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你不过区区无知乡野农妇,怎敢随意夸口说能治公主的病?”张冲认出了孙萌萌,满脸写着不相信。
“公主发病时,是否冷汗涔涔、呼吸急促、手脚僵麻、唇色苍白?”
“……是。”张冲见孙萌萌一语中的,准确无误说出了病症,惊疑不定。
“世界万千,高手在民间。人命关天,先救人要紧!快带我去见公主!”
孙萌萌一连下了几个祈使句,神态自信,眼神笃定。张冲竟莫名对她产生了几分信任,带着她进了李锦的寝居。
他们走到门口,刚好遇到一位郎中拎着药箱出来,不住的摇头叹气。
张冲揪住了郎中的前襟,问:“公主怎么样了?”
郎中颤颤巍巍的拱着手,说:“公主牙关紧闭,药汤无论如何也灌不进去。赎某才疏学浅,将军另请高明吧。”
张冲脸色黑沉,无奈松了手。郎中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一样,直接软倒在地。
“你有什么法子?”已经找遍了当地所有的郎中,孙萌萌是最后一根稻草了。张冲急切的看向她
对于重症低血糖引起的昏厥,最有效的方法是注射葡萄糖。出于训练需要,孙萌萌还专门学过葡萄糖的配比。葡萄糖倒是可以用糖、盐和水调配获得,但在这个世界,如何做出点滴注射器呢?孙萌萌沉思。
“法子是有。但我需要一些东西,不知道张校尉能否弄到?”
“但说无妨。”
“我需要一根细长、不透水且有弹性的软管子,一个口小肚大的西域琉璃瓶,一根空心的银针,以及一根比银针略粗、但比软管略细的空心硬管,以及可以将这些连接密封在一起的蜡油。”
张冲沉思了一番,说:
“赤罗国产的火鸡肠子,质地坚韧且有弹性,可去城里最大的酒楼黄鹤楼找。
西域琉璃瓶和蜡油常见,可直接从江家库房调用。
至于空心硬管,我可命士兵去采摘芦苇杆子,总能找到尺寸合适的。
但这空心的银针,我倒是从未听说过。大景的铁匠做不出如此精巧之物。”
坐在地上的郎中期期艾艾发了言:“某知何处有此物。”
张冲眼风一扫:“有话快说!”
郎中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的说:
“《智度论·释初品》有言,如佛弟子,实知空心不动,一切结使生处,不复生。因此,空心的银针,又称禅心针。在天竺,讲究的僧侣用禅心针缝制袈裟,以彰显禅心。
随着天竺圣经传入大景,这一风俗也随之传入。胡县令崇佛礼佛,家中说不定有此物。”
胡县令还是江湖郎中时,算是他的同行。这郎中看不上胡县令的三脚猫医术。正所谓同行相轻,三言两语间,他给胡县令找了个麻烦,暗自得意。
张冲立刻唤了四名亲卫上前,细细嘱咐一番。领命的亲卫们疾步奔出别院,各自搜寻孙萌萌点名所要的物件去了。
“治不好公主,你该知道你是什么下场!”
“治不好公主,你该知道你是什么下场?”
孙萌萌梗着脖子,用同样的话回应了张冲的威胁。张冲被呛得无话可说。
等孙萌萌调配好葡萄糖液,张冲正好集齐所有东西。按照孙萌萌的吩咐,将这些都放水里煮沸沥干后,再亲自送到她的面前。
说实话,从小到大,孙萌萌的手工课从来都没及格过,临时徒手做个点滴注射器,她心里是没底的。
想到杨基正在刑房遭受着酷刑,她镇定心思,聚精会神做着手上的动作。
夜深露寒,芙蓉帐暖。
孙萌萌撩开床帐,又一次见到了李锦。每次见她的第一眼,她都是昏迷的状态。
李锦躺在蓬松的金丝缎被中,唇眼紧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只有胸口的微微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紧闭的眼睑遮住了顾盼生波的眼眸,苍白的脸上只剩下了清冷和疏离。
孙萌萌伸进被窝,将李锦的一只手拿了出来。骨节分明,指如葱根。
尽管多点了一排蜡烛,房间内的光线依然晦暗不明。孙萌萌将李锦的手背拍了又拍,翻来覆去的看,也未找到静脉。
张冲候在房门口,原地徘徊,如热锅上的蚂蚁。
孙萌萌只好将她的袖口撸到了胳膊上,在肘窝处找到了一处静脉,用烈酒消毒后,果断扎入禅心针,又将用火鸡肠连着的琉璃注射瓶挂在帐勾上。
来不及制作输液调节器,孙萌萌只好用两指虚虚捏着鸡肠,控制液体流动的速度。
针刺入肤,李锦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随着冰冷的液体缓缓注入身体,她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血色也慢慢回到了唇上。
夜风吹入室,烛光摇曳,将孙萌萌的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桔黄色,眼睛则留在阴影中,看不出其中蕴藏的情绪。
“你记住,我叫孙萌萌。希望下次见面,我们能和平共处。”孙萌萌注视着李锦的面容,低声细语。
李锦未睁开眼,但是眼球左右迅速转动,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似乎是陷入了噩梦中。
她的嘴唇动了动,低声呢喃。
孙萌萌将耳朵贴近她的唇边。
“阿娘,莫走。”两行清泪从李锦的眼角流下,消失在了如墨的青丝中。
孙萌萌用闲余的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说:“阿娘不走。”
张冲在门口,左等右等,未见动静。之前被公主的病情和孙萌萌的气势冲昏了头脑,待他独自站在门口,冷静下来之后,心中开始对孙萌萌的来历产生怀疑。一个乡野农妇,怎会懂得这些,还有那奇形怪状的拳法?
