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子夜镇篇7(绮)
梦境,混沌的梦境里,我回到了五岁那年,孑然一身行走于妖物隐匿的大森林,他们潜藏在灌木丛里,躲在树梢上,警惕地窥视着我。
他们像忌惮我父母一样,忌惮着一个五岁小孩儿。
我握紧拳头,故作坚定,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大步向前,可惜我早已是强弩之末,走失的三天三夜里,我只吃了些浆果,眼睛也从未敢合上。
我靠着行走的惯性在行走,靠着活着的惯性活下去,我不能停止脚步,因为我一旦停下,就会软弱地倒下去,而这就会印证父亲平日里呵斥我的话,“懦弱无能,成不了大器。”
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间看见在一树灿烂的凤凰花下,翩然立着个人影。
她一袭白衣,漆黑的长发像缎带一样柔软地搭在肩上,她忽而回眸看我,视线对视的一刹那,我不禁睁大了双眼,直愣愣地定在了原地。
她美得就像遗世独立的谪仙,清冷孤傲,眼底又似流转着无限的忧伤。
她转身看我,似乎很意外这森林里怎么会有一个小孩子,无意间我的视线落在了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我知道,那里面住着一个小宝宝。
我张了张干渴的唇,小心翼翼地问道:“仙子,我走丢了,你能帮帮我吗?”
她冷漠地收回视线,只道了一声:“我不是仙子。”便挥袖消失在了凤凰花树下。
我跑过去寻了半天,没能找到仙子,要不是这一树红花灿烂,我都怀疑这一切都是幻象。
半夜里,森林中突然起了大火,熊熊大火裹挟着滚滚浓烟直逼云霄,就像是置身巨大的火炉之中,滚烫,窒息。
小妖怪们尖叫着四处逃窜,在极度的混乱之中,我终于软弱地摔倒在了地上。
我绝望地看着黑烟弥漫的夜空,任烟尘呛进脆弱的气管里,难受地咳嗽着,喘息着,流下不争气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开始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我艰难地张合着嘴,撕裂了紧绷的唇,血水混合着雨水流入口腔中,我又感受到了一丝生的希望。
雨水像透明丝线般根根坠落,模糊了我的视线里,烟雾弥漫中,又出现了那位白衣仙子,她伸出猩红的指尖俯身探我的鼻息,一阵如橙子般香甜的清香落入我的鼻腔,竟令我瞬间清醒了不少。
只是梦境总是光怪陆离又不符合逻辑,转眼一瞬,原本温柔的仙子骤然变得狠戾异常。她仇恨的双眼就像她身后的红月一般能滴出血来,身后的九条尾巴就像是巨蟒般骤然绽开。
她一把掐住我细小的脖子硬生生地将我给悬空提起,她癫狂地大笑着,露出像野兽般尖锐锋利的牙齿,下一秒,就像要将我扔进嘴里撕咬吞没。
我心中骇然,惊叫一声:“啊!”
入眼的是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他拿着一张湿布悬在半空,像是想将我给捂死。
我一个抬手死死抓住了他,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姐姐,疼疼,是我啊!”
我定眼一看,许久,思绪才回归清明。
原来,是那只小半妖。
我松了手,起身靠在岩壁上喘息缓神。
他解释道:“昨晚你一直高烧不退,一直到清晨才好点。”
他竟照顾了我一夜。
他低着头,似有许多话想说,思虑了半天终于开口道:“我其实叫纪北秋,别叫我半妖了,会给你惹来麻烦。”
我轻笑一声,“纪北秋,北秋山,你娘给你取名还真是省事。”
他惊讶抬头,“你知道北秋山?”
我点点头,“五岁那年,碰巧去过。”
怎会不知北秋山呢,我当年差点死在了那里。
那只九尾狐妖凭一己之力,施法降下雨水熄灭了大火,可她强大的妖力也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各派捉妖师拿着各自的捉妖法器气势汹汹地冲上山,大喊着要将大妖拿下,以护天下太平。
令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最先找到大妖是我这个五岁小孩儿,其次就是我的娘亲。
娘亲拄着长剑气喘吁吁地站在我们面前,发髻松散凌乱,形容有些狼狈,身上还满是被火烧伤的焦痕,想必她是为了寻我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大火里。
我高兴地想冲过去抱住娘亲,“娘!”
