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杀人诛心
与闹翻天的沈阳不同,这两日的京师倒是平静的叫人心中发毛。
无他,前阵子还一副火爆脾气的大明皇帝不知怎地就突然转了性,每日都是笑眯眯的坐在惟扬殿内与众人议事;就连对几个平日不怎么待见的大臣,那也会嘘寒问暖上几句,搞得一众朝臣都是一头雾水,实在是揣测不透皇帝这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可在这份平静的表面下,朱由校内心其实早就憋着一团准备择人而噬的怒火。
就在昨天,几大特务头子先后呈上密奏,把在京师、南直隶的几十家涉及倒卖军粮、走私军械的勋贵们给扒了一个底儿掉,其中更是牵扯出了数位藩王。
至于朝中大臣,那长长的名单他都懒得细看,要是再加上地方上督抚,各级的官吏,一旦依此再兴大狱,只怕从朝堂到地方,那还真要停摆上一些时日。
而令朱由校气愤的,不仅是他们把朝廷大计给当成了买卖来做,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还将手伸向了赈灾粮款上;朝廷是连续拨出了大把的银钱用来各地赈灾,可足足一半,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进了他们的荷包。
“方卿,去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看了一眼墙角处的西洋座钟,朱由校先把方正化打发了出去。
“喏……”
方正化并未多问,躬身领命而去。
“ 嘀嗒、嘀嗒……”
随着指针转向了正中的位置,报时铛铛声旋即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朱由校伸手敲了几下一旁的书柜,那位常年一身黑衣的锦衣阴帅就自密道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待他行完大礼,朱由校抬手将桌上的几份密奏甩到了他的面前,声音冰冷地说道:“看看吧!都是咱大明的好臣子啊!”
并未将面前的册子打开,隔着一层厚厚的面纱,黑衣人沙哑着嗓音说道:“这几份东西,有不少都是司中密探提供给几位大人的,奴才就不去看了,皇爷招奴才来,想必已经有了定计,奴才只管做事就好!”
叹了口气,朱由校自嘲的笑了一下说道:“定计!呵呵!朕还真没什么定计!大战在即,朝廷经不起折腾,这其他的人也就罢了……”
顿了一下,朱由校指着其中一个册子继续说道:“这家若是动了,那朕便是与全天下为敌,别说什么皇位了,只怕性命都会不保才是。”
扫了皇帝指着的册子一眼,黑衣人略一沉吟,不紧不慢地说道:“奴才追随万历皇爷时,老皇爷曾对奴才说过一句话……‘杀人,不如诛心’……”
“杀人诛心……杀人诛心……”
低头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朱由校的眼神也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好!皇爷爷说得好,杀人诛心,好计、好计。”
看了座下之人一眼,朱由校不由叹道:“皇爷爷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的心机智谋,皆是上上之选;只是你孑然一身,朕又不便赏你官位,你有何所求,但讲无妨!”
嗓中发出了几声怪笑,黑衣人说道:“奴才的这条性命,是老皇爷从死牢里给捡回来的,自那时起,奴才这条命就已经是朱明皇家的;至于奴才的家人……”
叹了口气,黑衣人的语气里少有地带出一丝悲戚:“若非家人构陷,奴才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皇爷,奴才说句当诛的话,老皇爷当年就是心肠太软,对郑氏、对朋党始终狠不下心。”
“当年老皇爷凭着三大征的胜利,已经扶持起了李如松、麻贵等实力强悍的武勋势力,如果事情顺利,这股势力将足以制衡朝堂。”
“可老皇爷没想到的是,那帮人就敢明目张胆地害死李如松;若他李如松不死,李成梁豢养起的建州女真也不过是他留给儿子的晋身之资罢了,又怎会生出那萨尔浒之败。”
“这一切的一切,老皇爷虽看在眼里,却一直容忍着李家的所作所为,为的就是养出李家这一个足以威震朝堂武勋世家;可万没想到,只因那一时的不忍,却为大明埋下了这等祸根;皇爷欲再振朝纲,切忌不可心慈手软,须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矣!”
“嘶……”
听完黑衣人所讲的当年秘闻,即便朱由校在后世网络上见惯了各种各样阴谋论,还是被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也不仅是他,后世对李成梁在对待努尔哈赤的问题上更是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猜测,有的说他养寇自重,有说他养虎为患的;更有甚者,干脆就说努尔哈赤就是他李成梁的私生子。
可李成梁或者说李家,就真对努尔哈赤的潜在威胁视而不见吗?
