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见官
月煞了无知,万星寻残阳。容我苟于世,愿君闻其详。
升堂了。
府丞神船深蓝色官服,在众人的注目下坐到公堂之上,一台实木方桌,将他与台下人等隔开。
“铛!”惊堂木拍桌。
“既见本丞,为何不跪?”
巧了,台下长身玉立之人,也是一身蓝色衣裙,端得是两袖清风,任凭府衙气氛如何压抑,始终面不改色,心不跳。
“回大人,我家祖有军功,可免跪罚。”
府丞闻言,困乏的下午总算来了点精神。
“堂下何人?”
“傅家长媳,赵徽婳。”
“状告何人?”
“状告我夫君,傅思昭。”
府丞闻言坐直了身子,回想方才府衙外那阵久违的鼓声,不敢怠慢:“状告何事?竟还要击鼓鸣冤。”
我清清嗓子。
“回大人,我夫君奸污傅家厨丁傅小牛,将其逼死,其父傅牛为儿报仇,误杀了我夫君傅思昭的书童傅小旗。我本是案发时在场人证,因傅小牛已死,傅牛精神失常,二者口不能言,笔不能提,故由我代劳,为父子俩申冤。”
我从袖中取出状书,见皱巴了,用手指抚平几下,再双手呈上:“状书在此,请大人过目。”
离我最近的衙役伸出手,准备接过状书,却从旁插进来一只手,抢先一步将状书夺走。
是曾堰,他那只扭伤的胳膊抬不起来,便用一只手将状书抖开,提拿在半空中,微微歪着头看。
状纸透光,透出一行行小字,朱墨相间。
因是临时起意,写得急了些,事急之处行笔粘连,不够板正,但还算端正,应付公堂足够了。
也好在傅思昭用的东西不差,下笔枯而不燥,润而不僵,临时写出来的东西,还能勉强拿的出手。
曾堰没看内容,仅扫了一眼状面,就已吃惊,不由得放下状书,扭脸顶着我,仿佛在确认什么。
我回看他:有什么问题吗?
他转手将状书递回我面前,低声劝道:“赵徽婳,你想想清楚,傅家上面有大人物保着,你告不动的!”
我信曾堰还有点好心,但坏我事。
“你只管呈上去。”
他见劝不动我,叹了口气,亲自将状书呈上,又捂着胳膊,俯身附在府丞耳边说了些什么。
府丞闻言脸色一变,忍不住去看曾堰,二人视线交接,似是已做了笔不可告人的交易,认定了什么潜在规则。
“妻女不得状告夫家,傅家娘子,请回吧!”
回?我击鼓鸣冤,鼓声远在几条街外都能听到,此时更是传遍全城,哪有让我回去的道理。
“傅家娘子,你可知状告夫家是什么罪?五十大板,你可受不住!”
两侧衙役配合府丞,将握在胸前的长棍敲击身前地点,听声音,棍是实木的,一根足有两斤重。
我怕,怕这些棍子断在我身上,府衙平白多一笔开支。
我将堂内环视一周,面不改色道:“若我诬告,一百大板我也受了,若是事实,大人该抓我夫君才对。此时已升堂,大人却连状子都没看,就要罚我五十大板?罚从何起?可依律法?”
“大胆!本丞按律罚你!你敢质疑?”
我冷哼一声,负手道:“大人!大尊律法乃是国之根本,不是谁想改就能改的!”
我边说,边在堂中走动,高声以告众人。
“按大尊律,妻女家中受辱不能平复者,尽可以状告夫家!若诬告,罚五十大板,夫家可以此休妻。反之,若夫家诬告妻女,则罚一百大板。而诬告罪不至死,罚可分期,期间夫妻两方可在公堂外自行休离——此乃相关的大尊律。”
我敢站在这公堂之上,并非依仗学识,而是大尊律法我早已烂熟于心,既要与官府对峙,知法,懂法,守法,才是我站着的底气。
“大人如此颠倒律法,难道是为了欺压我这等弱女子,可对得起身后‘清、慎、勤’三个大字?”
