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难过却又不是那般难过的梦般,在那个梦中,皇兄的眼神是那般的冷漠,高居明堂俯视着我。
还有在我风骤雨疾零落苦海的半生里,始终缠绕在鼻尖的肉汤味和血腥味。
是无数声凄厉的鬼魅尖啸,这一次我终于在其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不要!不要!蛮蛮会很努力……不要吃我……不要……”
梦中的我犹如一条试图在地上游动的鱼,浑身湿透,将将窒息。
“萧京云?萧京云!”有人在喊一个名字。
萧京云,是谁?是谁……
我重重的喘息着却惊觉自己难以呼吸,在濒死的恐惧里被人抱在了怀中,他握住了我不断痉挛的手,温和的压制着我疯狂的挣扎。
我逐渐被抽干了力气,但仍仿佛又人扼着我的脖颈叫我无法呼吸。
我不受控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脖颈胸膛,便是此时有一双手掌拢在了我的鼻翼前,给我留了一点呼吸的余地。
“萧京云……蛮蛮,”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脖颈,双臂稳稳的抱着我,“呼吸。”
我仿佛得救一般,轻轻的靠在他的手旁,拼命的吸了一口气。
“萧……京云,是谁?”我沙哑的问道,睁开眼时眼前还是模糊一片,许久后方适应了黑暗,感觉自己被人抱在膝上,身处在马车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抱着我的人应是陶睢川。
陶睢川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蛮蛮。”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的询问,竟是他唤我名讳之时。我拢着身上的狐绒被方发觉自己内里并没有穿上衣裳,便挣扎着要去掀帘。
“又要闹什么?”陶睢川一把拦了我。
我问道:“要去哪儿?”
“侯府。”陶睢川犹豫了许久,便道,“明日我便不是冠军侯了,而是你萧京云的驸马,这个结果可是你想要的?”
我仓皇的望着他,却看不清他的神情,马蹄声响在寂静的车中,无声的拉扯着我,我听见自己说:“我不想要,送我回公主府。”
陶睢川怒道:“你敢在宫中下药,如今又说不想,萧京云你当我是什么?”
“我不想要……”我喃喃道。
此刻我竟一点痛都不觉得,周身麻木,一身皮囊冷苍,一副骨骸凄清,咬着唇无声的靠着他。
许久后方道:“送我回公主府,送我回公主府。”
“萧京云,”陶睢川垂头轻吻我,道,“我无意怪你,不过是娶你罢了。”
这话里又有几分真心呢?他这般同我亲吻,恍惚间我竟有几分错乱,竟以为陶睢川待我有着何其深厚情意。
“成怨偶一双,要我自食苦果?”我嘲道,“还是……”
我匆匆掩住话端,只扯了扯唇角,垂眼亦不再说了。
陶睢川沉默了,许久叹道:“怨偶亦能白头,你我不曾缔结良缘,怎知定是怨偶?”
