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王绍来看阿云的时候,又是一夜了。
屋里的灯还亮着,阿云一个人靠坐在床头,偶尔看着床边悬挂的流苏与帘幕。
她在等待。
王绍进门的时候,扫了一眼桌上冷掉的饭菜。
他手里端着一碗药,深色的药汁沾在白瓷碗上,又渐渐褪淡。
阿云自他一进门就把目光落到他身上,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的眉眼,他比王祁看起来成熟一些,眼波似乎永远都那么平静,只是也如一潭水,探究不到深渊。他不说话的时候,双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但也不会很严肃,只让人觉得清风君子,自然和煦。他的肩膀很阔,可以给人很安稳的感觉。腰背劲直,列松如翠。
他爱穿一身白衣,行动之间衣袂翩跹,更显风姿。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王绍自然察觉到了阿云探究的目光。
他也不说话,坐到阿云的床沿边,把手里的药吹凉,然后送到阿云的嘴边。
两人之间再一次默契地配合。
不多时,阿云便乖乖地喝完了王祁递给她的药。
“可嫌苦?”王绍问着,却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也不等阿云答应就放到她手上。
夜色依旧很凉。
阿云摸到了蜜饯纸包上还带有的王绍的体温,她望向他。
王绍把人揽入自己怀中,一只手扣住阿云的后脑,让她贴紧自己。
阿云穿的不厚,王绍可以清晰地感受阿云身体的轮廓,她放下手里的蜜饯,双臂从王绍的怀抱中绕了出去,然后回抱他。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
后背的破风声让王绍的眼神一暗,他反应迅速地推开方才还紧抱的人,微眯的眼睛像是利剑,狠狠地将阿云钉在床上。
但阿云手里的匕首还是刺伤了他,从背上到一侧的手臂因为王绍的推力顺势拉出一条口子,鲜血很快就渗了出来,在白衣上格外明显。
“你要杀我?”王绍冷笑一声,他在压抑心中的火气。
暴虐的性子简直在折磨他。心中的野兽在叫嚣,毁掉这个顾影自怜的女人。
阿云丢开了手里的匕首,不再管他。
“为什么,给我个理由!”他自恃他对她已经是极好,为什么这个女人还在发疯?
阿云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匕首沾了血,弄脏了被褥,阿云便自顾自地往后退,想要离带血的匕首和被褥再远一些。自然,她这样子也是在回避王绍,此举也更是激怒了王绍。
粗重的喘气声被压抑在他自傲的笑声中,他滚了滚喉咙,咽下口水,隐忍地盯着她:“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杀我?”
阿云觉得再退无可退,于是靠在了床栏上。她还是不应他。
王绍简直要气疯了!
他有无数颗心想要杀掉她,但是他又自虐一般压抑那些嗜血的念头。耳鸣开始扰乱他的理智,他爬上了床,逼近阿云——
他没有对阿云动手,天知道他的拳头已经快要把指节捏碎掉了,他只是把头抵住阿云的头,强迫她回答他的问题: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
野兽也会哭泣,暴虐被发酵成厚重的酸涩,整个弥漫他的肺腑,吞噬他的精力,每一个下一秒都是对他的地狱的刑罚。
王绍近乎衰竭,阿云终于抬眼看他。
她的眼里出现了他看不懂的赤忱,宛如信徒献祭时刻,也有着最圣洁的脆弱,与最恶毒的恨意。
“是你,”阿云话语艰难,“是你害死她的。”
“你什么意思?”
阿云盯着王绍的脸,那种倔强与执拗,如疯狂的烈焰要把人烧成灰烬。
然而阿云也承受不住这种疯狂,像是隐忍到极致,王绍只见她脸色骤然灰白,一只手抓住襟口似乎是要制止些什么——
但终于还是没止住。
“呕……”
王绍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王绍不明白阿云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阿云所说的人到底是谁,是男是女?
