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清兽宗篇2(绮)
我时常在想,为何我都坐上尊贵的掌门之位了,还是要听这群老人家们的唠叨。
大长老陆长明喜欢留对八字胡,激动起来那两缕胡须就跟着颤抖起来,着实有些滑稽。
他一说话我就盯着他的胡须看,经常是盯得入神,甚至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掌门,掌门,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啊。”
“啊,”我回过神来,表情管理却没有半分失控,镇定自若地回他道:“那个小孩儿的确有做捉妖师的天赋,你们可以随便测试他。”
还好这次听到了关键词,来路不明的小孩儿,直接,内门,不妥。
陆长明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既然掌门看好他,我等也不便多说什么,但愿他能不负掌门期望吧。”
我面露欣慰地点点头。
目光扫过扶额凝思的二长老刘长芳,她嘴角向下微微弯曲,细眉轻蹙,似有心事。
她比我年长七岁,是捉妖界第二位靠自己努力走向高位的女性捉妖师,当然了,第一位是我。
我们虽有年龄差距但一直以来相处甚欢,毕竟在这老爷们扎堆的地方,能找着女子捉妖师实属不易。
至于三长老吴长风他因为双腿不便,对宗内事务又有心无力,宗内便给他挂了一个闲职,让他偶尔出山授授课,但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山里摆弄他的花圃药草,以消遣度日。
至于我,一个喜欢游历人间的掌门人,将门内大小事务大都分给了长老们,来去随心,倒是像个云游闲散之士。
大长老继续禀告:“掌门,近日有弟子发现咱们宗外似有大妖出没,行迹诡异,不太好追踪啊。”
我不禁挑眉,忽而有点种不详的预感。
连大长老都说不好追踪的大妖,看来的确有几分棘手。
刘长芳抬头看我,神色也有些严肃,她道:“掌门放心,附近村子我已派弟子潜入镇守,若大妖有所动作,他们会立刻向我们禀告。”
我点点头,又不禁摇头,“这群大妖此次的目的,恐怕不是村子里的人。”
长芳面色凝重,“那他们?”
我沉声道:“恐怕这次,是专门来对付我们清兽宗的。”
长芳忽而双眼一明,“难道是三个月以后的术法大赛?”
我盯着远处灯火明灭的重山抿唇不作声,算是应了她的猜测。
陆长明眉头一紧,八字胡一翘,顿时站了起来。
他向我拱手严肃道:“掌门不必担忧,我这就加强宗内守卫,实时监测那群妖物的行踪,但三个月以后的术法大赛必须如期举行,这毕竟关系到我们清兽宗的百年声誉啊!”
是啊,术法大赛每隔四年举行一次,这次轮到我们清兽宗承办,绝不能因为几只大妖肆意捣乱就延期举行,不然就是让捉妖观和炼妖宗的人看笑话。
“此次我下山受了点小伤,但大体无碍,待我闭关几日调理好身子,再来亲自收拾这群东躲西藏的宵小鼠辈,接下来几日便要辛苦两位长老留意着他们的动向了。”
两位长老拱手行礼,齐声道:“请掌门人放心。”
议会结束,我打算径直回月华宫休息,半路上,心头忽而一阵绞痛,我立马捂着胸口暗自运气。
闭眼运功时,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一个阴郁的少年。
那个为我挡下致命一击的少年,不知是否还适应这里的环境。
我调转御剑的方向,朝内门弟子的住所飞去,半空中,远远地便看见一院子里端端正正地站着个单薄的身影。
他站在一株光秃秃的大树之下,树干纷繁杂乱,就像是一张黑色的蜘蛛网,而他,就困于这张巨网之中。
我隐匿在云头,许久,却并不打算下去。
过多的照拂,可能会让他与同门师兄弟之间产生隔阂,他需要融入到同伴中去,不能像我一样。
回到月华宫时,守殿弟子已经提前点亮了殿内的灯火,四处的游廊敞亮,正殿里更是灯火辉煌。
这是清兽宗从上古传下来的习俗。
捉妖人收完大妖平安归来之夜,必须将住所的灯火点到最亮,直到午夜过后才能熄灯休息。
其中的寓意还挺多的,有的说是向天上的亲人烈士报平安,还有的说是震慑妖物的复仇之心。
看着这一路的灯火,我觉着有些精神恍惚,大脑里也一片惨白,连双脚也像踩在云朵上,软绵绵的,好像随时都要塌陷下去。
我赶紧扶着柱子,闭着眼缓住心神。
我其实一向不喜欢太亮的环境,因为身处光明往往看不见周围的黑暗,而黑暗却可以窥视光明。
“掌门,您没事吧?”
