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自那日我与陶睢川剑拔弩张后,往后十余日我都无法入宫见到皇兄。起初我不是没想过向陶睢川示弱,他手掌禁军,护卫皇城,他若愿帮我,我必然能够见到皇兄。
却不曾想,陶睢川竟也有意不见我。无论是禁军营还是镇国侯府都被我扑了个空。
我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受封宁耀长公主后,头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感觉,这令我尤为恼火。
宣宁三年十月十六日,我自镇国侯府回长公主府时,路过青玉楼。起初我以为,或许这一日是上天不忍见我处处碰壁,终究是肯为我留下余地。
在这一日,折玉见我闷闷不乐半月,便哄我去青玉楼游玩,青玉楼沿江而建,夜晚时可引一弯小舟携伴共饮,两岸歌声不绝,以此闻名鄢都。
无论前世今生,我醉生梦死的三年里,是青玉楼最大的客。
这日风寒夜冷,飘着小雨,雨声落在瓦檐上应和着屋中悠悠的歌声。青玉楼的灯装在琉璃里,折在雨中,雾蒙蒙的光,印在我眼底。
彼时我靠在窗台边的美人榻上,勾着一枚玉佩晃在窗外,雨水叫我五指冻得僵硬,浑身都发着寒。
其实我大抵是不在意这些皮肉苦的,向天偷来的命又能苟活几时呢?寒冷会让我愈发清醒,我只是一遍遍回想上一次见到皇兄时,皇兄说的话。
陶睢川说的话,与沈知说的话。
回想前世宣宁三年还发生了什么,今生宣宁三年因我改变了什么。
前世之中,在我的印象里并没有沈知这个人,可我约莫记得,便是这段时日里,公主府的宫人曾告知我,门客中有一人投湖自尽。
时过境迁,我的直觉无比敏锐的告知我,那个人便是沈知。今生此时,我手中少了一段孽债。
我极力想要为沈知赎罪,极力想要将本属于他的人生还给他,未尝不是因为,在我从前世噩梦醒来的一月里,唯有沈知第一次让我知道何为公正,第一次让我觉得自己能够救下人,能够改变什么。
“宣宁三年。”
我望着窗下来往的行人,忽然一阵惊雷闪电,我撑起了身子。
宣宁三年!是了,宣宁三年十二月陶睢川曾离了鄢都。
只是前世离开鄢都前我与他曾发生了一件小事,叫我尤为恼怒,因而前世并未过心他因何离去。
只是待宣宁四年春,陶睢川回鄢都之时,他初初及冠便勒马封侯,名扬天下,且封的并不是承袭的侯爵,而是——
冠军侯!
黄沙百战枯骨腐,双弓逐月三千里,横刀万钧冠军侯。
这一战之于陶睢川是怎样的意义我并不全然清楚,但是如今却能明白,国无良将,陶睢川难怪……
王莽谦恭未篡时。
我脑中蓦然浮现王衡之死前对陶睢川的评价,起初我不明其意,后来知道了王莽此人后,便深觉王衡之临死之悲恸。
王衡之鲜少评人,我至今记得皇兄曾与我说过,皇兄入鄢都娶长公主时,王衡之曾评他不如曹阿满。
此话如今来看贴切之外便是大逆。折玉与我说,曹操终其一生不曾称帝,始终维持汉室最后的余晖。
可这般眼光毒辣之人,于陶睢川封侯后却赞他少年英雄,忠臣不坠。此话为陶睢川在世人前遮掩多年,王衡之知他谋逆时必然心如刀绞罢。
难怪如今皇兄不信我,想来满朝文武必然不信我,陶睢川竟是此时杀不得——
只是,我如何玩得过陶睢川,先前不是没想过□□,只怕是最后陶睢川不曾杀了,反搭自己一条性命。
这人我已然招惹了。便罢,只要我不杀王衡之的女儿,前世那枚出城的印信想来也是陶睢川从我身上窃得。
今生醒来之时我便将印信贴身收了起来,我不给他,由着皇兄杀了他。便好了。
只是,天爷既给我重来一世,为何还要我与他有这般牵扯!
