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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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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京云是大燕的宁耀长公主,也是当年烂泥垢水里爬出来的贱民。

    前朝最后一任帝王,生前定自己为明仁帝,可世人最终为他定下的谥号却是戾。

    戾帝不仁,以天下为沙盘,戏玩天下百姓命。

    我生于天灾君祸之时,如浮萍般被驱逐于残政酷吏之下。

    若非兄长庇护,此命早该绝。

    皇兄是前朝的武状元,娶了戾帝的庶出妹妹。

    宣宁元年十月初一,戾帝暴毙。不知为何,他好似恨极了皇室一般,生前杀绝了皇室男丁。

    他自己亦无后。到头来这至尊之位,许给了如今的太子,兄长与前朝公主之子。

    我心中叹惋人走茶凉之悲,只因不过短短三年,随着前朝公主的病重。

    大明便永远成了史书一笔。

    皇兄不甘被掣肘于摄政王之位,于宣宁元年十月登基,同年还是册了前朝公主即先皇后之子为太子。

    我是在宣宁元年十一月,皇兄登基后被迎入鄢都的。

    此前我一直不曾想过,在乡下我那任人践踏人人可欺的数年,作为武状元、长公主驸马的皇兄是真的不知吗?

    为何偏是宣宁元年十一月。

    现在我忽然顿悟,或许我也是皇兄在那寄人篱下、卑微岁月里最不愿、最不想提及的人。

    或许我一直都是皇兄身上割不掉的耻辱,想舍得的泥点子。

    兀自迷茫之时,两肩忽然搭上一件外裳,将我拉回了神。

    我回头时便一眼溺进了他深邃的眼眸,他看着我,缓缓露笑,关怀道:“殿下,秋日风寒。”

    “陶睢川,”我念着,嗓音沙哑,语气约摸还残留着哭泣后的沙哑,因而陶睢川听到后唇角愈发上扬。

    “殿下为何今日入宫?”他慢条斯理的问道。

    “你又为何在此?”我道,抬肩任由他的外裳滑落,兀自拢了拢衣裳,“朝会已经结束了罢。”

    陶睢川好似身后长了眼睛一般,手臂在我身后一抬,便拦了衣裳在臂弯。

    “臣守卫皇城。”

    我笑了,用着与前世一般的口气道:“二郎,怕是你听闻本宫入宫,不知本宫要做什么,这才入宫罢。”

    “禁军守卫皇城,你却未必需要日日坐镇期间。莫非你以为本宫总是痴蠢?”

    “殿下,您之前可从不唤臣二郎。”陶睢川扭头盯着我,反问道,“您若不蠢,怎会脱口而出,臣将谋反?”

    穿喉之痛犹在,陶睢川神情平静的看着我,五指舒展在我眼前,缓缓成爪。仿佛隔着一寸在把玩扼制我的脖颈。

    宣宁三年,我却然不曾唤他二郎,这份亲昵的称呼是在我杀了王衡之的女儿后,有意唤的。

    我道:“皇城大内,天家之处,你安敢窥探?”

    陶睢川看着我,眼底露出了一抹十分难辨的神情,我看着十分别扭,心中隐约觉得很是不适。

    这种神色我觉得分外熟悉,是一种与世人般如出一辙的怜悯,但是没有嘲笑。

    “殿下,”陶睢川的手握在了我的腕骨上,缓慢的一点点向上,摸到了一块陈年疮疤,“您的手在抖。”

    “放肆!”我轻声斥他,双眸冷漠一片。想要把手抽出来,这时我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垂手站着的小黄门。

    陶睢川顺着我的眸光看见了他,毫不在意又将目光轻缓的放到我的脸上,道:“殿下,您以为……”

    他贴在我的耳边,说了此生我最不愿听到、最不愿想起的往事。

    我一路跌跌撞撞逃回了公主府,陶睢川的话如毒蛇绕颈般,阴狠而毒辣,叫我窒息。

    仿佛又记起他将我送上马车时的言语。

    “殿下以为臣,”他看着我坐在马车里,“不敢杀您吗?您忘了一件事,可人的感觉不会骗人,纵然您忘了那件事,却不如同旁人一般怕臣。”

    宣宁元年,我自荒村入鄢都,过青山曾遭遇匪祸,皇兄派来迎我的人尽数死于青山,徒留我一人。

    我幸得苟全,后又遇一官家小姐,方借车回鄢都。

    从荒村到鄢都的这条路,本就是我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本就是,我独自走回去的。”我俯在软枕上,看着雀炉香烟袅袅,喃喃道。

    白日陶睢川的话却如蚀骨之毒,叫我驱散不开,连同他说话时的吐息仍旧滚烫的灼在我的耳廓之上。

    “三年前,臣曾被山鬼所蛊惑,其容姝貌无双。一时心软,箭约莫松了两寸。您还记得吗?”