一弟子推着轮椅从拐角处的昏暗里走过来,人影重叠许久,我才看清三长老的模样。
三长老常年披散着花白稀疏的头发,看上去是个性情豪放不拘小节之人,可我知道,曾经的他,也是个形容讲究的翩翩公子。
他疯过一次,在我父母去世的那一年。
众人皆说,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他看我的神色有些凝重,眼睛里透露出心疼与不忍。
他抬手指了指我,颤抖着说道:“你啊你,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赋,就这样不爱惜自己!你爹娘之灵看着你这样的狼狈样,不知会有多心疼啊!也怪我不中用,不能为掌门再多分担些。”
他说得愤怒,又使劲用拳头锤自己没有任何知觉的双腿,像是又有几分发病了。
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半蹲下身,看着这个年仅五十多岁却有七十多岁面容的男人,故作轻松地对他笑着。
“长风长老怎么会没用呢,没有你,谁又当爹又当娘地教导我,助我突破一次次的修炼大关,每次受伤给我疗伤治病,每次外出还给我备好干粮,没有你,我可当不上这掌门啊。”
他欣慰地点点头,拍了拍我的头顶。
“是啊,没有我,你还真没可能当上掌门,说不定这位置早让陆长明那老家伙抢去了,他呀,最喜欢的就是忙宗内宗外的事务。”
听着长风长老的调侃,我一面笑着应着,一面起身和那弟子换了位置,推着他的轮椅朝大殿走去。
“是是是,您老说的是,没有您的指导,我怎么会成长得这么快呢,这就是严师出高徒啊。”
这老头就喜欢被我夸,我一夸,他就哈哈大笑个不停,那笑声简直贯穿长廊,直逼云霄,吓得树上的鸟都惊得乱扑腾。
“掌门说的是,但我还是想不通那个时候你那么小,还是个女娃,怎么会想当掌门呢?其他女娃,诶就像大长老的女儿一样,天天就知道玩儿,不肯吃苦,撒娇哭闹要这要那的。”
我偏头一想,“可能就是,我知道我撒娇哭闹大家也不会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吧。”
“什么东西?”长风长老向后看我一眼。
“月华宫啊。小时候我就住在月华宫,然而这是只有掌门及家人才能住的地方,我爹走后,我肯定不能赖在这座山上不走啊。”
“哈哈哈,竟然是这样吗?我倒是从来没听你讲过。”
我耸耸肩,“当然了,任职掌门时的宣言我自然不能说是为了住这大房子呀。”
长风长老再一次被我逗得差点笑断了气,他的心情总是大起大伏,大悲大喜的,我都怕他再一次疯,是因为我的几句玩笑话。
走进大殿时已经过了午夜,我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于是赶紧命弟子将灯火熄灭了些。
长风长老像往常一样为我诊脉开药,顺便再数落我几句。
“刚刚我就看你气色不对劲,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的,果不然,这次你是伤到了根本啊,吃药扎针已经不能缓解你常年的旧疾了,闭关吧,先别管宗内的事情了。”
他说的轻巧,但我却总觉得心有挂念。
大长老做事雷厉风行,也的确将宗内的事情打理得紧紧有条,加上另外两位长老在一旁辅佐出谋划策,按理说问题不大,我可以放心闭关个几年,可是——
可是三月后的术法大赛在即,大妖又藏在暗处伺机而动,这个关,怕是还闭不得。
我垂首默然,“不如,还是再开几幅药撑过术法大赛再说吧,我终究还是不放心。”
长风长老看我良久,语重心长地劝解我道:“我们三个长老什么大妖作祟没遇过,掌门只需放宽心去闭关,身体养好重要啊。”
“嘶——”扎在手臂上的银针处有些绞痛,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长风长老见状,轻轻拔了银针,又怒其不争地盯着我,“想好了吗?”
“想好了,三个月而已也不急于这一时,术法大赛一过,我就乖乖闭关,把宗内宗外的繁重事务全权委托给你们三个,到那时我倒是清闲自在了。”
他冷哼一声,一巴掌拍在我的肩上,“你啊啊,不听老人言,真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啊,你的各项天赋放在这捉妖界的确无人能及,但人终究斗不过天,老天要你命时可不会跟你讨价还价。”
我笑嘻嘻地挽过长风长老的手臂,“哎呀,我的身体自己知道,您就不用担心了,倒是还有件事不知长风长老愿不愿意相助啊。”
他斜着看我一眼,像是预料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低沉疑问道:“什么事?”
“就是,您上次给我做的调料包,简直太绝味了,你是不知道这一路上我就靠着这玩意儿续命了,野味我撒一点,客栈里清汤寡水的菜我也撒一点,吃得贼香了。”
他冷嗤一声,嘴角还带着几分得意的笑,“怎的,这么快就吃完了?”