“真是贼老天。”我苦笑。
便是此时我看见了沈知,他抱着几册书卷撑着一把油纸伞自楼下走过,身姿一如当日般清骨自成,两眉肃然,却天生双眸柔和。
“沈知!”我扬声唤道,在他望向我时便招手示意,随后拎着裙子跑下了青玉楼。
沈知看见我时,皱紧了眉,道:“殿下。”
我见他皱眉便有些踟蹰,停在了原地,眉眼沾着水:“沈知,我没有见到皇兄。”
沈知见我淋着雨,便上前几步为我挡了雨,低声道:“您这般见草民,实是与名声无益。”
“你见我,方会声名狼藉罢。”
沈知道:“可草民不会怎样,世人待男子约莫要宽容些。”
“沈知,我做不到,我连皇兄都见不到,我并不是有意骗你的。半月前我好似犯了一件大错,连着这次,皇兄有些恼我了,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为何恼我至今。”
我与沈知就这般站在青玉楼对面的闭户的屋前说着话,淋淋的雨水从窄檐砸下,我仰面看着油纸伞泛黄的内里。
“殿下,草民虽不知半月前您做了什么,但是陛下必然不会真恼您的。陛下不见您只是……”沈知看着我,好似不知该如何与我解释一般,最后叹道,“草民想,陛下只是有些为难。”
“我知道,皇兄不会答应我。可是沈知,这对你一点也不公平。”
“草民求世间公正,盖因公理之下方可庇天下百姓少人祸权贵倾轧之痛。皆为百姓故,草民所读实为天下书。”
我咬住下唇,扭头道:“我听不懂。沈知,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沈知苦笑,许久后道:“殿下,草民接下来的话或许会伤到您。但是,殿下,对不起。您若真的想为草民做些什么的话,便请不要再为草民做什么了。殿下,请您,不要再出现在草民眼前。”
“草民并非圣人,见到殿下时,总会念及亡母。虽是迁怒,可草民实在是……”
我慌忙的点了点头,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沈知合了眼,面上流露出痛苦。
“沈知,”我有心想要问他,“若是在此之前你知道未来的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可还会走上来鄢都这条路。”
沈知轻声道:“草民想,草民大抵还是会来的。有些事情,怕是躲不过去的。”
我心神俱震,有些事情,怕总归是躲不过去的。
“可若是,力不能及,才智愚钝,事事不成,条条大路皆行不得。又当如何?”
“殿下,既是您想要做的,纵然粉身碎骨,终究您都会为此而做。何必问草民,草民与殿下相识甚短,却觉着殿下脾性,颇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果敢坚毅,因而虽千万人殿下往矣。”沈知道,“如果不知日后该如何行,不如走好当下,且思且行。”
我怔愣在原地,合眼一笑,抬眸道:“沈知,谢谢你。”
如果不知日后该如何,那么现下我便无意多生恐慌,生死一时,我自负我的。
这一刻我想明白了,在泥潭中凄凄惶惶的数十年不是我的梦魇,陶睢川那一箭并不叫我痛彻心扉。
我待陶睢川的执念早就随着黑暗中浮沉数年而深埋心底。
我本早就不属意痛苦的活着了。
只是在走马观花的鬼魂数年,我飘荡在无数怨恨之中,倾听他们的生死。
前世萧京云从来没有在意过天下百姓,可那日城破我见到了鄢都成为屠宰场,我在死生的虚妄里听了数年。
听到了他们曾经对生活的期许,看到了他们曾如蜉蝣般搏命存活的一生。亦……
感受到了他们死时的痛苦。
那一刻我真正的明白了,前世因为我的任性和我一颗刻薄歹心,我害了许多人。
我因自己为父母与天下人轻贱,便曾轻贱天下人。高居他人骸骨所筑金屋上,抛掷天下人奉养于我的珠宝。
受恩诸多,却成了兵祸的由头,害死了他们性命。
重活一次,我不敢妄言自己要救天下人,可我想要活着,想要救皇兄,亦想要鄢都百姓免于兵祸。
至少这样能叫我午夜梦回得以安睡。
纵我势单力薄亦不聪慧,可到头不过是我命一条,抵给陶睢川千刀万剐,全他一念杀心,求他悲悯人世。
天下人的命,我自求他们的。
大抵不过粉身碎骨,我下阿鼻地狱由世间刑罚论处。
“五年后的殿试,我还能再见你吗?我并不是要出现在你的眼前,请你允我远远看你一眼,要我知道你过得好便好。你这般聪明,一定可以罢!”