忍耐不住心惊,张冲破门而入。
只见孙萌萌紧紧捏着公主的手,而公主的手臂露在寒风中,禅心针扎在了手肘窝处。公主的脸上神色不宁,甚至有些痛苦。
张冲心中大骇,伸出铁掌,揪住孙萌萌的后领,眼中杀机暴涨,低声怒喝:“你在干什么?”
孙萌萌被迫转头,无辜的看着张冲。
“放开!你们放开阿娘。”李锦的嘴里又吐出了一句胡言。重音落在了前两个字,后半句话囫囵吞入了喉,只有靠得最近的孙萌萌听见了。
张冲只听见了“放开”二字,下意识松开了手,眼睛却放出了亮光。公主居然开口说话了。
土制的输液注射器的质量实在够呛。大概只输了一半液,蜡油封接处就开始渗水。不过,李锦已经逐步恢复了意识。
孙萌萌取下琉璃瓶,拔出禅心针,将提前准备好的纱布缠在针口处。
她扶起李锦的上半身,将剩下的半瓶葡萄糖慢慢喂给了她。李锦居然没有再抗拒,顺从的喝完了。
孙萌萌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气说:“公主应该无碍了。”
张冲抱拳拱手道谢,又说:“我命人给你准备了宵夜,可否移步到东厢房?”
孙萌萌将李锦的手塞回了被窝,转身跟着张冲出去。
此时,李锦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缝。模糊的视线中,一个背影离她而去。她的心脏猛然一缩,好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东西。
站在满满一桌的好酒好菜前,孙萌萌脸上未见喜色。
“可是不合口味?”
“张校尉,念在我救了公主一命上,可否帮我一个忙?”
“但说无妨。”
“王县尉公报私仇,诬陷杨基为土匪。杨基只是个清白读书人,乐善好施,颇有美名。冤死了他,恐怕有损公主的清誉。”
“了然。我这就派人将他带出县衙,暂时留在此处养伤。待我查明一切,自会还他清白。”
张冲唤来了一名亲卫,令他去县衙提人。
孙萌萌从桌上的一只烧鸡上,扯下了一块鸡胸肉,塞进了嘴里,麻木的做着咀嚼的动作。张冲陪她坐了下来,不过只是看着她吃,自己未动杯著。
“我应该是活不到天亮了吧?”
被猜中了心事,张冲羞愧难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无论最后有没有救活公主,我都难逃一死。”孙萌萌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仰头一干而尽。
第一次重生,被李锦掐死,孙萌萌以为李锦是洁癖症犯了。今日她才知道,原来李锦不喜别人近身,不是因为洁癖,也不是因为性格,而是因为大景的公主实际是个男儿身。
今日在李锦床边,她见到了张冲眼中的杀机,就知道,张冲也知道这个秘密。
“反正我要死了,能让我死个明白吗?”
孙萌萌怔怔的看着他,眼眸如一汪潭水,平静无波。
从未见过有人面对死亡,如此镇定自若。对面前这位素味平生的小娘子,张冲的胸中涌起了钦佩之意。
“陛下潜龙困于深渊时,万氏伴驾左右,不离不弃。陛下感怀于心,登基不久,便封了万氏为皇后。万皇后善妒,肆意戕害后宫有孕妃嫔。十年间,陛下膝下仅有太子一子。幸亏婉嫔遮掩得好,熬到了主子诞日。为了让主子逃过此劫,婉嫔只好将主子作为公主抚养。”
“那婉嫔呢?”孙萌萌脱口而出。李锦在神智不清时,一直呼唤阿娘。
“陛下新得一女,龙心大悦。万皇后心有不甘,使了手段,去母留子。”
“铛、铛、铛……”
天色拂晓,晨钟即鸣,清越的钟声回荡在县城的每个角落里。
张冲将手放在腰际的剑柄上,神色踟蹰凄惶。
“杀你非我所愿。但此事关系着无数无辜之人的身家性命,你不得不死!”
孙萌萌又喝了一杯酒,闭眼引颈,一副舍身取义状。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张冲终于抽出了剑。剑身反射的寒光,照在了孙萌萌还留着淤痕的细颈上。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使的那套拳法叫什么?”
“下辈子如果我们有缘再见,我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