我不禁失笑,怀疑当年到底是我一意孤行将他逼上手,还是他有意纵容下的一场你情我愿。
往事凿凿,我深陷期间,手掌落在了手臂那块疤上,道:“不是我下的药,不是我引你来。”
这般狠毒的断香魂,成是要陶睢川恨我,彼此折磨,更是要我负天下人骂名,要皇兄待我失望至极。
不成则是黑白无常领我性命,当即阎王面前诉冤情。
我使不出来,这条命我还不曾想如此含糊去。
那便只有她了——
福阳,我心中恨极,前世我推波助澜要她嫁人果真是没有做错。
陶睢川罕见的偏头露出了沉思,他垂眸看着我,眸光中流露着怀疑,随后不再看我。
“殿下,若不是你,此局亦是臣的把柄。”
“不会的,皇兄不愿我与你牵扯,内阁阁老亦如此。”我道,“若是此事成他们知而不敢挑破之事,这天下定然无人敢知,无人敢问。送我回公主府,我自能做成。”
陶睢川没有立刻答应,我却感觉他抱着我肩的手越发收紧,仿佛要捏碎我的骨头一般。
我吃痛的拍了拍他的手,他方缓缓卸力。
“陶睢川,告诉我你父兄是怎么死的。”
陶睢川没有答我,马车停在了侯府门后,车外传来人声,他手臂很用力的锢在我的肩上,道:“去长公主府。”
车又动了起来。
“宣宁元年,陛下起事,边境不稳。我父兄披甲上战场,战死于匈奴王帐前。”
他如此平淡的说着这件事,我仰头看着她,很久后笑了,低声道:“你背诺了。”
陶睢川在骗我,或说又没有骗我。我到底是了解他的,走时他提起他父兄的语气远不似今日这般。
他分明清楚怎样可以骗过我,却还是这般平铺直叙说与我,让我一眼瞧出欺瞒。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陶睢川封侯一战,玉门关他定然是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事情。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马车停在了长公主府门口,我裹着狐绒被要下马车,折玉已在府门口等了很久。
“殿下,”陶睢川看着,忽然面露不忍,但只有短短的一瞬,他道,“沈知去年十二月离鄢后,于京郊北湖投湖自尽。”
我回头看着陶睢川一眼,在他的瞳仁中清晰的看见自己一点一点发抖,冷汗自额间冒出,面色愈发苍白,无可抑的恐惧流露在我的面上。
陶睢川皱眉疑惑的看着我,道:“殿下……”他这一声恍惚与当年兵入鄢都时重合。
我几乎逃一般转身就往公主府里走。
折玉慌忙的为我披着披风,见我神情不对赶忙搀扶着我,道:“殿下!您手怎这样的凉!”
我将她的手挥开,独自微弓着身子跑向了香山不闻,富丽堂皇的金屋外无数宫人笑着引灯,他们望着我,躬身行礼。
我无力的跌落在香山不闻,看着香山不闻绘着四时之花的内墙,只觉自己已然被一头猛兽吞食,在四方的门框里,望着黑洞洞的外面。
沈知没有活过宣宁三年。而宣宁四年,我并未下药给陶睢川,可这场局依旧走了下去。
难道前世我与陶睢川在宣宁四年的这场蓄意中,我们一直都在别人的棋局里!?
命运竟是如此莫测,我避之惶恐的一切,最终还是被拨回了原样。
前行的巨大车轮之下,背后不只有一个推手。
我忽然无比恐惧,只因我无比清醒,前世我那样的结局,陶睢川一步步走上谋反一路,也许并不只是我与陶睢川之间的事情。
何人对陶睢川说了他父兄的事情?何人杀了沈知?深宫之中何人让福阳知道这般狠毒的东西?
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惶恐,几乎当即将我扼杀。沈知的面庞始终在我眼前闪过,最终慢慢定格在了那个雨中温和的模样。
他说:“如果不知日后该如何行,不如走好当下,且思且行。”
我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握紧了拳头。
如若有一日我将要死了,那必然只能是自寻死路。
泥潭中受尽磋磨的数十年我都熬了过来,那个荒村里的萧蛮蛮用旧日筋骨走到萧京云。