却不想刚迈出去一步,就被仙子一把锁住了喉咙,我睁大双眼惊恐万分,因为当时的我从没有想过善良的仙子会对我下狠手。
“别伤害她,别伤害她!”母亲受到了惊吓,连忙举起双手表示没有恶意。
仙子道:“帮我引开那群捉妖师。”
“好,好。”娘亲一面好声好气地应着,一面转头对我温柔地说道:“月儿你要乖乖听这位姨娘的话,姨娘不会伤害你的,我过几日来月亭茶楼接你好吗?”
月亭茶楼是我和娘亲经常去的听戏茶馆。
我对娘亲的话自然深信不疑,只得含着泪水听话地答应着:“我知道了娘。”
可我娘前脚一走,仙子就毫无征兆地摔倒在地。
我回首一看,发现她的脸变得苍白如纸,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痛苦地捂着肚子,狠狠咬着牙才不至于痛得叫出声来。
我被这情形吓着了,试探着问了句:“仙子,你没事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状态好了点儿,抬头对我说道:“扶我起来。”
我颤颤巍巍地去扶她,她起身靠在我的肩膀上,将我这瘦小的身体当成了一根人形拐杖。
令人感动的是,这一路走得再艰难她都没有丢下我。我不小心摔倒在地,她则一把拽起我的衣领子,拖也要把我拖走。
毕竟有我在手,遇到捉妖师还有谈判的筹码。
她将我带到了一个山洞,山洞里生活设施很是完善,有石床,有灶台,还有各式的锅碗瓢盆,我想这应该是她的容身之所。
她在洞口上施了法术,防止外面的捉妖师发现这里,也为了防止我逃跑。
她趴倒在石床上,疼痛像是再一次向她袭来,她皱着眉低声□□着。
我心里不忍,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道:“仙子,你还好吗,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她像一只护食的野兽般警惕地看我一眼,眼里似闪过一道凶狠的红光,看了我半晌,才终于迟疑道:“水,帮我烧些热水来。”
我点点头,“嗯嗯好,仙子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去烧水。”
待我烧了六盆水放在她的床边,她挥袖将我一把推到了帷幔外面,我隔着结界,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听得她痛苦地叫了一夜。
山洞外的乌云滚滚而来,黑压压地笼罩着大地,像是天地也因为她的哀嚎而色变。
忽而电闪雷鸣,一道紫电像荆棘般划破天际,在一声惊天巨雷骤响云霄之时,我同时听到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
结界落下,我高兴地跑到床边,但看到床上的仙子时,一时竟顿在了原处。
她瘫在床上已经累得脱了相,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裳,脸色苍白得不像活人,这完全不是我之前见她的模样,我一时间竟有些不敢靠近。
她转过头来对我温柔一笑,“来,过来看看他。”
我远远地瞧了一眼襁褓中白嫩嫩的婴儿,犹豫地问道:“是小妹妹吗?”
她轻声一笑,“不是哦,是小弟弟。”
我不太情愿地挪动步子,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这个折磨仙子一夜的婴儿,心中不免有些害怕。
他长得就像是个瓷娃娃,白皙透亮的皮肤,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嘴巴,闻起来就像是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甜糕。
正当我不屑地想着,小孩子也不是很可怕嘛,突然他睁开双眼,透亮的眸子里似有一道红光闪过。
我一时看入了迷,就像是有某种魔力将我的灵魂给吸附住,半晌,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害羞地问道:“我能亲亲他吗?”
回想到此处,我下意识地看了纪北秋一眼,十多年过去了,曾经的婴儿已经长成了如今俊秀的少年模样,可是童年的经历让他的性情变得实在难以捉摸。
当他看我时双眼会像月牙般弯起,嘴角露出一点浅浅的酒窝,看上去乖巧又听话。
而不看我时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好看的眸子里时而闪过肃杀的警惕,就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躲在自己搭建的洞穴里鹤唳风声。
我思虑片刻,对他平静说道:“清兽宗的山脚下有一个村庄,庄内有一家善良的农户,勤勤恳恳踏实能干,还经常给我们清兽宗送来时令水果蔬菜,但是他们一直遗憾没有一儿半女,如今你有隐息铃铛护身,只要你不取下就不会有人认出你是半妖——”
还未等我说完,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有些难以置信地质问我道:“你要将我送人是吗?”