显然不是,依据朝鲜李朝实录的记载,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梅在壬辰之战中曾对朝鲜人这样评价努尔哈赤的实力—"此贼七千,足挡倭奴十万"。
仔细分析这段对话,不仅说明李成梁的家族成员们是充分了解当时女真的兵力和真实战力的,而且对老奴的称呼是“贼”,这也进一步说明其并未将老野猪皮当成自己人。
要知道,当时的老奴可是派出部队援战大明的“友军”,更是他李家的孝子贤孙,以贼来称呼老奴,可见李家对野猪皮的潜在威胁也是有着清醒的认识。
按照大明,或者说李家对付女真各部的一贯的手段,那就是扶弱锄强,来保持女真诸部的分裂。
可在老奴统一建州的道路上,李成梁家族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拿出应对之策,甚至还明里暗里地给了老奴不小的助力。
通过锦衣阴帅的叙述,朱由校觉得,这哪是什么李成梁“养寇自重”;这就是万历皇帝和李成梁唱上的一出“玩儿寇自肥”的双簧。
所以这老奴就是他李成梁给儿子们养的一口肥猪,是万历皇帝默许给他李家封侯拜将的功劳。
但显然,万历皇帝和李成梁都玩儿脱了;一则这努尔哈赤不是肥猪,而是他养壮的猛虎;二则这李成梁的儿子里也只有李如松才能继承他的衣钵,而李如松一死,李如柏、李如梅等儿子们不仅没能力挑起重担,更没有足够的威望来指挥他李家的一众家将。
即便他李成梁其后再度复起,却也是暮气沉沉,加上已经富贵一方,对征伐建功更是缺少足够的动力。
可造成这种局面的关键点,便在于文官集团坑死了李如松;也是万历皇帝后期对文官集团不断妥协退让生出的恶果。
套用后世种花家外交官的话说,那就是“朕把你这帮文官想得太好了,朕认为你们会遵守基本的政治斗争规则,可万万没想到你们给老子玩儿阴的”。
于是,当自己对朝臣、勋贵和藩王们流露出一丝不忍时,锦衣阴帅深怕自己走了万历皇帝的老路,这才急急地道出了当年的实情。
摇了摇头,朱由校也是不由得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这本以为扶持武勋世家来平衡朝堂是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却不想还是人家万历皇爷爷玩儿剩下的。
是啊!不能心软,绝对不能;想想后世史书上描写的满清入主中原时造成的杀戮,想想这种野蛮文明对先进文明征服过程中对全社会造成的破坏;在这个时代,在这个社会形态下,这他娘的可不是什么内部矛盾,这是两个民族、两个文明之间爆发的生存战争。
而为了打赢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一切敢于阻碍自己前进脚步的障碍都该被无情的毁灭掉。
“欲成大事,至亲可杀!”
这句话的确偏激,可用在自己身上又是这般恰当。
终于,残存在意识中那最后一点对朱家子孙的仁慈被锦衣阴帅这一番话给彻底地碾碎;最后一丝对敢于挑战皇权之人的那点不忍也全部被朱由校丢进了心中那最黑暗的深渊。
“信王……”
良久,朱由校的嘴里说出了这两个字。
锦衣阴帅眉头一挑,向着朱由校拜道:“陛下若能携大胜之师还京,则天下再无信王。”
点了点头,朱由校还是很满意这个答复。
没错,劝自己暂时不要杀掉信王的正是这锦衣阴帅。
朱由校更知道,这个人说是效忠自己,其实他效忠的是整个大明,是整个朱家。
暂时留下朱由检一命,也不过是他为了应付不测的最后手段。
自己眼下的实力,其实仍不足以震慑天下,加上又无子嗣,朱由校相信,一旦事情有变,这锦衣阴帅为了朝堂的稳定,为了朱明江山的存续,第一时间就会毫不犹豫地转向朱由检那边;毕竟对他来说,他效忠的是皇帝,对象是谁其实都无所谓。
能够中兴大明自是最好,而一旦中兴无望,那保住朱家江山才是他最要紧的任务。
说到这,自己倒还真要感谢那坐不住的黄台吉;还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只要自己携大胜而还,这得了封赏的大明军队就是自己最强有力的后盾,那时节……
就在朱由校想好一切之时,他却赫然发现锦衣阴帅竟第一次对自己不告而别了;而那原本放在桌案上的几本密奏,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你这是在考验朕吗?”
嘴角挂起一抹笑意,朱由校不由轻声低语了一句。
……
申时,京师。
时雍坊大街上,一处不起眼的包子铺今日早早就已上板歇业;后院厢房,一个矮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将香案牌位上所罩红布掀起,又恭恭敬敬地在香炉上点起三柱檀香,这才冲着牌位拜了三拜。
“奴才焚香以告,当今天子杀伐果断,于政事亦多独见,奴才愚见,我大明中兴有望矣!天子欲亲征辽左,皇爷在天有灵,仍请佑我大明。”
言罢,对着牌位又是叩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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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