其实我骨子里大抵与兄长很像,我们皆是天生反骨,此生,绝不曾屈于命运。
我绝不肯认这个结局,我要做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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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宁四年大抵是一夜叫朝中清流重臣难眠的一夜,我听闻王衡之家中灯火亮了整整一夜,心中便知此事断不会叫福阳如愿。
我千万避让与小心,竟如此不设防的在她手上吃了这般大的亏。如今新仇旧账,我定要与她细细清算。
天光一线,我推窗窥探之时,长安街已有烟火徐徐之景,击鼓三声后,鄢都近皇城的朝臣府门便开。
我望着天际,口舌间吐出一句:“还真是纠缠不休,又孽缘一世。”
“殿下,”折玉附耳与我说,“办妥了。”
公主府的事我尽数托与了折玉两姐妹,先皇后留给我的一点仁心。为我留了可信赖之人,能用之人。
“只是殿下,奴婢遣人去时,发现了旁人的踪迹。”
小案上的皙白瓷碗里盛着热腾腾的药汤,我托在掌心,隔着瓷盏手愈烫心却愈发冷了起来。
这一夜未曾合眼,我懒散的窝在软塌上,肩披锦被,眉眼被初生的和煦拢着,垂眸尝了一口汤药,皱了皱眉,阖眸道:“自然,他不信我。”
我在怔愣时险些不妨将汤药倒进了插瓶里,折玉抬眼看着我,见我无声的落了两行泪。
“殿下……”她慌忙轻抚着我的肩背。
我闭了闭眼,双手拢着碗抱在腹前,心中尚还能回忆起娇儿柔软的手,很细微的啼哭。
“蛮蛮,她胎里不足,纵然千万娇养,恐难长寿。朕说过,饮酒寻欢,伤身良多。”前世皇兄不经意与我说起她时,我尚无这般难以割舍的情绪。
仔细想想我活这般一场,混蛋刻薄四字待我还是温和。为人母如此,我亏欠的是人命。
折玉见我如此,低声宽慰:“殿下,若是侯爷不愿,殿下自己养亦是可以的。陛下这般疼爱殿下。”
我看了折玉一眼,很坚定的摇了摇头,道:“我无法做一个好母亲,又何必让她来人世受苦。”
前世我将她送进皇城,福阳那几年是如何待她的,我随不全然清楚,但想也知道不好。若是今生我无法阻止结局,皇兄死后,谁人来护她?
我睁眼将药一饮而尽,转头将碗撂在了桌上,只匆匆遮住了满脸的泪。
“好风光,”我低声一笑,喉管里全然酸涩,道,“我千万避让,老实本分,缩在乌龟壳子里。却没有人信我,让我,留我一线希望,要我能走下去。”
我不信命由天定,更不惧史书工笔,破天骂名、千钧罪证加诸几身,也不过是重走前世。
生死我自负。
我反身将誊抄的佛经掷出窗外,端看它洋洋洒洒,落得一地。
“本宫瞧朝臣的案头空落落的,闲适的日子也该过够了。”
我自南门入皇城时,正值禁军换岗,陶睢川封侯后,禁军给了英国公府的嫡子徐舟白。前世我从未见过此人,只知这人一贯与陶睢川不对付。
二人被并称为鄢都双壁,却不曾有什么惺惺相惜的情感。陶睢川曾笑过徐舟白一身花架子,二世祖尔。徐舟白亦嘲过陶睢川,虎父犬子,伪君子罢。
陶睢川的脾性,确然不是个君子。
福阳住在重华宫,我去时她正翘着一双葱白的手染指甲,莹白娇嫩的手在阳光下格外雪酥细腻,她自幼年便被娇养,是皇兄与先皇后的长女。
“姑姑倒是不累,今日还能入宫?”福阳看着我,双眸微眯,端着盏嗅茶。
我却没这个耐心同她多耗,随手便把茶盏泼到了她手上,茶水不烫,只是她的指甲怕是染毁了:“本宫心里想着你,便进宫来看看你。”
我与福阳说话,四周的宫人具是退下,我便冷眼瞧着福阳拿着帕子擦手,这指甲染的参差不齐,显露在外头叫我格外舒心。
“姑姑这般恼怒?难道是福阳做的不对?不曾满足姑姑的心思?”福阳看着我,“听闻姑姑去过禁军营堵侯爷,还以为姑姑又有多喜欢呢。”
“本宫的事情又岂需你操心?你倒不若关心关心自己,皇嫂薨逝许久,中宫悬置,因而你的婚事一拖再拖。”我看着福阳冷下来的面孔,笑了笑,“本宫替你忧心,鄢都人家你不如意,不若看看旁的世家子弟?”
