不如将她带回去试试。要是不灵,到时候再杀了便是。”
半个时辰后,孙萌萌再一次来到了熟悉的柴房。
这次不同的是,柴房里多了一个人,王何氏。
王何氏的情绪已经从最初的激荡中恢复了平静。她和孙萌萌依偎在一起取暖。两人不约而同将视线落在了李锦身上。
看着倒在柴草堆上昏迷不醒的李锦,孙萌萌叹了一口气。这次即没带工具,也没带吃食,该如何是好?
天光大亮,晨光照在李锦玉瓷一般的脸上。卷翘的睫毛像脆弱的蝶翼,扇动了几下后,一双美目缓缓睁开。
王何氏啧啧惊叹:“如此貌美的仙女,恐怕只有大明宫才有。”
孙萌萌腹诽,这么好看,可惜是个男的。
李锦先是仔细打量了王何氏和孙萌萌一番,方才开口询问:“你们是何人?”
连问题都是一样的。但王何氏明显见识更广,一问一答,非常顺畅,李锦的神情颇为满意。
有了表现欲更强的王何氏,孙萌萌像个沉默寡言的蚌壳,只是睁着滴溜溜的眼睛,观察着李锦的脸。
“大胆!”
李锦见孙萌萌一直盯着她看,有些恼怒。
王何氏赶紧扯了孙萌萌的袖子。待孙萌萌顺从的低下了头,她又赔笑道:“小女没什么见识,贵人勿要和她一般见识。”
患难见真情。共同经历了一场劫难,两人之间倒是产生了一些母女真情。
王何氏说完,见李锦闭了眼,额上渗出了汗珠,急促喘息了起来。
孙萌萌忧心如焚。果不其然,李锦犯病了。
如果李锦在这里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待张冲赶到时,会不会迁怒于她们?即便没有迁怒她们,待张冲回城后,是否又要重蹈上一次的覆辙?按照王县尉的行事作风,即便杨基能逃过一劫,也会有无辜的张基、王基被抓去顶罪。
王何氏低声说:“我怀里有几颗杏脯,倒是可以暂时缓解一二。”
在孙三娘的记忆力中,王何氏从不亏待自己的嘴。一日三餐之外,瓜子果脯也是不停嘴。
但三人的手脚皆被草绳绑着,如何喂给李锦,孙萌萌犯了难。
王何氏蹬着腿,往前蛄蛹了几尺,将反绑在身后的手缓缓举了起来。在孙萌萌的瞠目结舌中,王何氏肩关节一扭,双手居然转到了身前!
高手在民间!
王何氏从怀里掏出果脯,递到了李锦的嘴边。
李锦没有张嘴,问:“你怎知吃果脯有效?”
“我年轻时,曾入教坊司习舞五年。当初年轻气盛,不择手段追名逐利,为了能进云韶院,为宫中贵人献舞,我服用了一种宫中秘药。
此药能使人身材纤细、身轻如燕,但长期服用会导致身体虚弱、气血两亏。入云韶院未满半年,我便因体力不支,被遣送回乡。
贵人的症状和我发病时的一模一样。因此,我身上常备果脯饴糖。”
孙萌萌后来经过打听,才知道,京都教坊司是面向全社会的音乐艺术培训机构。而云韶院由宫中设置,从教坊司中擢选优秀人才,只在御前献舞,相当于是特供歌舞团。没想到,王何氏以前挂在嘴边炫耀的都是真的。
知道云韶院,同时知道这种宫中秘药的人,少之又少。李锦暂时放下了疑问,就着王何氏的手,吃了几粒果脯。
吃完了果脯,李锦恢复了体力,身后的手连着挣动了几下,“啪”的一声,绳子居然断了。
孙萌萌再一次目瞪口呆。
看在了果脯的面上,李锦勉为其难,给王何氏松了手上的束缚。王何氏得了手,又将孙萌萌的手脚放开了。
“你的闺名是何?何年进的云韶院,彼时院长又是谁?”李锦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继续盘问王何氏。
王何氏略加思索,回道:“我叫何翠儿,元和十五年春考入云韶院。彼时院长是谢尚书的嫡女,闺名叫婉儿。”
一聊起往日辉煌,王何氏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婉儿院长能歌善舞,尤精霓裳羽衣曲,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愧是京都第一美人。我曾有幸为她伴过一次舞,亲眼得见她的韵秀风姿,此生是死而无憾矣。”
李锦的眸光闪动,立即敛了眼皮,遮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
门外响起了兵刃相接的声音。
张冲再次领兵出场。
李锦施施然站了起来,正要走出柴门时,她回头看了何翠儿一眼。
“盼夏忠心护主,被土匪杀了。本宫身边缺个伺候的人。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同样的台词,但说话的对象换了。
孙萌萌双目圆睁,嘴巴微张。她此时的心声是,自己不愧是炮灰,连王何氏都可以抢走她的饭碗!
何翠儿拉着她站了起来,谦卑垂首:“公主厚爱,民妇感怀于心。然我儿尸骨未寒、魂魄犹在,我不忍他午夜归家找不着娘。三娘由我一手抚养长大,性子纯厚。如若公主不嫌弃,可由她侍奉左右。”
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何翠儿身上,经她提醒,李锦才将目光投向孙萌萌。只见后者略仰着头,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眼神湿漉漉的,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不谙世事。
在苏醒前,李锦陷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他梦见自己陷入一片虚无的黑暗中,五感俱失,唯能听见身边有一女子对他窃窃私语。
随着一道非甜非咸的甘泉入咽,他慢慢恢复了知觉。转醒之际,朦胧的视线中,女子翩然离去,梦中的他怅然若失。
此时见到孙萌萌,李锦忆起了那个梦境,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击中了他的心田。
“三娘这个名字太土了。以后你就叫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