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告状
“我在想,傅家短短十几年,凭什么能成为骨三城首富。而赵家世代为商为人,勤恳本分,如今却要屈于这等人家之下。”
曾堰见我这般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再次劝说:“你若不想跟傅家过了,便趁早与傅思昭和离,另寻良人……为了傅家几个该死的下人,不值得来府衙走一遭。”
他认定了傅牛该死,也认定我官司必输,根本没想过有其他可能。
我感到好奇:“曾大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来到巡天府当差?”
我是个强势的人,不巧,曾堰也是强势的人,回回经我提问,仿若小辈,愈发对我心生烦躁。
“无可奉告。”
偏偏他又不能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能受我冷眼,听我冷嘲,拿我无可奈何。
不过他一想到我很快能在府衙吃到苦头,心里又没那么烦躁了。
“你又是为了什么嫁进傅家?”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当初红绫大闹婚礼,你就该知道傅思昭私下品性,当时为何不退婚?”
“当时……是为了傅思昭。”
曾堰搞不懂我执意状告夫家是为什么,直到听我这般说,眉头一展,顿时所有疑问都迎刃而解了:“你当真喜欢他?”
我被他逗笑。
如果我就此承认喜欢傅思昭,曾堰或许不会再纠缠我,但两个人要想从彼此口中套话,总要有一个人说点实话吧。
他不说,我来说。
“因为大婚那日,他替我挡了一刀,我觉得他还不算坏,所以愿意嫁给他,图个后半生安稳……”
显然,想在傅家安稳后半生是不可能的了。
想来好笑,我嫁进傅家后,还没开始搞事,傅家就被自家的一堆腌臜事搞得乌烟瘴气了。
念及在傅家经历的种种,我自嘲地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傅家现在三个儿子,一个无能无德,一个天生窝囊废,只有一个还有些经商的本事,却最是衣冠禽兽,人面畜生……放眼整个骨三城,傅家如今这种以毒养毒的家风,亦不多见。
曾堰见我摇头,愈发不解:“既然你不喜欢傅思昭,为何还生这么大气?守着你傅家大少奶奶的名分不好吗?难道……”
他知道接下来这话问出口,必定挨打,可他偏偏有那股子自信,盯着我的袖口,把方才最想问的给问了出来:“难道你真与傅牛有私情?”
我与傅牛?有私情?
“哈哈哈哈……”
莫不是想笑死我?
啧啧,傅牛如今都成老牛了,他就是有胆子想跟我私通,恐怕也有心无力吧?
哈哈哈哈哈哈……
以前的我杀戮成性,只觉得人头落地有趣,血流成河有趣,尸横遍野有趣,竟不知救人性命也能这般有趣。
“哈哈……傅牛若以身相许,我也可以收他当个男宠什么的……哈哈哈……往后洗衣做饭都不用愁了……哈哈哈哈……”
我大笑不止,笑声传到前方路口,惹得路口行人们投来异样的视线。
“赵徽婳!”
曾堰没收到预想中的一巴掌,心情却未有丝毫松懈,见我在他面前放肆大笑,惊了又惊,恨不能上手捂住我的嘴:“赵徽婳!别笑了!”
曾堰抿着嘴,瞪着我,想在我面前展露官威,可他耳根子都羞红了,落在我眼里,更显得他幼稚可爱,没忍住,指着他笑起第二轮。
“赵徽婳!不许再笑!”
凭什么不许笑?这是在街上,又不是在府衙里公堂上,大尊律法可没有哪条不许人笑。
大尊律法……如今已不比从前。
就说他曾堰,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巡按使,凭的是家世?还是才干?总不能是与傅家次子傅思昌勾结的手段吧?
呵呵,傅家为何告不倒,不正是因为有他这种官差给撑腰吗?官商勾结,用头发丝想想也就猜到了。
“你再笑,休怪曾某不客气了!”
不客气?这话说的,他何时真的客气过,若我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怕是不知要在傅家受辱多少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笑,笑我乃是大尊人人尊崇的“神女”,却马上就要沦为这骨瓷城的阶下囚,自身难保了。
“得罪了!”曾堰当真向我出手。
他一手便足以掐住我的脸,手掌堵住我的嘴,手指扣住我的两腮,让我不能再咧嘴大笑。
可他即使出手,也改变不了什么,女人的冤屈、愤怒、杀意,就算捂住嘴,也会从眼睛、鼻子、喉咙里挣脱出来。
除非他有胆子杀了我。
可惜,他一开始就应该掐住我的喉咙,而不是我的脸,我这张脸,美则美矣,可用了千年百年,早看腻了,毁去也无所谓。
我冷哼一声,抬手扣住他的手腕,微微用力。
“曾大哥!”府衙内走出一个身影,老远看到曾堰掐着我,急忙奔过来,催促着,“曾大哥!别跟她纠缠了!升堂了,都等你呢!快点!”