府丞被我当众指责,恼羞成怒,怒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有什么好气的,大尊律法确实如我说的这般,想吓退我,打错主意了。
府丞见我这个女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知道我是个好对付的,和站在身旁的曾堰对视一眼,才重新稳定了情绪,坐回去。
第一回合,我胜。
府丞拿起桌案上的状子,展开阅览,而他同曾堰的反应一样,首行没看完就惊得立刻抬头看我一眼。
再低下头,往后看,府丞不大的眼睛越睁越开,还要将状子再拿近些,逐句逐字的看,且每看完一段,视线就要在我和状子之间转换,似乎在对照什么。
其实状告事由三两句话就能写完,但写状书与普通书写不同,要讲究格式。我虽赶时间,字迹稍逊,却胜在笔法老练,严格遵循了诉状的法定格式,而内容少,事由却已交代清楚,兼之两造具备,朱墨颜色分明,是标准状书。
我自信这份状书挑不出错,但府丞这般来回对照,一脸惊疑,不免让我觉得他要从状书上搞事。
我开口:“小女子行笔匆忙,还望大人见谅。”
果不其然,我话音刚落,府丞就放下这一纸状书,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我:“这状子是你写的?”
“正是。”
府丞放下状书,“铛!”敲响惊堂木。
“荒唐!你别以为精通笔墨,就有资格写这讼书,替人告状!骨瓷城还没有女子当讼师的先例!”
“凡事都有一。”我坦然,“这不就有了吗?”
府丞无言以对,低头又看了一遍状子,抬头又看了看曾堰,犹豫再三,还是发了狠:“赵徽婳!你虽是骨砂城赵氏之女,却非赵家亲生,赵家祖上有多少军功都与你无关,你且跪下听审!”
年岁大了,站久了腰疼,我还想找把椅子来坐呢……但听他这么说,只得继续挺直腰板,摆出态度:“我若不肯跪呢?”
“此状书不合规矩!本丞不予受理!”
府丞似乎不愿相信这状子是我写的,手指朝外一扫,一纸状书就轻飘飘地从高台桌面扫落在地。
随之飞落的,还有桌案竹筒里的一把白头令签,“噼里啪啦”地飞到我的脚边,散落一地。
“状告者赵徽婳藐视公堂!来人!将她拉下去,杖责十个大板!再关押候审!”
啧,这是我第一次站公堂。
虽然是奔着死牢去的,可这府丞在状子上故意刁难,也着实让我感到窝火,当真是老脸不要了。
令签和惊堂木一样,讲究掷地有声,其旨意更是覆水难收,再没有撤回可言。
两侧府衙向我靠近。
曾堰看着我,动动嘴唇,还是扭脸作罢。
我提裙,抬脚,甩掉两支剐蹭上鞋面和裙摆的白头签,觉得这令签也飞的挺有意思。
府衙的府尹案桌上有四个签筒,每个签筒各有刻字,合起来是“执法严明”。
其中,“执”字签筒里插的是捕捉签,常用于前期抓捕或后期追责。
其他三个签筒里插的竹签,分别为:白头签,黑头签和红头签。
颜色区别的是责罚重度:白头签每签代表一板,黑头签每签代表五板,红头签每签代表十板。
而府衙的花样之一,就在这签子的颜色上。
白头签,不论飞多少,打完数后,犯人的皮肉白净如初,还能立即行走。掷下黑头签,即是真打,必定打得犯人皮开肉绽,两眼一抹黑。
若掷下红头签,受刑的犯人不死也要落下残废,最是严重。
白头签吗?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两侧衙役持棍到我身旁,被我扫上一眼,心生退却,又见曾堰在一旁守着,哪个也不敢率先上手,都挣着弯腰低头捡令箭。
我也不为难他们:“我自己……诶?”
曾堰亲自上手,用没被废的那侧手抓住我的手肘,怕拖不动我,当堂呵了一声“老实点”。
我瞧他做事辛苦,先配合着他,被他一路拖拽到偏堂门口,推了进去。
他推的这一掌使上暗劲,我转了半圈卸去这力道,正与他面对面。
他生怕我跑了,上前一步,用身子堵住偏堂门口,也挡住我的去路,更把堂外本就西沉的夕阳遮住了大半。
偏堂昏暗,他背着一缕夕阳,神色愈发显得阴沉。
“赵徽婳,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
我本来也不屑得怨他,但听他说这话的语气,分明透着一股子怨念,不免来了兴趣,上前逗一逗他。
“曾大人……”我迎上那律残阳,笑得灿烂,“是要亲自责罚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