    我几乎疯了一般奔出香山不闻,当年我入鄢都皇兄将前朝皇家别院改为公主府,此间名为香山不闻,因四时花常在,花败便弃而闻名。

    世人既厌我,却不得不赞鄢都有我方是四季花在,故而别称我为四时春。

    此时我却宛如被困期间般,跌跌撞撞的往外逃,四周的宫人皆迎向我,想要抓住我或是扶住我。

    我眼前模糊一片,无数人影宛如鬼影一般扭曲,我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有一种深深的扎根在心底的恐惧不受控制的蔓延在我身上。

    “殿下!”

    “殿下怎么了!快入宫告知陛下。”

    “殿下,殿下!传太医——”

    “不,不……不要……”

    不要告诉哥哥。不要告诉他!

    我起唇想要喝止他们却发现眼前越来越模糊,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徒留我无声的尖叫。

    “殿……”

    我堕入黑暗前,仰面昏在地上之际,我看见了陶睢川的身影站在角楼上。

    这个场景好熟悉,我仿佛,在记忆深处见过陶睢川一般。

    绝不是宣宁三年……

    我看见自己在一片黑暗中疾跑,随后场景逐渐清晰了起来,荒山孤林,冷月无声,我身后跟着万千索命的鬼魂。

    他们戾声呼啸,青面獠牙,怨气冲天。

    我回头去看,惊惧攥着一颗颤心。我虽分不清他们的面孔,却清晰的知道他们是谁。

    在一声声厉呼中,悔恨呼啸而来。

    他们是——

    当年死在青山的人,陶睢川兵祸之下,死在长公主府、鄢都、皇城的人。

    前世今生,我早就欠下孽债无数。

    我被冤魂驱赶成囚兽,仰面望月时,便看到一道影子冷漠的站在树上。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拉弓引箭。

    利箭穿喉。

    我猛的睁眼,浑身大汗淋漓,睁眼才发觉自己身处香山不闻中,雀炉的烟早便灭了,空气中一点残香也被越窗而入的风散干净了。

    折玉走了进来,见我醒了便面露欣喜,她看着窗户似皱了皱眉,走过去将窗关上了。

    转身道:“殿下可觉得不适?”

    “皇兄……”我动了动唇,问道,“可有派人来?”

    折玉将药放在床边的小案上,道:“殿下昏迷前隐有言语,恕奴婢自作主张,只请了府中医师。”

    我不由惊叹折玉的心思敏锐,她与折枝便是陶睢川谋逆当日拼死挡于我身前之人。

    本只是公主府的杂扫宫人,我念着她二人的恩情,亦不再信旁人便将她二人调来身侧。其实之于她二人所言恩情,不过是当年我与先皇后的一场怄气之举。

    初来鄢都之时,错乱的富贵,众人的阿谀奉承叫我迷了眼。其实如今来看,那时先皇后身子已然不好,她见我行迹不妥其实有心教导。可惜大多力不从心,加之皇兄待我从无底线的偏宠。

    那时我厌恶这么一个处处约束管教我的嫂嫂,便着意与她作对。折玉与折枝那日犯错,先皇后循规而罚,是我为了彰显皇兄的宠爱,将她二人免于刑罚。

    不过一桩小事,却叫她二人记到今日。后来长公主府落成,她们便求皇后出宫留在了公主府。

    或许先皇后也知她二人伶俐,是她在最无力的岁月里为我留下最后一点善意罢。

    我与先皇后虽作对数月,但其实她人生中最后一段时间,亦是我陪她走过的。

    公主府落成前,我在坤宁学礼仪识字。

    我待先皇后,怨与妒混为一并。

    若说缘由,大抵是一日午睡醒来时,我曾听她讽兄长:“早知宁耀苦楚,汝不曾早施怜悯。知她心性已歪,更不曾善教。何苦来与吾诉之?当初吾下降与你,难道不曾有容人之量?”

    “汝赐她宁耀,此二字,她当得起吗?”