可若不把这一切弄清楚,王绍便觉得自己的心中长了一块丑陋的疤。
他宁愿鲜血淋漓,也一定要清楚撕开那层疤,他要亲眼看见下面的血肉存在,他才能相信自己放过自己。
而阿云被彻底地囚禁起来。身边只有一个苏苏照顾。
————
城东的情况远远比王绍的描述要严重。
这些灾民都是从边地逃难而来。两国接壤之地,地区权力的划分便格外激烈。原本镇守边地的将军被皇帝猜疑有政党之争,因此革了性命。可还来不及上替补,皇帝就病重起来,边地也就被人给忘了统治。
所以敌国反复侵扰边地,也使得边地人民不得不往内逃。可是沿途的州县却不愿接收这些难民,为了求一个安稳之地,天子所在的京城,是他们最后的说法。
王祁原来就有负责近来城东的灾民,但一开始并不严重,他便放手给了当地的官员。毕竟他并无官职在身,总是越俎代庖也是在为王绍添麻烦。
可这几天城东的灾民却越来越多,官员又不想把管理丢给旁人——毕竟这是向朝廷报账的最好由头。
本只想“苦一苦百姓”,却不想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料——
等着吃饷的官员终于是顶不住,再不找人处理,就要激起民变了。
所以这才又找上了王祁。京中谁不知道,王二公子是出了名的善心。
王祁在城东待了几天,也就见证了这人间动荡了几天。
拖家带口,衣衫褴褛,佝偻的老人与还在母亲怀里吃乳的婴儿,每一幕每一人都狠狠地揪着王祁的心。
比起他之前的善行,他此刻的心是如坠冰窟,但更加无能为力。人太多了,他可以从王家拿出一笔钱来救人,却救不了所有的人。
可是众生平等,他如何忍心放任一部分人的死亡。
何况他们正是从动荡之地来到京中求生,如果没有那一份求生的意志,何必跋山涉水而来。
施放的粥饭与临时搭建的棚子完全来不及供应,天气却越发的坏起来。前几日还眼见得有入夏的前戏,气温却一下子骤降,黑沉沉的云压得整个都城有些郁闷,竟让人担心会不会下雪。
若是天气回冬,灾民们的生活会更糟。
“唉,难啊……”
高微不知从什么时候站在了王祁身侧。
王祁对此也是有些敬佩的,对此事有所表示的朝中大臣,他现如今只遇上高微一人。
并非为博取美名,他可以看出高微是真的想帮助这些灾民。
“高大人,朝廷真的不能在想想办法吗?”王祁忍不住还是要问。
高微脸色肃然,摇头表示无力。
出一个决策并非一人所为,皇帝病重使得朝廷失了拿决定的人,这种大事也没人可以定论。
“为什么不把此事向皇上禀报?”王祁隐隐有些愠色,为这种固守陈规的做法心中实在觉得不值。
“民贵君轻啊……”
“二公子慎言。”高微打断他,“毕竟大公子还在停职中,总要留个退路。”
“停职?”
高微对王祁的疑惑也有些奇怪:“已经有段时日了,二公子竟不知?”
王祁这才想起大哥近来是很清闲,但大哥什么也没对家里人说。他顿时又郁结更甚,对大哥的近况他也只是脑中一闪而过,并未留心。
或许是大公子不想让你们担心……”
王祁脸色复杂,又看向了外面正在排队领粥的灾民。
————
夜里果然寒气更重,王祁和高微约在屋内商议对策,也就借着火炉酒水聊起了别的。
“我倒是真的佩服二公子,不去科举,只行善事。虽说这两者也并不矛盾。”说着,高微敬了王祁一杯酒。
王祁也不推辞,尽管高微比他年纪老,他对于官员却有种格外的疏离:“不敢当。如果不是家中支持,长兄的庇佑,我想成事也难得。”
他深知道自己所行之事并不容易,许多境遇也多亏了大哥。
“唯愿二公子可以坚持初心。”年轻人谁不曾有报效家国的大志,王祁倒是格外看的看,也不求金戈戎马,也不求书吏史册,只愿民生安好,实在难得。
“高大人也令人敬佩啊。”王祁真心实意。纵使对于官场的复杂他知之甚少,可官宦沉浮几十载也还记得初心,已经是不易。
高微笑笑,饮尽杯中,不复言。
只有高微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真的为了百姓。这些年来他做的善事不少,但他知道自己所为并不纯粹。
炉中的火炭劈啪作响,几粒灰末顺着热流飞起来,飘到屋外,被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