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残生
石扳子被关在修罗人的战俘营里,每天被强迫用纸藤编筐,三餐饮食粗劣,睡在肮脏湿冷的地面上,没有医生,每天能见到的只有其他战俘和看守,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苦行生活。战俘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每天中午放风的半个小时,可以在四围的高墙中,仰望一块雾蒙蒙的天空。
石扳子在战俘营度过了十年,在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是静止的,每天是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和看守脸上冰冷的颜色。之所以说“几乎静止”,是因为石扳子还可以通过自己周围战俘数量的减少和每日用餐次数的减少感知时间的推移。
这里的看守是负责任的。为了避免战俘营疫病流行而浪费医疗资源,这些看守就像草原上的鬣狗,平静地杀死任何看上去虚弱或染病的战俘,他们在杀人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怖畏或怜悯,这是他们的工作,就像石扳子每天都要编筐一样。
十年,战俘营里的战俘减少了九成,石扳子还活着,他不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中自己怎么看起来还是可以活很久,只是,随着一日三餐减少为两餐,最终减少为一餐,石扳子也开始变得虚弱了,他在平静地等待仁慈的看守赐给自己死亡。可是,等到的却是一批新犯人。
据传言,修罗人在这十年间持续对外发动征服战争,瓦尔那行省承担了生产物资的任务,各行各业都要节衣缩食,为大修罗帝国的辉煌霸业奉献自己的一切,所以,战俘营与监狱合并,可以节约土地和资源。
石扳子看到一个跛脚的犯人被带进自己的牢房,他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竟是那个既是挚友又是死敌的人。
“帕哲罗。”石扳子冷冷地说。还没等帕哲罗回答,石扳子就挥起拳头不断打在帕哲罗的脸颊上。由于石扳子的虚弱,除了第一拳还算有力之外,后续的拳头都是绵软无力的。但是因为早年吃了太多的苦,身居高位之后又过于放纵,帕哲罗比石扳子还要虚弱,他缓缓地倒在地上,只顾喘气。
石扳子出了气,冷静下来,不再打了,也实在打不动了。他拉过自己的枕头放在帕哲罗的身旁,重重地坐了上去,说是枕头,其实是用死去战俘的破鞋子和衣服缝在一起制成的。好一些的鞋子和衣服都被看守拿回家卖掉了。
石扳子歇了一会儿,起身给帕哲罗倒了一点水,帕哲罗喝了水,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
“我也没想到。”
“现在,你可以杀死我,看守是不会管的。”帕哲罗说。
石扳子说:“从被你捉住的时候起,我该做的事就都做完了。刚刚打你只是为了发泄我个人的愤怒,至于我应该做的事,杀你对于它来说已毫无价值。”
“这么说是我一厢情愿了。”帕哲罗咳嗽着说。
石扳子看了看帕哲罗苍老的脸,说道:“没错,你一贯自以为是。那么,你是什么时候被关起来的?”
“在确认叛军,哦,首陀罗义军的巨型飞船逃出修罗人的追击范围之后,我就被他们关起来了。”
“你的岳父赵太爷不是在修罗人那里做官吗?他没想办法救你?”石扳子问。
“瓦尔那人在修罗人那里只是二等公民,我被关押之后,我的岳父被粗暴地解除了职务。在我被关押的第三年,我的岳父就已经过世了;在我被关押的第七年,海伦来看了我一次。其实从那时候起我就已经死了,因为她告诉我,我的两个儿子都被修罗人征去打印地人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海伦……”说到这里,帕哲罗老泪纵横,“我这都是咎由自取!当初,我悔不该反对唐奉之啊!”
“你和黄福平对大势看不透,也拿不定,你们的愚蠢使你们心中贪念滋长,一发不可收拾。你们把唐奉之生前为你们留下的护身符当做枷锁,为了解除这枷锁,对内,你们放出了本德·赛特,对外,你们与修罗人狼狈为奸,这就注定了你们后来的结局!”石扳子叹息道,“不过,不管是错是对,你我都是黄土埋了大半的人了,过去的事可以不必再提了。”
“是啊,也许,所有瓦尔那人之中,得利的只有本德·赛特,算了,不提他也罢。可是,为什么最后留在那艘诱饵飞船上的人会是你,就这么想当英雄?”帕哲罗问道。
这时,牢房外传来看守的命令——“干活了!干活了!”