    那时我便勃然大怒,心中觉得她辱我不配宁耀二字。兼之得知原来她早知我苦楚,不过是仍作不闻罢了。

    我怨她高高在上,怨她举重若轻的拿捏我的过去,最后更是恨她待我竟敢怜悯之心。

    要知那时,她虽身为前朝公主,实际上早被皇兄囚于皇城,一身病骨,任我所欺。

    她怎么这般看我!那时我深恨于此。

    其实说到底,是我萧京云在宫人虚捧,皇兄纵容下,有一颗扭曲的暴戾之心罢了。

    我亦妒她,生于鄢都,富贵荣华。妒她学识渊博,德秀文雅。

    前朝长公主,大明的长公主。

    宁耀长公主,大燕的长公主。

    先皇后是人们口中的德善,是母仪天下的国母。

    而萧京云又是什么?

    折玉见我陷入沉思亦不打断我,许久后我无声的笑了笑,望着雀炉看了好一会儿,将攥紧的手一点一点送开了,好似终于放过了自己一般。

    “点香吧。”我道。

    皇兄为我送过一例雪中春信,我虽不爱嗅香,却不舍得弃了兄长的好意。

    “殿下平日都不曾燃香。”折玉道,“您并不是爱香之人。”

    我歪头看着她,露出了一个轻飘飘的笑容:“你又怎知呢?今日这香不就燃了?”

    “我啊,怎不爱香呢?”我嗓音残留着沙哑,说着似是而非的话,在折玉走出去后,抬手端起药碗,将药倒尽在了插瓶里。

    折玉掀帘走进来为了燃了香,我见殿中侍立诸多人,轻声道:“今夜不用守夜,明日你进来时,将香灭了。”

    她瞧着我,似是觉得这样很是不妥。其实我心中亦知不妥,陶睢川素来是个敢说敢做的,他要杀我,今夜未尝不敢来杀我。

    只是他有一句话说对了,我确是不太怕他。

    无论前世今生,我都不曾惧他。

    况且陶睢川亦说过——

    “你杀了王衡之的女儿,他失了天下文心。他留了我一命,便失了大半兵权。萧京云,我本成不了气候,承蒙你多方相助。”

    我脑海中当日情形犹在,这一场兵祸本就有我推波助澜,是我养虎为患害了兄长与天下百姓。

    此生我绝不愿害了王衡之的女儿,断不想再掺和进这一场棋局里。

    既然杀不得陶睢川,那便只能阻他,螳臂当车亦要一试。

    皇兄英明果断,若无我在其间,陶睢川定然不会有机会出鄢都。

    叛军群龙无首,或许不成气候。

    “对了,那些门客,你替我散了吧。”我说道。

    折玉却跪在我身侧,道:“殿下要散门客,奴婢不问缘由,可有些人,还望殿下杀之。”

    我一愣,道:“为何?”

    “殿下,斩草要除根。不然最后引风吹火,只会玩火自焚。”折玉这般说到,见我面露疑惑,便解释道,“当初有些人,因拒殿下好意,殿下使了些手腕,恩威兼之。如今仇怨既结,便要手段分明,不可留有后患。”

    我手中握着笔,纸上约摸是自己的鬼画符,因我不识字不多,亦不会写字。

    换而言之,我不曾读过书,折玉的一番话其实我也只是一知半解,见她言辞恳切,要我杀人性命。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巨大的无力,缓缓摇头坚定道:“我既害旁人家破人亡,那么仇是仇,我杀人,人亦可杀我,我无怨。我不杀他们。”

    我知这般痴蠢,实不知何为善,又该如何去做个好人。

    做人的道路从来没人教我该如何走,我亦是第一次决定向善,便只能用尽全力去放过这世上每一条性命。

    世上的是非黑白、公平正义我本就不懂。

    折枝想要再劝我,我却挥手叫她退下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连她这般的敏锐与聪慧都没有,纵然我历经前世,可我脱口而出的话,皇兄大抵是不信我的。

    陶睢川亦不惧我说出这些话,事情走到这一步,我不知上天为何要怜悯我,叫我再活一遭。

    前世,今生。我或许从未活明白过。

    我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纸面,其实我想要抄写佛经,为冤魂超度,可是到头来提笔而下,怕是污浊佛祖眼罢。

    “我该怎么做……”我想不明白,告知皇兄这条路我走过,却不曾得到答案。

    如今是宣宁三年九月,我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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