曾堰用余光瞥见小弟,仍不肯松手。
此时未到盛夏,他人已面红耳赤,额头冒汗,整个人如困入蒸笼之中,动弹不得。
这情况,旁人看不出来,他说不出口。
当然,他开口,必定泄气,泄气则意味着卸力,一旦卸力,这条对我不敬的胳膊就会被我扭断。
是当街、活生生、扭断。
对我来说,扭他一条胳膊,当然是在玩。但对他来说,可就不一样了,这条胳膊是生活,是武功,是前途,是无尽的痛苦与悔恨。
曾堰已经放开了我的脸,全力与我僵持着,而他的手放下后,才发现我嘴角仍挂着笑。
“曾大人,你说,一条胳膊换一条命,值得吗?”
曾堰明显拗不过我,整只胳膊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一张脸也使上了力气,眉目凛然,颤抖着嘴唇,吐出一个字:
“值。”
竟然是值?
我收敛了笑意:“值不值,你说了不算。”
“傅家娘子,曾某一条胳膊,能否换你撤诉……”
他挣扎中,竟还想让我回去。
我不禁要带上一层滤镜看曾堰:他包庇傅家到如此地步,不惜被废掉一条胳膊,可是为了好兄弟傅思昌?啧啧,这傅家的遗传基因才真叫一脉相承呢!
再次可惜,我方才说过的:“你说了不算。”
我一手紧握着曾堰的手臂,另一只手扣上他的手肘,往外一推。
曾堰脸色一变,向外侧扭转腰身卸力,却仍挣脱不得我的手,被我从后反扣着手臂,又被踢中膝盖后窝,按跪在地。
那小弟终于看出不对劲了,移到曾堰那侧,大声呵道:“你!你放开他!”
我抬眼看过去。
小弟触及我的视线,抬脚,却是后撤:“曾大哥,你坚持住,我这就叫人来!”
“别!”曾堰赶紧出声阻止。
可小弟已经头也不回地跑去府衙摇人了。
曾堰顿觉心累:要是府衙的小弟们都瞧见他当街下跪的败相,他这领头,以后还当不当了?
“赵徽婳,没想到你竟藏着如此功力……”
他实在不了解我,我即使以赵徽婳的身份行走于世,也从没打算隐藏“武功”,只是轻易不出手示人而已。
再说了:“你也不想想,我若没点自保的本事,怎么敢嫁进傅家呢。”
曾堰并未求饶,忍着手臂反拧的痛,想探听我的底细:“你原是赵家捡的女儿,你这身功力……”
“无可奉告。”
我松开他,将这四个字和自由一并还给他,重新理理袖口和放里面的状子,动身向府衙大门走近。
不论官司输赢,我都要去死牢走一趟。
俗话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这几日在骨瓷城认识的男人,各个品质恶劣,远不如关在牢里的小豹子,多少还听话些。
曾堰起身,捂着胳膊跟在我身后,还不死心地劝我回心转意:“赵徽婳,傅家生意牵涉众多,不是你能状告的!”
“我状告我夫君,与傅家的生意无关。”
“牵一发而动全身,怎能无关?赵徽婳,我方才并非打不过你,而是为了大局考虑。只要你不蹚这次浑水,我向你保证,今日你伤我的事,我与府衙都既往不咎。”
官差不论官职大小,只要给朝廷办事,按律就要受朝廷保护。方才我要弄断曾堰的胳膊,曾堰被逼到下跪,却始终没有拔刀,想必熟悉法律——按大尊律,官差单方面受辱、受袭,并留下相应证据,事后可委托当地府衙发布全国悬赏令,追拿犯事对象。
犯事严重者,甚至会以“谋反罪”论处。
“谋反罪”是大罪,犯人无需升堂审问,但凡官差,都有权将犯人当场斩杀。
我熟悉大尊千年来的所有律法,而这一条,当初还是我修订的,为的是拉拢底层官差。
那时,我位于权力的漩涡中心,看不到宫外的生活,更不知道一条律法的偏心,会改变多少百姓的命运。
当初无知,现在懂得多了,也知道做人要有耐性。但凡事都有个度,傅家环境比我想象中的恶劣太多,委屈求全,不如正面绞杀来的更省事。
可惜傅家认知浅薄,只当我这傅家大少奶奶是在闹脾气,殊不知我有多清楚自己此番行为的后果——后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影响,今日展露这一腔孤勇,明日才会有人一同摇旗呐喊。
真正后悔的,该是傅家。
我没理会曾堰,大步迈进府衙的门堂内,这时几名衙役正在方才小弟的带领下冲出来,见我立于鸣冤鼓下,皆是一愣。
我高举手臂,以拳代槌,一拳接一拳重重砸下,惊得鼓面瞬间震落一层厚厚的封尘。
鼓声阵阵,气势十足,围观的所有人,不论官民,都太久没听过这等声音了,心脏不由得随鼓声一跳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