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陶睢川自然没下马车,这男人倒是阴晴难定,重重将我放下,害我在马车上磕了一下,他自己却也不走了,坐在了我身侧。
我揉着撞疼的手肘看着他,我们二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的相交,半晌后他先移开了眸光。
“短短半年,殿下的态度便变了三次。”他道。
我心下一惊,暗叹这人敏锐,五指随意的搭在了他的大腿上,道:“二郎,我做如何,你为何多放心思?”
陶睢川将目光落在我脸上,道:“殿下从前不曾唤过臣二郎。”
“自角楼,您便开始唤臣二郎了。”他握着我的手,食指将我的手指往上掰,要我痛却又不至太痛,“若非臣待您,十分了解,怕是以为您不是宁耀长公主了。”
他的目光放肆的逡巡在我身上,如凝有实质一般扒着我的衣服。
“先前不太像,如今瞧着像也不像。”
“本宫若说黄粱一梦数年,梦中诸事叫本宫痛苦,如今犹未觉梦碎神清,你可信?”我并不为所动,反倒是笑了,道:“今日朝会可是一片祥和?”
“黄粱一梦,梦碎神清。殿下如今读书倒大有进益,比往常会说的词多了许多。”
“朝会祥和,”陶睢川道,“重华宫却是热闹。”
他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我便在这张古井无波的面庞上窥不出半点情绪。
我道:“你倒是顺风耳。”我与福阳的事,他竟知道的这般快。
陶睢川没有与我细说,只轻描淡写此事为天家耳闻,阁老不愿,大多话端刚起便被阁老含糊而去。
索性是不了了之。
“皇兄知我不愿。”我道,我派人做的事,从来瞒不过皇兄。月前陶睢川出征前,皇兄便不愿我与他有所瓜葛。
想来如今亦是。
“殿下,”陶睢川道,“您最近身体怎样?”
我正顺着车帘看外面热闹的街道,眼睛不错的盯着买糖葫芦的人,道:“你不必忧心,露水情缘,如今时候到了自然便该断了,本宫不会要你为难。”
车内一声安静了下来,糖葫芦走远了,待我意犹未尽的收回目光时,便见陶睢川抿唇看着我。
好似咬牙切齿一般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目光阴鸷。
“你又怎知我会觉得为难。”
“本宫不知。”我微笑道,“也不想知。”
陶睢川猛的别过头没再说话,在这一刻我才终于觉得,这般的他,才是那个比我小五岁的少年郎。
“陶睢川,沈知葬在什么地方?”
陶睢川淡淡道:“无坟无墓,一卷草席,天地为棺。”
我面色一变,感觉到自己浑身的温度在下降,低声道:“不要这样刺我……”
陶睢川握着我的手,忽然施力,他脸色铁青的看着我,闭眼吐了一口气,道:“我叫人好生收殓,把他送回了江南。”
我因是露了个笑容,透过陶睢川的瞳仁,看见自己仿佛木偶一般被强硬牵扯起的唇角。
“这样便好,我就不去脏他的轮回路了。”
“萧京云!”陶睢川箍着我的下巴,道,“沈知给你下什么蛊了,叫你这般魂牵梦绕!”
“既做了这件事,悔亦无济于事,你这般自苦,最是没用最是虚伪!”
我听着他这般骂我,无意识的抠着手臂,闭眸道。
“我一生不知法理仁义,端庄清正。这八个字,是沈知为我刻上的教训。我更不知人命如草如尘,命如浮萍骨如渣滓。有权者抚袖一挥,只为平衣褶时,于他们而言或是灭顶之灾。”
我握紧了手,低声道:“陶睢川,我也想救人……”
陶睢川用一种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般的神色看着我,古怪中又留待着怀念,许久后他抬掌,拇指缓缓落在我眼角的泪上。
他将我的手从手臂上强硬的掰开,轻声道:“萧京云,你实不是个聪明学生。”
陶睢川将我带下了车,此时八坊三街十九市尽在脚下,他仿若一个贴心的情人般为我理了理帷帽,牵着我走在长街上。
其实我与他前世都不曾相伴街市,那时我痴迷于画舫盛宴,酒楼鎏金盏,皇家赏花宴。
我云,贵足不踏贱地,不过眼与心中全当贱民罢。
两边都是粗布短衣商户的叫卖声,时有人擦肩而过,车马行时陶睢川便会揽着我的肩带我避让。
陶睢川见我好奇张望,不由道;“臣记得陛下先前出于贫家,殿下怎会有这般——好奇模样?倒叫臣想起了石头记里的一则。”
“石头记?”我问他,“那是什么?”