福阳面上是半点笑都不留,道:“我的事亦不劳姑姑费心。姑姑倒不若想想,您的□□。”
“本宫绝不愿皇兄为难,此事早便要肱股之臣皆知,如今只怕无人肯如你愿。”我道。
却不知为何,福阳看我的眼神很是奇怪,许久后她竟露了笑,一种介乎怜悯又好似讥讽般的笑意。
我静候她的下言,她却只是扯了扯嘴角,道:“原来姑姑不肯要人如意。我想不明白,你何时这般聪慧?不对,应是何时不这般愚蠢?”
“譬如当年你将本宫推落湖中却诬告了先德妃一般。”我道,“又譬如本宫扇你巴掌泼你的热汤,从不是失手,只是故意。甚至用着拙劣的演技,只因本宫知道,皇兄不会为难本宫。”
“福阳,你若不想激起朝臣之怒,皇兄之怒。本宫劝你三缄其口,只做是不知道。”说罢我便拂袖而去。
岂料福阳忽然高声笑开了,我扭头看着她,她亦不避的盯着我,直叫我毛骨悚然。
“萧京云,我忽然发觉,自己一直以来对你的厌恶,竟是一场错。你与母后,或许没什么分别。”
我皱了皱眉,这话没得叫我心惊不悦。
“我与先皇后,史官若载,记做怨事。这一点,你当是见过,拿我与她相比,福阳,你倒是越活越过去了。”
我见她模样癫狂,知福阳素来这般脾性难测,索性没有理会她。出重华宫时我回首敲了一眼上端高悬的玉想琼思,偏头问折玉是为何意。
知道何意后不由冷笑数声,只道是:“她竟也配?”挥手让人砸了。
关于我和福阳的这场争端,重华宫人皆惧,宫娥引我出宫门时,定然是有着怨恨的。
我在那儿恭敬的眼神深处觉出了幽怨,只因福阳不是个好脾气的公主,想来我走后还有得折腾。
这一仗当我瞧见皇兄身边的小黄门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时,我便知,当是大获全胜了。
可我心中有一片环绕不去的乌云,细细密密的缠在喉管之间,仿佛噬骨之毒,索命阎罗。
我不欲深究福阳何意,坐在轿辇上静静凝视着这座皇城,眉间仰落着春光。
陶睢川来了,他负手站在城门处,红墙绿瓦衬他一身玄衣高冠。
我无声的掀开了珠帘,看着他抬手拢了一截柳枝在掌心,半面眉眼因不设防而放松。
大抵是我失神了片刻,待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我面前行礼。
我也是此时才注意到,此时应是退朝的时候,满朝文武的眼皮子底下,我和他立在了一处。
昨日的私情,从他们眼神中看出了待我的不悦与厌恶。
大抵还有几分,狗改不了吃屎的恍然大悟罢。
只因我如今满头杏花梨蕊珍珠,两列饱满圆润的东珠垂落两侧,在我的肩上跃动。加之绫罗软绸,金玉翘履,这般奢靡更甚从前。
其实,也不过是前朝皇室旧物。
“殿下。”陶睢川面容清冷肃穆,又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叹息般,好似是我命他过来一般。
我扭头看了一眼仿佛吞了苍蝇屎般的朝臣,矜傲的抬了手,道:“有劳?”
陶睢川将我扶下步辇,我却身子一歪故意倒在了他怀中,仰着面娇柔道:“侯爷,本宫的脚好似崴了。”
陶睢川一臂搂着我的肩,一手摁在我腰上,稳稳的抱着我。
我这般拙劣的演技叫朝臣的脸色愈发五彩斑斓了起来。
“殿下,”背着他们,陶睢川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亦粲然一笑,双手从善如流的勾着他的脖颈,冲他用着气声道。
“抱我——”
陶睢川看了我一眼,托着我的腰将我抱了起来,我还注意到发鬓上的翠饰砸到了他的面颊,他皱了皱眉。
约摸想说些什么,最后又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