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宣宁八年冬,我身死于垂拱殿,鬼魂却在一片黑暗中浮沉了许久,不知为何,既没有见到黑白无常,亦不曾踏足阎王殿。
故而心里惧怕许久的十八层地狱无法得缘相见。
许是死前惊惧,或是死相凄惨,我耳不能闻目不能视,身如浮萍漂于黑暗。
在这样幽静之中忽然有一阵尖锐狂啸冲击而来,如千针万锥扎入五识,又似钝刀割肉,遍痛难熬。
我在无尽中翻滚,一时方顿悟,或许这便是无间地狱。
猛的仰身将倒,忽然有人从我身旁静静走过,伸手将我搀扶。
那男子悲悯温和道:“小心——”
随后他便轻缓离去,独留我一人再复陷入痛苦。
不知等了多久……
“咦——”一道女声响起。
昏沉之中有人自我身侧走过,惊疑出声,见我伸手摸索时沉默半晌。
我却能察觉她驻足我身旁,许久后,幽幽一叹,她很是轻柔的抚摸我的脖颈,我依然觉不到痛,更分明不了血肉之感。
她道:“该是多痛啊——”
我张了张嘴,喉咙破碎嘶哑,只有嘶嘶气声,无声道:“你是谁……”
“对不起……”她轻声道,声音包含抱歉。
随后轻抚我的额,虔诚一吻。
她又道:“我对不起您,从不怪您。”
我心中诧异,不知是何缘故。便被她一推,周身无尽下沉,下沉。
恍惚间被人轻轻接住,我栖息他怀中只觉熟悉与信赖。
这样的安宁未曾许久便被打破,感觉有一人将我拉过,那人给我一种古怪复杂的感觉。
我心中觉得好笑,原我萧京云竟是做鬼也没有安生日子。
他们争吵了许久,我好似挨在一个乞丐身旁,我不知为何会觉得他是乞丐,可现在却是如此笃定。
忽有一日,眼见天光大亮,一片刺目的白茫。随后我本飘忽的魂变得沉重,仿佛被万钧之力往下压迫一般。
“……”
“……殿……下”
隐约间有人在唤我,我虽听不清唤得什么,却感觉这声音分外熟悉,露着痞气还有不着调的调笑,又带着多年前欲气的喘息与闷哼。
“殿下——”
“可是,爽得失神?”
这人似乎又在喊我,我凝神去听,便是此刻惊觉撕裂之感,一时痛彻心扉,恍如重回身死之日。
利箭穿喉之感复来,我极力呼吸,本是从前缥缈察觉不到的,此刻却清晰感觉到有空气穿膛,带着凌厉的刺痛。
我猛地大呼一口气,如惊弓之鸟般弹起半身,两肩却挨上了汗漉漉的□□胸膛。我猛地愣住了,不知在黑暗中如幽魂般缥缈多少年,此刻我乍触肌肤,身亦一重,凝有实感。
只是眼前尚一阵阵发黑,还有遗留的眩晕感,和出自心里残余的被穿喉的巨大痛苦,叫我依旧浑身颤栗。
“嘶,殿下,”那人倒吸一口冷气,语带着三分促狭般,道,“您要废了臣吗?”
这声音!
我瞪大了眼睛,一时四肢迅速冷了下来。
便是此时五感重回于我的四肢百骸,眼前逐渐清晰,便见乃是一片暮色将沉,一轮烈日薄西山,惊雀掠翅,两侧帷帐漂浮,宫灯一萤。
这是——
我还活着?我登时惊疑不定。
只知我此刻仰面在一人怀中,后颈靠在他宽厚的肩上,光裸的后背贴靠在他凶悍的胸膛前。
剥去了半边衣衫,罗裙抵风流,塌腰娇挺,跪坐期间。尚有潮红于面颊,腻湿之感犹存,只消一动便漏。
这人被我陡然一缩咬得缴械,见我此刻回神,不由轻哼一声,具是调情之态,随后猛然发力,似想用着逼捱的劲儿来迫我求饶。
尚不及我作出更多反应,便被卷入欲孽。
我脑中阵阵刺痛,前程往事如走马观花般,颤手抚上喉时只觉光滑如初,秋风刮过,冷瑟在我裸露的肌肤上。
我如梦初醒,便要向前逃离,却不察眼前乃是围栏,身飘角楼之上,四周无人,只听身后喘息与不绝水声。猛地回头,果见那张熟悉的好皮囊,一张俊美的修罗面。
——时任禁军都督的镇国侯府世子,陶睢川。
果不其然,此情此景,纵然混沌数年,我亦不曾忘记。
宣宁三年,我窥见陶睢川不久后,我迫他来公主府角楼“澹远”之上,春风一度。
比之角楼我远窥的那一面,这一次方是我们折磨数年的开端。
我不知自己死后他是否杀了兄长,可那穿喉一箭,是我历过的最痛之时,身心俱是。
便叫我的恨意与惧怕一并涌出,近乎搏命般挣扎着要推开陶睢川,陶遂川被我陡然一惊,眼见身下高楼,而我半身已出,顿时冷了神色,皱眉不悦,屈膝强压于我,单手锢住我的双腕,另一只手便压在了我脖颈上,我自他眼眸,看到了他走露的阴鸷。
“殿下,方才缠着臣,现下便要推开吗?”陶睢川冷漠道,五指施力,“您说一生绝不悔恨,此时便要悔了?”
