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子夜镇篇6(纪)
那把妖刀她并没有拿到手,她的解释是那把妖刀太过邪性,需要一定的时间改造,等过段时间再回去子夜镇取。
我弯着笑眼对她点点头,表示对她的说辞深信不疑。
刚一转头,我就懒得再维持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但凡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多停留一秒,都会发现我情绪的骤变。
许是我早已无法对除我以外的人或妖产生足够的信任感,亦或是听过太多谎言,早就对这种不会兑现的承诺麻木无感,却又嗤之以鼻。
我盯着我与她手上的连接,只有我们两人能看到的连接,红得刺眼,让人生厌,要不是被困在这奇怪的镇子里,我恐怕早已逃走不知道多少回了。
还有隐藏在我衣襟里的银色铃铛,抑制了我仅有的半妖之力,我现在成了毫无返还之力的人类,生在食物链最底端的生物,任人拉扯,任人宰割。
不行,我得想办法逃离她的控制。
我正想得出神,她突然停住了脚步,红绳的牵扯让我顿时清醒过来。
我望向她,而她正神色凝重地望着远处,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雪道上正横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尸体身上的灰色斗篷变得残破不堪,一阵大风刮过,压在他身下的斗篷便像山包一样鼓起,忽而,斗篷挣脱了重物的束缚掀起一角来,霎时便显露出了他死前的狰狞模样。
他的躯体像是枯树皮一样干瘪,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浑浊带血的眼球爆突,乌黑发紫的嘴大得能放下一个馒头,那是他在死前的绝望哀嚎。
我张了张嘴,“盗墓鬼手,杨三。”
这个女人曾说过,杨三是个厉害角色,妖界七大贵族都拿他没有办法,而现在,他却死在了我们面前。
“走吧,别看了。”她冷声道。
她拽着我绕过尸体,神色冷淡得像是刚刚见着的只是一根挡路的木桩。
但我心中却有种不详的预感,刚刚的尸体横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这明显是一种恐吓啊,而这女人却始终无动于衷的样子。
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她隐藏在纯白帽檐下轻起红唇,平静地说道:“该来的终究会来。”
果然,没走多久,我们在雪道上迎面看到了一群黑衣人。
一眼看去约莫有十来个,他们的脸上都戴着狰狞可怖的黑色面具,各个瞪着红眼,龇着獠牙,像是一群吃人的野兽,黑袍翻飞间,显露出腰间佩戴的弯刀和浓重的杀气。
我的心紧了紧,右手却早已悄悄摸到了箭袖。
领头的黑衣人往前一步,带着一种没有丝毫温度的语气机械地说道:“把那小孩儿留下,我们可以不杀你。”
他们的目标,竟然是我?
难道又是妖都的猎奇者吗?为何他们总是不愿给我们一条生路!
“哟,你们这群跟踪狂,跟一路了,现在终于舍得现身了?”那女人缓缓放下雪白的帽檐,抬起眉眼,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抬头看她,她的神情依旧淡漠如长风,清冷的眸子里藏着些许不屑,我心中不禁疑惑,她当真是,无所畏惧吗?