陶睢川笑了笑,目光中带着促狭,道:“看来你近来学的都是圣贤道理,那些个老学究的课你也听得下去?”
确实挺叫人犯困的。我心中嘀咕,伸手在他臂弯上狠狠的拧了一下。
“刘姥姥进大观园啊。”陶睢川握着我的腕骨,停在了一个摆着许多小人的摊前,摆摊的是位老者,见我们停下,又一身富贵装饰,忙擦净了双手招呼道。
“公子,夫人做个糖人吗?”
陶睢川放了一锭银子,指着我道:“您照着她的样子做。”
说罢便撩起了我的帷帽一角,我便猝不及防的瞧见了老人惊艳的神色。
“您可记住了?”
我嗔然的望着陶睢川,却见他此刻眉眼一弯,面上流露出柔和与放松,他五指拢在我的颊边,很温柔。
“夫人,不要凶我。”
陶睢川看着我,食指勾勒着我的卧蚕弧形,唇弧越发上扬,最后十分亲昵的放下了我的帷帽。
“你真是放肆。”我轻声道。
老人却没听见我们这般打情骂俏,只笑着说:“记下了记下了,夫人生的好似神仙妃子一般,见到的人都忘不了。”
陶睢川笑了笑,我却泼冷水:“若是你见了七八岁的我,定然会觉着嫌恶罢。”
说着又觉着好笑,如今世人不亦嫌恶于我?
陶睢川低头看着我,丢了一吊钱到旁边的摊位,拿了一袋热腾腾的桂花糕,喂到了我嘴边。
我犹豫了一下,张唇咬下了一口,心中难以言述是何感想,我窥不尽他的情意,就好似他亦觉着困惑我是否深情于他。
我们心照不宣的默认公子与夫人,隔着胸膛不再去碰对方的心。
“刘姥姥是个乡下婆子,去了侯府还恩,遇上了宴席,被拿做了逗趣的客。”他忽然搂着我的腰,在我耳边轻声说了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我看着老人五指灵动的掐揉抹挑,很快速利落,耳边是陶睢川轻声呢喃于我的故事。
“一道菜,惊为天人。要她直呼阿弥陀佛……”
我只觉得口中的桂花糕冷了后越发腻了,它冰坨坨的哽在我的喉管里,顺着下腹,偏生又横在胸腔,顶着心窝子。
“陶睢川,本宫要你觉着可笑吗?”我冷了声音。
陶睢川握住我的手一滞,随后便被我挣脱开了,他没有说话,见老人正在我面上装点犹疑。
想是忘了我这般琐碎盛妆的细节般,陶睢川从他手中挑出笔,分毫不差的绘着我的样子。
鼻腔中哼出一声冷笑:“你要自比,到也不想想,你如今几岁了?”
我心中越发恼怒,他将面人画好递给我,我想也不想挥手一摔。
陶睢川早有预料,手一晃就稳稳接住了,道:“你这脾气。萧京云,你若是伤心了敏感了生气了,都该跟我说,而不是和我这般出气,更不是你自己猜。”
“你不觉着可笑吗?”我道,“你又为什么不问我?明明你这般聪明什么都猜得到,为什么不先说与我听?”
陶睢川拉着我往前走,忽然停了下来,扭头看着我,道:“我不是永远这般聪明,我也要试探和猜测,才知道。”
“我们,”我冷笑出声,嘲他亦提醒自己,“不是在谈情罢。”
陶睢川不答了,我亦不在与他对视,再一次挣脱开了他的手。
说着话时,街边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蹲在路边,他已然老态龙钟,只懒洋洋的闭眸等死一般。
一只破碗摆着,里面两三铜板,却有一锭明晃晃的碎银。
我自他身边走过时,从陶睢川的钱包里又抛去了一锭碎银。
陶睢川看着我做完了这些,五指又扣住了我的腕骨。
“送本宫回府。”我道
“说个故事,哄你笑笑,你若是不愿听不听便罢。今日是想带你去个地方。”陶睢川道,“你想知世间,怎能不入世间?”
“所以——”
我仰头微微撩开帷帽,一线阳光落在我的眉心鼻梁与唇珠一线,我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便是你要我见识的,世间?”
