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忆三
九重天的星河烂漫且滚烫,曾是杀神最向往的葬身之地,那里没有任何悲喜,没有任何忧惧,只需要她的神魂化作一片虚无,融入虚无,成为虚无。
死神立在一旁恭候,无声地咧开嘴,嘲笑:原来冷酷如杀神,也会嫉妒凡人女子的死。
阿岫看不到银衣女子身后的影子,忍着疼,在阵阵紧张的疼痛中,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尊主……娃的名字……”
银衣女子陷入沉默。
在救下阿岫,将她带回九面尊的当晚,杀神已把皇脉的真相、死亡的真相及这世界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眼前这个女人。
可让她等神也没想到的是:身为慧元至尊的人类,明知道真相是什么,却还是会为了那不曾见过的希望,甘愿拼上性命。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女子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以血肉之躯诞下拥有神力的皇脉,本就是前所未有的事,旁人无法想象她的痛苦,只能看到她在床上奋力的挣扎,直到她将嗓子喊哑,再也喊不出声音。
死神又裂开嘴笑了——他最喜欢看生命将死前的挣扎,无论对方是神,还是人,还是牲畜,众生对死亡的恐惧,是他源源不断的养分。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银衣女子一直默默地守在女人身边,一双不染风尘的纤纤玉手,轻轻抚过女人的身子,万般悲悯,都映于她眼底,最终化作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
女人被那滴泪砸到,浑身一凛,重新恢复了意识。
而她的面目瞬间变得比方才更狰狞,只见她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额头,两条细眉拧作一团,一双大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秀气的鼻翼一张一翕,硬生生被巨痛撕扯成另一番模样。
……终于,随着一声啼哭,女人筋疲力尽地倒回了床上,但她的视线紧紧跟随银衣女子,等到对方从自己身下抱出一个孩子。
血水染脏了那身昂贵银衣,可银衣的主人没有嫌弃,将孩子抱到她的母亲身前,告诉她:“起名‘云知’。怎么样?”
女人如愿以偿地闭上双眼:好,是个好名字。
这个名字,原本属于那晚拼死救下自己的黑衣男人,他在尊里名为云知,愿是被父母遗弃在山里的孤儿,幸得尊主收留,才苟活了二十年。
阿岫可怜云知的身世,大着肚子为云知在尊里建了灵堂,又不顾避讳,怀着皇脉为云知守灵七天,险些流产。
可即使做到如此地步,阿岫也总觉得亏欠了这个弟弟,将此事视为生前一大遗憾……
万幸,云知和她拼命保下的这个孩子,不再是孤儿。
阿岫闭眼咽气的那一刻,死神终于可以开工了,他不再笑,因为他对接下来自己的工作一向重视。
沉默中,只见他从黑袍里伸出一只漆黑枯萎的大手,如枯藤一般,死死地缠上了女人头顶的头发,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向外一抽,就将女人的三魂五魄从躯体里完整抽出。
女人无力挣扎,任由死神摆布自己的灵魂,然而她与死神相见不到一霎,她就不再受死神控制,挣脱束缚,飞升至九重天中,化作一颗闪亮的星星。
死神没吃到久等的美味,惊讶又愤怒:你变了!
杀神——只杀、不渡。
今日却落了泪,将一个本该被死神吃掉的卑贱灵魂,渡化成天上的一颗星。
杀神——止杀?那还有天理吗?
银衣女子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不理会身旁的气愤,甚至有些挑衅地逗着怀里的婴儿,眉眼含笑:“云知,叫姑姑。”
死神正要发作,却被一位少年的闯入惊到——即使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也不记得自己,死神还是一见面就怕,顿时在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尘镜上前查看,正目睹阿岫咽尸骨在床上化为一摊血水,一时语塞。
但他很快调整好心态,坦然接受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甚至贴心地拾起桌上的厚棉布,回身示意:“孩子刚生下来,哪认得你,给我吧。”
离尘镜彼时不过十几岁少年,行事却颇有一股子老父亲般的成熟稳重。待他接过孩子,准备将孩子放进襁褓时,才终于发现这个严重的问题:“这……是女婴?”
银子女子凑过来一看,摆摆手:“无妨。”
女子,亦可称帝。
“起名字了吗?”
“云知。”
“……”
“怎么了?”
起名字的人没觉得不妥,可在人世间,给新生儿延用死人的名字,实乃忌讳。
离尘镜抱着孩子思索了一阵,才劝她:“云知哥哥离世不到一年,如此重名,不好记录在册,不如……叫云知岫?”