现在以少敌多,我们的胜算并不大,她要是将我拱手让人,兴许可以活着走出这片雪地。
但她非要摆出一副护犊子的架势,她微微昂头睥睨敌人,伸手将我轻推至身后。
为首的黑衣人见状便心下了然,要想从这女人手里抢人,光动嘴皮子是不行了。
他微微抬起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右手,下一秒只见黑色披风轻轻扬起,还没等人看清动作,右手便紧紧地按在了刀柄之上。
其余的黑衣人像是他的复刻品,也都弯腰做好了起势的准备。
战斗,一触即发。
风声呜咽而过,像是一种啼哭生命的哀鸣,这一仗,怕是凶多吉少。
黑衣人怒言道:“既然姑娘不配合,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一众黑衣人便如群蜂般分散开从四面八方踏雪而来,动作整齐划一招式极为迅猛,眨眼间已经闪现到跟前。
她反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微微皱眉低声说了句:“抓紧了。”
我心中一沉。
那一瞬我感受到她从未有过的严肃,她不再似上次斩杀虎妖般漫不经心,这次,她像是准备拼尽全力。
黑衣人的弯刀已经团团包围住了我们,只见她单脚往下一蹬,雪地登时绽开一朵白花,灵气以她为中心强势推开,震得那群黑衣人不禁身形一顿,喉头发出一阵闷声。
就在那一瞬间,我便被她拽着飞向了半空中,下坠的雪花霎时增快了速度,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冰冷的白线。
黑衣人猛地抬头,用如鹰隼般的眼神锁定我们,下一秒也是纷纷蹬脚跳向半空,一柄柄寒光四溢的弯刀倒影着阳光白雪,明晃晃地刺人双眼。
她随即变幻出那把银色的长剑,嘴里念咒向下一砍,骤然间雪地里炸出一道岩浆沟壑,有几名黑衣人还未来得及躲闪,纷纷吐血倒地。
旁边的黑衣人看到这恐怖的威力,身形微微一滞,但又顾不了这么多,只得重新列阵砍了过来。
她本就以一敌多,手上还要拽着我这个累赘,看着她咬牙搏杀的神情和额角泛出的细密的汗珠,我的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我们本就无缘无故,为何要如此护我周全,当真只是受我母亲所托吗?
可是一个捉妖师,真会兑现对妖怪的诺言吗?
还未来得及细想,她的身后竟突然闪现出了一个黑影,提着弯刀就要朝她的肩膀砍来。
这一刀下来,怕是会废了她的胳膊,而她现在的所有精力只够她应付眼前的敌人。
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我转身往她身后一挡,只觉后背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向后一望,神色竟有些慌乱。
我的视线变得模糊,那一瞬我只清楚地记得,她的发丝被风吹乱,白皙的脸上还有道刺目的血痕,在层层包围圈中,她的脸与我的脸只有一拳的距离。
她一个挥剑将偷袭的黑衣人打飞几米远,发丝飞舞间,眼尾侵染成了血红,里头写满了愠怒。
我不懂,为何自己会下意识冲过去挡下这一刀。
我也不懂,为何一个并未认识多久的捉妖人,会为我一个卑贱的半妖杀红了眼。
她嘴里快速念诀,在左手手心结出一道莲花印,右手举剑在指尖划出一道血印子,血丝如溪水般涓涓流动,将洁白的莲花瞬间染成红色。
刹那间,从她手心爆发出一道红光,如岩浆般铺天盖地地向黑衣人倾倒而去。
黑衣人施法抵挡,但不曾想这红光威力巨大,竟将他们打得纷纷吐血倒地,半天不能站起来。
她手持长剑迎风而立,眼神里依旧藏着不可一世的孤傲,和波澜不惊的淡然,她轻启薄唇,只冷冷地道了句:“滚吧,今日我不想再杀生。”
领头的黑衣人捂住胸口拄着弯刀艰难地站了起来,身子在风中颤颤巍巍地像是随时都可能再度倒下去。
他低头抱拳,嗓音已经变得有几分沙哑:“今日是我们败了,敢问姑娘是哪宗哪派,下次定要重新请教一二。”
我看着这一地残兵不禁冷笑,明明已经放他们一条生路,竟还敢口出狂言。
原以为那女人下一秒就会了结这群苟延残喘之辈,却不曾想到,她竟不以为然地大声报出了自己的大名,像是在说你以为我怕你来复仇啊。
大风裹挟着她清朗的嗓音一点点落入我的大脑里,激起千层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她掷地有声道:“我乃清兽宗第三十六任掌门人,绮月良!”
我愣在了风雪里。
掌门人?她竟是清兽宗的第三十六任掌门人?那个传闻中第一个敢上神山屠龙的女人?