我可怜巴巴地点点头,“对呀,我这条破命就靠这东西续着了,您就说愿不愿意再赏点啊。”
他打了我脑袋一下,“你的嘴倒是会挑,这里面的都是些稀缺精贵的材料。”
“哎哟,您老再种些不就行了,大不了我让大长老再多拨些款,让你捯饬你那园子的药材。”
他偏头,傲娇不看我。
“我再多派些能干勤快的弟子,帮着你打整。”
“诶诶诶,”他抬手制止道,“您可别派弟子来了,人多了我看着心烦,我还不知道你这张馋嘴,我早都帮你备下了,明日我派人送来就是了。”
我摇着他的轮椅,夸赞道:“长风长老你可真好。”
他瘪瘪嘴,“你这耍赖的样跟你母亲一个样儿,好了不说了我得回去了,要不是等你回来帮你看病,我这个点儿早睡下了。”
“好好好,辛苦长风长老了,我亲自送您出门可好?”
“掌门还请留步,我自己可以飞回去,你拽着我的轮椅,我施展不开法术。”
我耸耸肩,无奈道:“好叭。”
我看着他坐在轮椅上飞向天际的圆月,衣袖飘飘的倒像是嫦娥奔月,我不禁笑出了声。
三长老于我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在我父母去世之后,他担任起了严师和慈母的角色。
在他面前,我可以不用端着掌门的高冷架子,可以偶尔撒娇可以偶尔耍赖,虽然没有亲缘关系,但有时候胜似亲人。
时间如白驹过隙,再次和那个古怪的小半妖相见是在两个月多月之后,他作为送餐弟子来到月华宫,当时我正忙着查阅古籍,没有顾上看他。
他放下餐盒,站在那里许久不动。
我余光撇见他的人影,只道了声:“放那里就可以了。”
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得见我哗哗翻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弟子还是没有要退出去的意思。
我疑惑地抬头看他,压着的书卷悄然滑落几页,扫起的风吹着我眼前几缕头发。
一时间我都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竟是曾经那个瘦弱单薄,眼神固执又倔强的半妖。
他身着内门弟子的黄色劲装,头发用玉冠高高地竖起,两个月的修炼调养让他的面部线条更加流畅,不似之前的消瘦阴郁,身体也更挺拔了些,好像短短两个月还长高了不少。
半妖之力,还真是令人惊讶。
他撞见我惊异的视线,下一秒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门外灿烂的阳光于他,好像都逊色了几分。
他道:“掌门,好久不见。”
我对他一笑,“是啊。”
其实不是,因为我时常在关注他的动向,他几门课拿了甲,哪门课有些吃力我都是知道的,我只是没有再单独与他相见。
“这都过了正午了,掌门从早上起就没有吃东西吧。”
我顿了顿,不禁轻声一笑。
我将书卷放到一边,伸手去拿食盒,“今天,都有什么菜式啊?”
“厨房说都是掌门爱吃的,我还亲自为掌门做了一道,就是不知合不合掌门的胃口。”他说着挠挠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我不禁挑眉,心中有些意外,这小子难不成有事求我?
我一层层打开食盒,都是厨房做的常规菜式,直到看到最后一层,我顿时愣在了那里。
白瓷盅里面盛着的,是洒满醪糟的浸满红糖的,汤圆。
这个我十几年不敢碰的甜品,竟然又赫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脑袋轰然一声,记忆将我拉回了某个潮湿的阴郁天气,月亭茶楼里,饿了几天几夜的女孩儿大口吃着香腻的甜点,旁边桌的交谈声,却传来我父母惨死大火之中的噩耗。
“谁也没料到啊,大雨明明熄灭了那山上的火,可谁知又燃了起来。”
“面目全非啊,一根根像黑炭一样摆在山脚下……”
“太惨了,那群捉妖师怕是惹怒了什么大妖吧,那焦黑的模样我远远看了一眼,啧啧啧,实在是……”
我胸中一口血水混着红糖汤圆吐了出来,瞧着栏杆外大雨滂沱,眼睛里似乎也混进了雨水,双目实在有些看不清,母亲可能也迷失在了大雨中吧。
雨实在太大了,母亲今天可能不会来了,明天吧,等明天吧……
我像是见了鬼一样将那白瓷盅里的血红打翻在地上,瓷盅碎了满地。
滚烫的红糖水浇在手上,有些刺痛。
眼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像是在呼唤我,我看着他焦急的模样,一张一合的嘴在说些什么,但我却一点儿也听不清。
陈旧发霉的记忆终于被揭开,从混沌迷蒙变得历历在目,那枚封锁记忆的药,终究还是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