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陶睢川脚步一滞,将我领进了一个精致的院落里,廊腰缦回,高檐琉瓦,连着偏偏青玉的镂空窗。
竹林与繁花相得映彰,近有美婢相引,远有琴声袅袅,亭亭孤松,徐徐微风。
我知道这里,传闻是前朝第一世族崔家的园林。只是德望颇深的世家子弟才能跨过这道门槛,前世陶睢川便带我来过。
可惜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大抵这样积蕴之处迫得我喘不过气,席间或是一件小事惹我大发雷霆。
砸了半个园子。
“萧京云,”陶睢川道,“我有时真不知道,你的心肠是怎般长得,你是怎么想的。”
“我若是真要利用你或是算计你,能活生生要了你的性命。要你死都不知怎么死,死前还眼巴巴求我爱你。”
我忽然笑了,许是被呛到了,捂着唇咳嗽了一会儿,推开了婢女递来的水,道:“是啊,我早知自己不聪慧,看不清这世间许多事,猜不透这世间诸多人。”
婢女将我们引到曲水流觞的上席,一座小巧的白玉亭,依着泉水河流而建,侧听瀑布水声,伸手便可一拘流水清澈。
上有精致的花盘流下,盘盛佳肴美酒。前世我自顾着一颗敏感刻薄心,倒不曾仔细观摩过,今生认真去看才发觉各种精妙。
若论享受,我这般出身,却然是牛嚼牡丹。附庸风雅,更是提都不敢。
“萧京云,”陶睢川斟酒道,“你总说自己不聪慧,我亦叱你蠢笨,其实仔细想想,你并不是一个痴傻的人。”
“哦?”我靠在软垫上,斜眸眺了他一眼,笑了,“你今日可真不像陶睢川。”
“陛下是枭雄,心思敏锐,智谋无双,纵然殿下大字不识时,也算得上有小聪明,更莫提殿下之于察言观色,别有天赋。只是全心全意信一个人,依赖一个人,便不会去思考,可这是天家……”
“陶睢川,”我将酒杯丢在了桌上,酒瞬间四溅,些许沾到了我的手上,我骂他,“放肆。”
他扶起酒杯,道:“说中了您的心思?”
我随意抿掉了手指上沾的酒,冷漠的看了他一眼,陶睢川便一把拽过了我的手腕,拿着热帕子擦拭干净了。
“哟——”忽然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亭上的竹帘便被扇骨挑开了。
我转头看见一个身穿绯衣一双潋滟挑花眼的公子哥儿走了进来,透过帘间缝隙,他身后尚跟着几位皱眉欲拦的美婢。
“陶二,今日携美游园,好兴致。不知又是那家青楼楚馆的娇娇,勾得你?”他言语轻薄无礼道。
我眯着眼仔细瞧了这人好一会儿,忽的笑了:“你与他相熟,怎会不知本宫是谁?”
他一进来我便觉着眼熟,前世陶睢川攻入长公主府时门外的人便是他,后来扣押我的人亦是他。
他与陶睢川的关系,想来应远比我与陶睢川要深厚。陶睢川谋反,他在其中当是亲信。
却不料这人面露古怪,随后一错不错的盯着我,这目光看似露着轻佻与调笑,可一张面皮千般容态皆不及眼底,徒让我背脊生寒,一股凉意蹿上了心窝。
他望着我,笑道:“嗯?我与陶二却是相熟。”最后两字他咬得极重,令我眉心一跳。
婢女慌忙道:“这位是小公爷。”
“小公爷?英国公府,”我脱口而出,惊诧而恐惧的睁大了眼,“徐舟白……”
我扭头看向陶睢川只见他亦含笑望着我,皮肉恍若具在笑,犹如罗刹垂眸。
徐舟白,陶睢川,鄢都双壁,不和……便在此时我忽然意识到了恐惧,我于不经意间窥破了英国公府与镇国侯府的秘密。
陶睢川隐藏最深的底牌。我从未在陶睢川云淡风轻面下感受到这般深的杀意。
我措不及防的发觉自己的手指被他握在掌心把玩,他一根一根的掰着,力道很轻。
“殿下,您的手,”陶睢川唇瓣微微一掀,低声道,“好像有些凉。”
我手肘慌忙间碰倒了酒壶,陶睢川一把揽着我腰将我抱到了他身边,酒壶碰的一声摔在了垫子上,酒声湮灭。
“原来是宁耀长公主,”徐舟白弯腰行礼,“殿下恕臣无礼。”
他接着一副好生慨叹模样:“原来今日携美游园的并非陶二啊。”
“陶……”我张唇欲语,陶睢川却松开了我,抬眸望向徐舟白。
“小公爷今日得闲?”