这话确然是我说过的,哄他与我胡来之时。
我能觉出自己面上的潮红因前世巨大的痛苦而迅速退散,取之而来的是眼眸中冰冷的痛恨,和愈发惨白的面与唇。
他眉越发紧皱,唇抿成一线,露出了疑惑。
我看着他,却双眼赤红,带着一种深可见骨的恨,浑身犹在颤栗,却咬牙切齿道:“乱臣贼子,滚,滚出公主府。”
我恨他倾覆兄长的王朝,恨他对我利用,此生最恨便是他要杀兄长之心。
亦有当年,他霍乱鄢都,屠杀长公主府与宫城之恨。
在那浑噩的数年里,我悔恨自己的冷漠,悔恨自己的自私,断送许多人性命。
陶睢川眼神一暗,杀意流露,几乎立刻收紧了手。
我腕骨生疼,呼吸一窒,喉咙被迫压着,却分毫不惧,睁着眼冷然看着陶睢川,此刻恨不得当即生啖其肉,嗜其血。
陶睢川啧一声松开了我,我冷眼看他随手捡起了地上的衣服穿上,又勾起了我的衣裙。
他看了一眼我,眼眸微眯,眸光在我身上走了一圈,末了挑衅一笑,随手把衣裙抛到了一旁。
陶睢川因而离去。我并非不想留他,其实自醒来,我只想杀他,将他千刀万剐以消心头之恨。
可他手劲极大,方才展露杀意,不过捏箍片刻,便要我哑了嗓子,无法高呼。
况且长公主府全然留不住他,不单是因如今“揣度”我意者甚多,怕觉我欢喜陶睢川而不伤他。更因陶睢川一身好功夫,公主府的守卫留不住他。
更加之禁军本就有巡防鄢都之责,公主府一乱,一时三刻间禁军便到。
陶睢川走后,我抱膝孤坐于角楼之上,凭栏远眺万家灯火,此时暮色沉沉,秋雾连霜,清辉只得隐约,却叫我双臂生寒。
宫人听我与陶睢川不欢而散,都不敢上前服侍,故而我仍裸着肩,痴痴的出着神。
大约此际还有些恍惚,难信今朝何年,恐觉大梦一场,一切不过是我痴妄重来罢了。
毕竟隔世之感,切骨之仇,不曾作伪。
宣宁三年秋,我好似熬过一场残酷的大梦般,再次回过神后不顾宫人阻止,连夜叩开了宫门,一路疾奔去皇兄的住所章华台。
彼时皇兄正在批折子,看见我时便面露不悦,似要责备,随后便愣了。
大抵是因当时我满眼通红,泪珠不断,云鬓摇摇欲坠,外裳因疾步跑来更是不整。
兼之我一进殿全然不顾伺候的宫人,扑在皇兄怀中嚎啕大哭。满殿宫人惊诧,皆不敢抬眼再看。
一时除却失而复得的侥幸、错害皇兄的悔恨,便是漂泊无依被丢在黑暗里数年的委屈。
皇兄被我这般哭得肝肠寸断的架势着实是下了一跳,一面挥退了宫人一面低声哄我。
我俯在皇兄膝上,一昧只知哭,抽噎之中泣不成句。
皇兄深知我这般德行,此时是半句话也从我嘴中问不出来,故而只如幼时一般,将我抱在怀中,伴着两三盏孤灯,在瓦檐与秋风的呼声中,一面看折子一面哄我入睡。
待第二日我醒来已是午时,皇兄正坐在案前,见我洗漱后披衣走了出来,便挥手让小黄门上了午膳。
我见皇兄眼下具是乌青,掌下压着数本折子,我识字虽不多,却一眼认得自己的名字在上头写着。
“醒神了?”皇兄揉着眉心,面露疲态,眼中还残留着怒色,却不是冲着我,只对我道,“用过膳可能解释解释昨夜?朕不愿审你府中人,听你那些荒唐事,昨夜哭得那般惨,总不是与……”
皇兄皱着眉,有些羞于启齿,只婉转道:“那些门客闯了祸端?”