五年后,若我不曾殒命,我便想见到他。
沈知望着我露出了一个迟钝的笑容,平和道:“殿下,请宽心,不要活在对草民的愧疚之中。五年后,或许草民已然能够释怀,届时殿下若还记得草民,便来罢。”
我站在折玉的伞下看沈知走远,他身姿清俊,回首时带着悲悯看向我,我与他两两相望,皆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殿下,”他扬声道,“无论世事纷争,您切莫记得,只管喜乐便好。”
我愣了一下,笑容微滞,随后认真的点了点头。
后来我不禁感慨,沈知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人,之于我与皇兄,纵然不过一事交集,他却一眼看出了这场兄妹之情。
待他人影消失时我已然泪流满面,呢喃道:“见不到了。”
其实,除了救下他,我害了他一生。他这般聪明的人,定然是知道自己无法再科举了。
皇兄将他除名了,至少皇兄在世时,他永远都做不成探花郎了。我断了他的仕途,毁了他的名声,天下文人皆耻于入过公主府的男宠。
我竟还卑劣的同他约着五年之期。
“殿下,”折玉引着路同我说,“您看。”
我顺着折玉的目光向上看去,只见青玉楼雅座的一扇窗开着,窗子孤零零的在风雨中飘摇,里面的绸帘被勾了一点出来,不过一会儿又被一双手揪曳了回去。
“是世子。”
陶睢川啊……
我心下思量,只睨着一双眼去端详窗内,其实从楼下仰视是什么的也看不清的。
但我却敏锐的感觉到,那扇窗后面,有一双凌厉的双眸狠狠的抓着我,有种近乎野兽般的蛮狠。
这就是陶睢川,好似一匹狼狗般,撒过尿的地方便不会相让。
他并不在意我,却要求我属于他。
“正好,”我笑了笑,又进了青玉楼,提裙上阶,“如今,我倒是想见见他。”
我推开门时,屋子里的歌舞已经散了,留着女子的胭脂香和青玉楼的落霞醉,这份酒烈,若是温酒再饮则如滚刀过喉。若是用冰来寒,则又是另一番冻心刺骨。
陶睢川显然是后者,我沾着将化未化的冰水,倚到了他的身侧。
“二郎近日躲我躲得厉害。”
他坐在堆软砌锦的枕被里,端着酒看了我一眼,瞳仁在光下沉沉的,抬眸时不带任何情绪。
“殿下今日倒是待臣温声细语,不似前些日呼乱臣贼子,又唾臣骂臣。怎么?又用得上臣了?”他这般问着,“还以为殿下是睡过便生厌,翻脸不认人。”
我不禁无言片刻,诚然,若没有重生这一事,我本是被陶睢川迷了心窍,只知哄他爱他,便是后来五年间常有矛盾亦是我去哄去劝。
“臣还以为殿下被换了魂魄一般,”他见我不答,越发咄咄逼人,“那日用那般深恨的神情,恍惚叫臣以为,臣真真如殿下所说,谋逆了,杀了殿下的兄长般。”
我五指冰凉的抚上他的颈,人也跟着压在他胸膛上,“你敢说,你没有这份心思吗?”
陶睢川眯了眯眼,忽然伸手掐住了我的下颚,另一只手将我整个人压在身下,冷冷的盯着我,道:“殿下一句话,要害臣的九族,要臣父兄都蒙此大冤。殿下可知祸从口出?”
“您这张嘴,真当要好生管教。”
我不禁冷笑,只当他心虚,毕竟前世种种皆不是作伪,故而道:“装模作样,二郎好……”
陶睢川兜手就把酒灌进了我的喉咙,一把推开了我,道:“当年陛下接殿下入鄢都时,臣便说过,殿下性顽质劣,鄢都富贵妖魔处。陛下若不能好生教导,必然要殿下成世人唾弃者。如今此话当是不假。”
“萧京云,我于国朝之忠心,当万死于沙场,平一方乱,镇一处祸。此志不渝,俯仰无愧。”
这酒滚入我喉,一路滚刀剐肉般刺入肺腑,我冷得轻颤,浑身无力的倒在软云堆里,面颊挨着枕头的流苏边,露出了茫然无措的神情。
我不敢轻言自己了解陶睢川,可与他相识那耗尽我所有心力的五年中,我对他只敢说一事特别了解。
便是他从不曾轻易许诺,因他极为重诺,更不曾有过毁诺之举。所以,在我们算得上“亲密无间”的五年里,到底让我错过了什么。
“陶睢川,你父兄为何而死?”我低声问道。
“萧京云,”陶睢川道,“此事与你无关。”
我挣扎起身,透过软云堆对面的铜镜看见了此刻自己的面庞,青玉楼的落霞醉非同小可,此刻我两颊晕红双眼朦胧,眼前具是重影。偏生倔意不舍,一味犟着劲伸腕扯着陶睢川的衣袖。
“告知我。”
陶睢川面露不悦,他垂眸看着我,抬手要扯开衣袖,奈何我用尽着力,他皱眉,眸光落在了我的腕骨上:“殿下今日是诚心来戳臣痛处吗?”
此刻酒劲上脑,我已然觉着天旋地转,只手脚并用的跌在他身上,面颊贴在他冰冷的颈侧,低语道:“二郎,我想知道这些过去……”
我吸了吸鼻子,眼泪垂在睫上,微不可见的去求他:“我真不知如何,阻止定局……”
“你待所有人都好,唯独待我不好,你这样恶劣的性子,活该千刀万剐。”我为之恶毒诅咒于他,心却始终颤颤。
陶睢川——
我陷入黑暗前,在酒意的捉弄下,无比坦诚的面对了自己的卑劣,纵然千万过错在身,我却还是无能为力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