徐舟白好似无奈般摆摆手,语带恶意道:“区区不才,掌了禁军。自然比不得侯爷为了个杀夫罪妇,与内阁和陛下为难来得清闲。”
杀夫罪妇……
徐舟白说着话时,双眸看似一直望着陶睢川却总不经意的落在我的面上,待看见我惊诧的看向陶睢川时,一股锐利的冷意忽然从我脖颈后蹿入。
我抬头望向徐舟白,他却是在笑。
“我的事,你倒是关心。”陶睢川面露不悦,懒散的靠在了扶手上,仰着下巴示意徐舟白,“小公爷,外头的人等急了。”
只见外面立着数十个锦衣公子哥儿,皆好整以暇的笑看此处,大抵还不知晓我的身份。全是在看陶睢川与徐舟白的笑话。
他二人装了这么些年,一副面皮两张嘴脸,倒是不累!
徐舟白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可我却觉得他此时有了怒意,他温文尔雅道:“怎会不关心,你陶二不下台,我可怎么步步高升!”
“徐舟白,”我拍了一下桌案,嘴动的比脑子快,厉声道:“退下!”
徐舟白退后两步称是,竹帘便重新落下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脚步声散去。
“陶睢川……”我迟疑道,“我……”
“上菜罢。”陶睢川一顿,转头吩咐人。
一列列精致小巧的菜摆在了我的案前,我想他眼下是没什么心思要跟着曲水流觞宴的规矩了。
“宣宁元年的事情,您真的都忘了吗?”陶睢川道。
我抿了抿唇,斩钉截铁道:“忘了。”
“那可真是太奇怪了,您怎么会认为我与徐舟白相熟。”
“我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记得……”他的脸。
我话音未落,忽然觉得一阵恶寒,手中的筷子“啪”得一声掉在了桌上,浑身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我又失言了。
“真的,不记得了吗?”陶睢川拾起我的筷子,强硬的握住了我的手腕,一点一点掰开我的手指,将筷子放回手心,道:“若是学不会说谎,便要知道言多必失。”
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我为何从前世便觉得徐舟白眼熟。
因为平康元年我入鄢都时,青山上我见过他!
我无措的开口道:“本宫是宁耀长公主,陛下的胞妹。”
“您还记得前朝长公主吗?就是……那位。”陶睢川为我添菜,道,“殿下,前朝长公主贤德世人皆知,可她最后又是怎样的结局?您呢?无权无势的公主,更加之声名狼藉。”
陶睢川在盘里挑拣了一块糕点:“死后为世人拍手称快的公主比比皆是。前汉,死得不光彩皇家不敢宣扬的公主亦藏于史中。”
他温柔体贴的将糕点递给我,我抬眸看向他,伸手接了过来,却不曾咽下。
“萧京云,”陶睢川笑了一声,对我的想法洞若观火,掰了一小块糕点自己吃了。
“她们的结局都不好,你不要学她们。”
我咬了一口糕点,甜腻的味道散在舌尖,却只能感觉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周身愈发不安了起来。
“陶睢川,你要把我当成她们吗?”我道。
“殿下不是前朝公主,臣更不是歹人,怎么会呢?”他反问我。
陶睢川看出了我的食不下咽,索性带我回府。走出门外时便看见公主府的人,我那辆金碧辉煌的车架好认得很,六匹白马俊郎非凡,乃是天家御赐。
我扶着他的手上马车时,不自觉的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回眸看了他一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我就算说出去,也没有人会信我的,陶睢川,你要相信我。”
“殿下,你这话可自相矛盾了。您看,无论如何,臣都会信您啊——”
马车缓缓的离了这条巷子,此时天光四合,暮色将夜。我撩开帘回首时,只见陶睢川的半身隐匿在黑暗中,身侧隐约站着一个人。
我猛的打落了帘子,一把握住了折玉的手。
“殿下!您的手怎么这般凉啊!”折玉一面说,一面着急的捂着我的手。
我却陷入了沉思,陶睢川与徐舟白的关系并不是如表面这般,两人不合数年。镇国侯府与英国公府更非相望生厌,彼此仇怨。
所以前世陶睢川谋反英国公府也在其中,难怪鄢都城皮如此迅速。
那么最后,皇兄和陶睢川之间。
莫非……
如果英国公府在其间,那么陶睢川或许并没有如我若猜测那般必然失败。
就算太子尚在,怕是也难以镇压下一个百年侯府和开国国公爷。
我如今并不明晰陶睢川的反心,但若是想保全皇兄与天下,第一条告知皇兄的路我已然走过,此路不通。
倘若——
陶睢川失去了英国公府的助力,若已成必败之局,他这般聪明……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尚且是陶睢川教我的。他一定会放弃谋反的!
可是……
“口说无凭,口说无凭。”我低声呢喃着,不安而焦躁的捏着手,“皇兄不会信我……不会信我……”
我亦有无法说的理由……
况且,陶睢川和徐舟白对我都起了杀心。
可是……为什么……
就算我窥破了他们的关系,他们为何会同时想要杀我……
除非——
陶徐二人谋反之心,此刻便有!
我猛的睁大了眼睛,忽然一道惊雷劈下,外面便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雨声。
夏日的第一场暴风雨来了,瓢泼大雨被天公倒下,我一把掀开帘子,在无数行人慌忙的行走间,敏锐的发觉公主府附近多了些人。
雨声中夹杂着不安的利器嘶鸣。
“掉头,”我掐着自己的手腕,厉声道,“去找冠军侯,去镇国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