只见高悬于门上赫赫两字,“赌坊”,瑞气万千的沉默诉说着此地的渊源。
我不由得干哼两声。
陶睢川却勾着我的肩,不由分说的将我带进了赌场。
在烟味汗臭之间,他拨开一个个或是脸红脖子粗,或是面色惨白的人,带着我往里走,道。
“赌徒,就是这世间的千姿百态,最无底线的恶。”
我沉默不语,冷眼被陶睢川推上了桌,他在众人迷惑的眼神中,道:“押小——”
“我的赌注,”他指了指我,道“是她。”
满场的人都笑了,污言秽语从我耳边打过。
有人立马便认出了这是陶睢川,
我看见陶睢川眼底的寒意,忽然又觉着快意。
他亦在不悦,却又想给我这个教训。
我把腕上的鎏金镯子褪了,一把丢掷到了桌面,镯子轱辘轱辘的滚了两下扑棱的落在了案上。
“我亦下赌,”我随意的推着镯子到大上,道。双臂攀在了陶睢川的肩上,五指勾着他的下颚,鲜嫩的丹寇配着翠生生的指。
食指缠着陶睢川的唇,他忽然张嘴一口咬住了我的指,虎牙尖锐而狠辣。
我轻笑了。
世人大抵不曾见过这样的赌局,我垂首隔着帷帽的帘子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糜丽的胭脂留在了帘上,一点红。
“你应不应?”我哄他。
陶睢川拇指在面颊上刮了刮,抬眸笑了,“你的局,我总是要入。”
“就这么赌,稳赚不赔。”他道,声音里流露着狠厉,尾音重重砸在地上,赌场瞬间爆了起来。
无数人拥挤来了这一桌。
骰子清脆的装在蛊里,我望着陶睢川,他看着摇骰子的人。
蛊落桌,骰子声落。那人正要抬手,陶睢川忽然从腰上拔下一把刀,砰一声砸在了桌上。
他浑身戾气深重,坐在椅子上,一脚踢开了桌子,左脚便搭在了右腿上,浑身放松的靠在椅子上。手拿过了一边的茶,嗅了一下便移开了,五指一松砸在了脚下。
“看谁敢开。”
顿时满场噤声,谁都知道冠军侯的权势。
“这便是你说的世间吗?”我笑了,走向了桌子,在无数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把掀开了盖子。
世人差异的目光定在我身上,一时流露出深深的后怕与忌惮。
他们此刻都明白了,或许我这个戴着帷帽的女人,身份是陶睢川亦要容忍的存在。
我拔出刀,递给了陶睢川:“陶睢川,你赢了。”
陶睢川握着我的手腕,道:“纵然亡命之徒,他们亦惧我手中权,而我惮你手中权。”
“我手中无权,你亦不忌惮我。你只是,恭维我?还是哄我?”
“他们不是亡命之徒,”我淡淡道,“陶睢川,你想带我见什么是恶吗?我指给你看罢。”
说罢,我一把扯出一个中年男子身后衣衫褴褛的姑娘。
她萎缩的被我揪出来,那个双眸浑浊的男人忙一把抓住她,怒目看我。
“放肆!”我冷喝道,“便是陶睢川亦不敢在我面前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他抖了一下,见陶睢川不曾反驳,便意识到了,心有不甘的收回手。
“你的赌注是什么?”我问他。
他畏缩不答,我扭头嗤笑,指尖勾着那个瘦弱姑娘的下颚:“是她吧。”
“年轻,容貌亦算清秀。她是你什么人?”我笑道,循循善诱,“告知与我,兴许我出个好价钱买了她呢?”
这男人原只是低头不答,听我这话登时喜笑颜开,道:“我的女儿!干净的!”
“哦——”我点了点头,微微挑眉,指了个赌坊管事到我面前,问道:“一般收了这种女孩,你们怎么做。”
“卖去对面的青楼楚馆里头,这样的姑娘,很好卖的。”管事陪笑道。
“好,”我松开了手,那姑娘听着这话已然低泣,泪珠滚烫的砸在我手上,我垂头失神的看着眼上的泪花。
我道:“除了女儿,还赌什么?”
“钱,房子,婆娘,卖儿卖女。”管事叹息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该如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觉,最终却只能发现语言的惨白无力罢了。
我回首看向陶睢川,他手中放着一吊钱,冲着我抛起又被他接住。
女孩万念俱灰的跪在我身边,强忍着泪水。我蹲下身子,为她擦了擦眼泪,掀起帘子看向了她的眼睛。
该如何形容这样枯井一般的眼神,里面有深重的悲苍。
“我可以救你,从你爹手里买下你,”我道,女孩猛的抬起头,眼神中崩裂出巨大的光彩,随后又缓缓熄灭了下去。
“您要我做什么呢?”她道。
我心如刀割,微笑道:“我要你割舍掉过去的一切,跟我走,此后绝不可再见你爹。”
女孩神情一变,面上流露出犹豫与挣扎。
我略带悲伤的看着她,最终抱歉的摇了摇头,指着远处剩下小半的香线,道:“我在门外等你,香线燃尽你不出来,便错过了。”
说罢,陶睢川便已伸手打下我的帷帽纱帘,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搂着我一并向外走。
“陶睢川,你倒是冷漠。”我道。
陶睢川掌着我的腰,道:“我有救人之心,人却无自救之意何必多费功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也听到了。”
我看着他冷峻的下颚,猜他眼下心中恼火,道:“这不是公平。”
陶睢川眼神波动,干燥的掌心靠在我的脖颈上,我明显察觉到他加重的力气。
“怎么?沈知的公正法理,便又不对了?”