神山上的龙是最接近神级的妖怪,连妖王都要忌惮三分,只因那条龙喜怒无常时常发难于人世间,洪水,岩浆,瘟疫频发,导致人界横尸遍野,生灵涂炭。
就是眼前这个女人,提着一把剑独自一人上了神山,将神龙的首级取下,而这也正奠定了她掌门人的位置,那时的她,年仅十五岁。
黑衣人身形一怔,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是一个手势招呼其余人火速离开。
看着消失在雪道上的黑影,我心中不解甚至有几分愤怒,明明可以永绝后患,为何要放他们走?
未等我想明白,只听身侧“嘭”的一声重响,手上的红绳拉着我一并摔倒在地。
我回过神来,撑起身子跪坐在她的身侧,定眼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她嘴里溢出的血液不知何时已经流到脖颈,血红一片,浸染了白衣,流进了雪里,像是一股泉水怎么都止不住。
原以为她无坚不摧无所畏惧,现在看来,她竟一直在强撑,而我竟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雪地里,面色苍白,毫无生气,乌压压的天空中又重新下起了鹅毛大雪,落在她的脸上,半天不见消融。
我冷眼地看着她,就像是以往冷眼看着自己死去的儿时同伴。
我见过太多生命逐渐凋零的人类,就如这漫天大雪温柔飘洒,安静得像是已经置身于棺材之中,死一般的寂静。
现在是我逃生的最好时机啊,搜刮了她身上的首饰和宝物,然后狂奔向自由。
但我脑袋里一阵轰鸣。
她是捉妖师,天生的使命便是除妖济世,而我这种怪物,本就是他们立场的对立面。
但她为救我不惜以命相赌,我真的要如往常一样明哲保身吗?
经验和理智让我机械般地解开了我们之间的红绳,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在风中随意跳动的红绳,摩挲着被红绳勒出的红印子,思绪便在两个极端无限跳动。
狂风中,我仿佛听到衣襟里的铃铛声响,清脆而遥远,似一种远古的呼唤直逼我的内心,又如一道天光穿透挤压在我心底的阴霾。
我心中冷笑,像是一种自嘲。
明明早就想要认定的东西,为何要抗拒?
明明想要拥有的东西,为何不去争取?
你若以命相赌,我为何不可。
我将她横抱起,寻着之前住过的山洞气味跑去,风雪中我一遍遍说服着自己,自私残暴的人类里或许也有例外。
我在山洞里生起柴火,火光将我和她的身体印在墙上隐隐跳动着。
暖融融的火焰逐渐驱走了洞中的寒意,但她的状态好像并没有半点好转。
人类,总是这样脆弱得可怜。
我用手背挨了挨她的额头,很烫,但她的身体却冷得发抖,她皱着眉头,眼珠藏在眼皮下转动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
再这样下去,她可能真的会死。
我从箭袖中取出小刀,在自己手上划出一道口子,将拥有半数妖力的血液滴进了她半合的嘴里。
妖怪拥有很强的治愈能力,这在人类看来浑身都是宝,所以但凡有点钱权的人类都会想方设法请得各路捉妖师,来为他们狩猎取宝。
妖力低位的小妖被杀,妖力强大的妖怪又会来复仇,这就造成了人与妖怪世世代代的血海深仇。
但殊不知几百年前妖界与人界是签署过和平协议的,可妖怪为修炼成仙吸人魂魄,人为了强身健体吃妖怪的血肉,这些几百年前定下的协议条例,就这样被两界抛之脑后了。
和她躲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洞里,我竟突然产生了妄念,如若人界与妖界能化干戈为玉帛,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的脸色终于有了好转,只是身体依旧冷得像是一块冰。
我凝视着她手腕上的红绳静默了片刻,鬼使神差地将另一头重新绑在了自己手上,想着这样或许可以把她的魂魄绑在身边,她便不会被黑白无常给捉走了。
我卧在她身侧,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像是挨近了一块柔软的雪球。
我将额头微微抵住她的额头,细细地感受着她温度的变化,期盼着她能慢慢回到正常的温度。
像是焦急地等待春日里第一朵花开,我在等她睁眼的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