我抬起眼,平静地对上他失望的眼神,依旧冷漠地陈述道:“清兽宗有一种换脸的秘术,只要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昨天那群黑衣人不会找上你的。”
他冷笑一声,微微皱起的眉头迟迟不肯放下,连眼尾都晕染成了愠怒的红,“可我体内的半妖之血,不允许我平平淡淡地过这一生。”
他在暗示我他自身的危险性,我抿唇问道:“你想如何?”
他一个起身正跪在我面前,眼神坚定炙热得我都不敢直视,我微微瞥到远处,等他接下来的话。
“你收我为徒吧,我想成为像你一样守护天下,惩凶除恶的捉妖师!”
洞外一阵大风刮过,盘旋的呼啸声就像是一群饿狼潜伏在四周,引颈长鸣。
“不行,你不适合。”我冷言拒绝道。
“只因为我是半妖吗?”
我抿唇不语。
其实,他很适合。
拥有半妖之血的他,就像是拥有了某种作弊机制,他有着如纯种妖怪的敏锐的洞察力,超强的治愈能力,却又不受普通捉妖术法的控制,他处于人界与妖界的灰色地带,亦正,亦邪。
他失望地看我许久,而我却不忍心看他。
昨晚的梦境让我心有余悸,人性终究难敌妖性,与其让他成长为难以控制的怪物,不如一开始就限制他的成长之路,放在清兽宗山脚的村子里,我也好时时监察他的动向。
“既然如此,那便不用再麻烦了,我有母亲,这辈子不会再认第二个人作母亲,这我做不到。”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半月以来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若是有缘——”他冷笑一声,将视线撇到一边,“罢了,以后也别再相见了。”
他垂着头神情失落,漆黑的眸子变得暗淡无光,那种麻木毫无生机的状态又缠上了他,像是那日我在废墟之上捡到他一样。
说完,他起身向洞外走去,他身子本就单薄,被大风一吹像是有几分吃力,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拔陷入泥潭的脚,我不禁皱眉,看向他脚底走出的血迹。
我心中一怔,突然回想起,他昨天冲过来为我挡了一刀。
早上醒来时见他明媚的笑容,原以为他的治愈能力已经将伤养的差不多了,想不到,竟一直在隐忍硬撑。
我感到喉中莫名酸涩,张了张嘴,呼唤道:“纪北秋。”
他顿住脚步。
他的名字于我而言,竟是如此陌生又熟悉。
“留下吧,我再想想办法。”
他回头看我,发丝在他眼前飘飞,阻挡着他略微惊讶的神情,“我,真的可以吗?”
我长叹一口气并未正面回他,只是伸出一只手向他招招,命令道:“过来,我看看你的伤口。”
他眼底的喜色渐渐消散,埋下眼去摇摇头,“若你只是可怜我,便不用大费周章教我术法了,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这孩子咋就这么轴呢。
我压住性子耐心解释道:“我不是可怜你,这一路走来我也知晓了你的能力非常人能及,我也曾有过教你术法的念想,刚刚只不过是,是在试探你的意愿罢了。”
“当真?”他抬起惊喜的眸子问我。
我点点头,“当真。”
“所以你答应收我为徒了?”
“我可没答应,要想成为清兽宗掌门的亲传弟子,可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你得通过层层选拔和考验,得到另外三位长老的认可才行。”
他扬起一抹自信的笑意,坚定道:“我会的。”
我逆着光看他的模样,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是清兽宗第一位女掌门,也是捉妖界第一位女掌门,我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在擂台上质问天下:“为何只有男人能成为掌门,为何女人总是屈居人下,这不公平!”
我们深知自己的天赋所在,却被世俗一次次限制在方寸之地,我和他都在走一条不被世人认可的路。
我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从这一路的血迹看来,他伤得很重。
他向我走几步,眼看着他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在地,我连忙起身搀扶住了他。
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淹没了我,我不禁皱了皱眉。
他已经痛得昏睡了过去,我闭了闭眼,终于鼓起勇气拉开他的衣襟。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看到那道横跨整个后背的如荆棘沟壑般的伤口,还是呼吸一凝。
我先施法去除了弥漫在伤口处的妖气,再拿出药膏为他细细涂抹上。
当药膏浸在他的伤口上,他不禁皱起了眉头,颤抖着,难受地不肯落下。
忽而回想起小时候母亲为我擦拭伤口时,总是会耐心地呼着冷气,冷气幽幽地扫在伤口上,似有镇痛的奇效。
于是,我轻轻俯身,靠近他的背脊,吹散了一片血腥和苦涩的药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