“你心中分明生气,何必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我道,“这种事,何来公平,何来正义,何来法理?她清清白白的在人世,做错了什么,仅仅是摊上这么一个爹,这辈子,所有的残忍、沉重的世道如千钧滚轮碾在她的躯体一般。凭什么?”
陶睢川面色凝重的审视着我,眼神掠过地方中的线香,和抱着父亲嚎啕大哭的女孩。
“你今日说带我来入这人世,可你错了,我一直都在人世间。就算我醉生梦死的数年,午夜梦回逃不掉的,也是……”
陶睢川眼睫一颤,低声道:“殿下……”
“陶睢川你以为这就是恶吗?”我打断他,笑出了声,“这算什么?荒年时有饥荒,饥荒之时卖儿卖女,不为财,而为粮。儿女老者,皆是粮食。这才是恶。可这就是公正法理吗?沈知不会这么认为的,这是世道之过,是法理之过,更是天子……”
陶睢川一把捂住我的嘴,力道极大,将我压在了墙上,他低头盯着我,眼神阴冷,双眉紧锁。
“够了。”他厉喝道,“够了,萧京云,如今的,是你的兄长!”
“若是沈知,他会上诉天家,他会告诉兄长告诉天下,错的是法理,错的是世道。何苦扭曲一个小女子的性命!我做的是不如沈知!我甚至不愿意救她。”
陶睢川道:“人贵在自救,既无求生之意何必乱他人心肠。香,燃尽了。”
线香燃尽,只剩残烟一缕,却听得满堂喝彩。
我冷眼看着女孩被扭送进了青楼,只觉扑额而来的皆是冷气,指尖无意识的陷在臂上的疤痕里。
“殿下,”陶睢川从手帕里把镯子拿了出来,强硬的掰开我的手,将镯子戴了回去。
“臣讲故事给您听,不过是想哄哄您,就恰如,宝黛一般。”
我抚着镯子的纹路,道:“陶睢川,生于贫家的是兄长,不是我。除了兄长,我没有家,更没有父母。你见过被圈养的家禽吗?它能看见的一亩三分地,便是我能看见的。”
陶睢川腰间一直别着面人,我摸着面人精致的发鬓,低声道:“我没见过许多东西,也来不及见他们,就进了富贵窝里。”
“你果然,”陶睢川怜悯的看着我,面孔离得这般近,眼中却缠绕着浑噩的雾气,“没被好生教养过。”
我好似心间被锥子猛敲了一下,又如同扑腾的鱼在油锅里煎熬,最终却只是猝不及防露了笑,这样狼狈而自卑的笑容。
陶睢川却冷不防握住了我的腕子,好似叹息一般说道:“殿下,这世间不好,世间的道理并不是沈知那般,那是文人心中的世间,臣无法与之共情,做一个纯粹诚正的人。只是臣有一诺,臣待天下之心,绝不低于文心发愿之人。”
“臣有臣的谋算,得一个如愿以偿。”
他在利益纠葛里说着谋算,为着百姓,可最终又为何会扭曲成前世谋权篡位的陶睢川,我心中恨极。
我道:“你这话为着谁?哄着谁?”
“为着此心,为着臣。”陶睢川道,“臣待家国天下之诺,绝不是哄骗欺瞒。臣待殿下,亦如明镜可窥。”
这话说的太难堪又太动情了,好似毒蛇一般冷咝咝的在我的血管里吐着信子。
我却在他的话中逐渐安心了下来,若是说道待我之心,想来定是三分真意七分假情掺和成十分似谎非谎的话罢了。
“本宫信你,亦不信你。”
我总是怕他起先的话是认真说的。
他这份薄如纸的情意,利益覆水而来,便会耗尽纸张所有的韧劲,拉扯着、无比痛苦的撕裂开来。
前世我便知道,若是风月局,不曾与我对赌真心,是无法赢得真心的。只是我下的注多,他下的注少。
我不怕他不曾给过我分毫爱意,只怕这份爱是我拥有的,却能被他随时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