云知岫在九面尊生活了十六年。
她的面相,完美继承了阿岫和小宝的所有漂亮之处。体型上,才十六岁,就已经和成年男子一般高了,又因为自小身体素质不好,整个人偏瘦,看着比尊主还要薄上一层。
尊主膝下无子无女,尊里上上下下都拿她当大小姐,对她关心备至,呵护有加,她便是如此天真可爱的活着,从不知世俗险恶。
直到十六岁那年,她跑到城里的集市凑热闹,不小心撞到了跨城跑商的赵有鑫,年少初见,一见倾心,至此,开始了她远嫁的新人生。
“集市太有趣了!他们肯定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鱼,我一定要让他们瞧瞧,我云知岫也是很有眼光的。”
云知岫昨晚就误了回尊的时候,今早也不急了,但如此心态,她一个人将装着鱼的水桶从山底提上来时,还是折腾出一身虚汗。
回到尊里,离尘镜正坐在院里看书,她为了能少挨姑姑的训,又提起一口气,献宝似地一路提到他面前。
“小姑父,你知道什么是海吗?小贩说花鮨是生活在海里的鱼,海是比山间湖还要大很多很多的存在。”
云知岫一边说一边比划,小脸神采闪烁,引得离尘镜放下掌中兵书,去看她桶里的花鮨到底什么模样。
那花鮨体色艳丽多彩,鱼身以粉紫色为底,背部及尾鳍、腹鳍、臀鳍、胸鳍为亮蓝色,背鳍为红色,背鳍软条部具一紫红色斑块。吻部及下颔部为鲜黄色,从上颔至眼睛分叉成橘色的条纹,一条延伸至背部,一条至鳃盖,确是条漂亮非凡的鱼。
可惜,红颜薄命,连鱼也不例外。离尘镜第一眼见到的花鮨已经没啥精神,在桶中隐隐呈现出直立的状态。
他招手,示意身后的男童上过来搭把手:“青山,抬到膳房去。”
云知岫惊:“抬去膳房干什么?”
“让你姑尝尝。”
“不可以!这不是拿来吃的!”
云知岫哪里舍得,护宝一样护着自己的鱼,后又提起桶,一路提到广场的池塘旁边。
春光从高空倾泻而下,在地面肆意挥洒。时值花季,万花争艳,在这春光百媚之中,广场池塘内游着一群无拘无束的鲤鱼。
云知岫将花鮨倒入其中,叨叨着:“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被人吃掉的!你永远是池塘里最美的鱼!”
年少的承诺总是不知轻重,第二天,花鮨就死了,它的尸体残骸浮在水面,还时不时地被周围的一群锦鲤当做饲料啃食。
云知岫气哭了,哭声在楼内回荡不决,很快惊动了楼里的所有人。
直到那一抹银白色从天而降,云知岫才止哭,哽咽着告状:“姑姑,我的鱼……”
“海鱼是没法在湖里生活的。”银衣女子一早就知道结局,语气颇为无奈,“你这是害了它。”
云知岫哪里懂得海鱼的习性,又哭出声:“呜呜呜……我的八百两银子……”
海鱼属于汪洋大海,而眼前这一方小小的池塘,连江河湖泊都算不上,多贵的海鱼放进来,它也只能是个死。
经此一哭闹,云知岫人财两空不说,还被姑姑扣了每月的零花钱,禁闭三日。
虽是禁闭,可也只是把她关在屋里,罚她做了整整三天功课。而功课越多,她心里就越觉得委屈,禁闭结束的头天早上,就迫不及待地溜下山,要去找那卖鱼的小哥算账。
她哪里知道,城里的集市只开三天,三天后别说找人算账了,集市摊位都撤了。
待她气势冲冲地来到集市口,看到萧索的广场,再想到那天的人声鼎沸,心里是说不出的失落。
那八百两可是她攒了整整五年的所有零花钱啊!就这么被外地人坑了……她怀着一肚子闷气往回走,还得劝慰自己接受这个现实,更郁闷了。
“云姑娘?姑娘!请留步!”
直到身后那人追上自己,她才意识到有人叫自己,缓下脚步,一双幽怨的眼睛看了过去。
“是你?”认出对方就是坑自己的卖鱼小贩,她顿时来了精神,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生怕他跑了,“你还我银子!”
“云姑娘,你、你先松开我。”赵有鑫脸红。
“不行!你还我银子,我就放开你。”
“云姑娘,你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拉拉扯扯,可不太好……”赵有鑫哭笑不得,他是外地来跑商的,脸皮够厚,但对方毕竟是位妙龄女子,他总得顾忌一下。
云知岫也不想过多的引人注意,瞥了一圈周围的人,拽着赵有鑫的衣领子将他带到一个人少的胡同口。
“你卖我的鱼根本不能活!还钱!”
“还钱?何来还钱一说呢?”
“退钱!八百两!一个子都不许少!”
“嗯?难道姑娘当时没听清这花鮨是海鱼?这种鱼要想养活,除非家里有片海,否则……”
九面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海。
云知岫气得牙痒痒:“好啊!一条死鱼你卖我八百两?”
“云姑娘,赵某卖给你的明明是活海鱼呀?”赵有鑫委屈,“赠姑娘的那三斤海水,可是赵某从砂海千里迢迢运来的啊!”
骨玉城靠山,不兴水产养殖,因为水产价贵,而海价更贵,活海鱼的价格更值得翻上数十倍……有什么问题吗?
“云姑娘,为何如此气愤?难道是因为这鱼不好吃吗?”
云知岫无知,但她还不算太傻,越听越回过味来,神情有些绷不住了:怪不得小姑父当时说给膳房送去……早知道,还不如给姑姑尝尝鲜呢。
她一想到姑姑,就想到自己这回偷溜下山找人算账,结果是自己不占理,只好松开手,撂下话来:“你!你卖的鱼太难吃了!以后别让我在骨玉城再看见你!”
她撂下狠话,赵有鑫更不能放她就此离开,一把拽住她转身欲走的袖口,将人拽回身前。
“云姑娘,八百两银子是小事。”赵有鑫头次到骨玉城跑商,遇到云姑娘这般女子,诸事不解,急需一个解释,“那晚姑娘为了和其他客人抢那条花鮨,对赵某做了什么?难道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