我吸了吸鼻子,腹中饥饿,老实的坐在一旁端着碗扒饭,边吃边有些踟蹰道:“近日很乖,并没有生事,只是想皇兄了。”嗓音低哑沉闷。
皇兄似被我这话逗笑了一般,挑眉看了我一会儿,道:“还真闯祸了?”
我不满道:“没有!难道我便只会闯祸吗?”
皇兄看着我但笑不语,眸光中却流露着温和和怜爱,我不禁鼻尖一酸,眼里聚着泪珠,低头便由得连串的眼泪砸在了膝上的罗群。
“蛮蛮,”皇兄抚了抚我的发鬓,叹了口气,与我轻声细语道,“再喜欢陶睢川,也不成。哥哥不能置天下万民不顾?”
皇兄便这般轻飘飘的一语道破我前世的心思,诚然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没将此事告与皇兄。
纵然是后来打杀王衡之的闺女,亦不曾脱口。
我脑中轰一声,不禁浑身僵硬。前世皇兄大怒,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宣宁八年将杀陶睢川之时方知我二人的苟且。
“哥哥,你早知道……”我失语道。
“你的事情又有多少瞒得过我,”皇兄道,“若我有一日不问你,只不过是我装作不知罢了。”
我手中的玉筷碰的一声掉到了桌上,在桌角一砸,碎散在了大理石的地面。
当年我打杀王衡之闺女,数封书信斥鄢都众世家小姐,皇兄不问缘由一味偏袒,便是早知缘由。
可他如今却这般与我说理。
我心中却是全所未有的悲凉,悔恨如鸩酒剐喉。前世我困于一场皇兄纵容的情爱之中,如飞蛾扑火,烈火祈明,最终伤人伤己。
“兄长,”我便这般由着愤恨脱口而出,“求你杀了陶睢川吧,他有不臣谋逆之心!”
皇兄脸色一变,他撂了手上的笔,神情冰冷的的看着我,甚至带着几分审视和……
猜疑。
我从未在皇兄面上见过这般严肃的表情,他看着我,淡淡道:“蛮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我有心想说,可却不知从何说起,正如王衡之临死所言,王莽谦恭未篡时。
皇兄眯了眯眼,用一种让我觉着胆颤的语气慢慢道:“如今,你好似变了。昨夜你哭泣,可是因为知道什么,而不愿告与朕?”
我瞳仁猛缩,在皇兄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突然前所未有的感觉到——
皇兄待我起了杀心。
这让我胆惧,几乎立刻跪在了地上,摇头道:“我……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将前世之事脱口而出。
岂料皇兄只是淡淡一笑,看着我,道:“黄粱一梦罢了。”
“陶睢川少年英雄,是难得的将才。如今边疆匈奴隐有异动,大战或在即,绝不可动摇雍州军心。朕亦要重用陶睢川,宁耀,你此话脱口而出极易生出祸端。日后不可再提。”
说吧皇兄挥手,吩咐人送我回府。语气又变得温和,笑我不要一味只知撒娇,又令人去御膳房取了我爱吃的点心。
皇兄轻抚我的发鬓时,我几乎克制不住的抖着腕,直到皇兄握住了我的手。
这双手温暖干燥,隐约薄茧,这是一双杀过人的手。
在这一刻,我前所未有的明白此事。
离开时我回头见皇兄看似与寻常无异的坐在案前批阅折子,他半面脸隐在阴影里,抬起的眸光显得那般淡漠。
隔着一寸黑暗审视着我。
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犯下了一件大错。
宣宁八年冬,我身死后,无论当时皇兄是否身死,我想我说对了一件事——
垂拱殿前,太子不在。
陶睢川谋反必然事败。
我走在宫道里,秋肃风寒,两侧红墙高矗。
我想起自己刚进鄢都,入皇城时。那时见一棵榕树生的高大,越过墙头,洒下一片荫蔽,可是隔了数日再入宫时,只看见堆积在宫道上,将被收走的枯枝败叶。
那样生机勃勃的榕树,在灰扑扑的红墙绿瓦里,扭曲成了记忆里的一点。
我不禁失笑,仰面由着泪水在眼眶中忍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