石扳子拍了拍帕哲罗的头,说道:“我记得当时我就告诉过你,我脑后平滑得很,造反的事,舍我其谁?走吧,去编筐。”
然而,在所有瓦尔那人眼中,唯一的得利者——本德·赛特的日子,也不像看起来那样风光。就在石扳子教授帕哲罗编筐技术的时候,本德·赛特正在为新一轮的征兵奔走。在修罗人的统治下,瓦尔那行省的人口在十年间减少了两成,尤其是可供征发当兵的青壮年男性首陀罗更是在对印地人的战争中消耗殆尽。渐渐地,修罗人把征兵的范围从首陀罗扩大到吠舍,又从吠舍扩大到刹帝利和婆罗门,本德·赛特唯一的儿子也在征召之列。为此,本德·赛特以瓦尔那行省第二首席部长之尊,屈身拜访负责征兵的修罗小官,谁知那个傲慢的修罗小官目中无人,根本不把他这个第二首席部长放在眼里。本德·赛特受了羞辱,立即怒气冲冲地去找当初招降他的那个修罗贵族申诉,希望在他那里获得公正的裁决。
本德·赛特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之后,在脸上挤出僵硬的微笑,看着眼前白胖、鹰钩鼻的修罗贵族,说道:“您还记得我们当初订立的契约吗?”
“当然,我们修罗人是最具契约精神的。” 鹰钩鼻答道。
“您答应过,如果我助修罗军队拿下瓦尔那联邦,您就会保证我和我家人的安全,以及我的私人财产不受损害。”
“没错,确实有这一条。” 鹰钩鼻肯定道。
本德·赛特大喜过望,说道:“可是,现在,您的征兵官却让我的儿子去当兵。”一面说,一面信心满满地等着看鹰钩鼻怒而拨通征兵官的电话,斥责其目中无人。
哪知道,鹰钩鼻竟说:“我大修罗帝国素来尚武,每个男子都以战场建功为人生最大之荣耀。征兵官的做法有助于你的儿子将来继承你的官职。”
“可是,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战场何其凶险?我宁愿不让他做这官,只在家中享用我留给他的财富就好了。”本德·赛特说。
鹰钩鼻发出一声含混的鼻音,说:“让你儿子去当兵,是大修罗帝国的决定,我无权更改,况且我只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以及你的私人财产不受损害,从没说过不让你的儿子去当兵,既然你选择了与修罗帝国共命运,就要按我们修罗人的传统办事。我必须善意地提醒你,在大修罗帝国,拒绝服兵役是要判死刑的。”说罢,鹰钩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于是,走上来两个强壮的修罗武士,恭敬地向本德·赛特立正,敬礼,然后一人架一条胳膊送了出去。
自从儿子去当兵,本德·赛特就整夜整夜地失眠,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信差送来了一封信,他捧着信,仿佛里面装着末日审判的裁决书,他感到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他在书桌上展开信纸,忽然觉得自己的视野变得很窄,好像透过一个圆孔窥视着信中的内容,无法像平时那样一目十行地阅读,于是他迅速地一行行地扫视了一遍,还好,没有“死亡”的字样,接着,又扫视了一遍,似乎看到了“医院”,再后来,看到了“重伤”。这一封短信不过寥寥数语,他却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才领悟其含义。本德·赛特抓起外衣,招呼了两名司机立即出发,轮流驾驶,日夜兼程,整整六十个小时,他们终于到达了信中提到的伤兵医院。本德·赛特还没走进医院大门,就嗅到一股腥臭味夹杂着呛人的酸味,看到医院院墙外陈列着的来不及处理的尸体。他走进大门,大院里遍地躺着伤兵,大多数都只垫着一件外套,好一些的垫着厚纸壳,有的人还可以看出是活的,有的似乎已经死了。本德·赛特跨过这些血肉模糊的介于尸体和活人之间的恐怖东西,快步走进医院大楼,大楼里的情景也和院子里差不多,只是有些伤员是躺在病床上的。
本德·赛特拉住一个行色匆匆、膀大腰圆的女护士,问道:“我的儿子在哪儿?辛格·赛特!”
那位护士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小老头,说道:“自己找,找不见就到墙外死人堆里去翻!”
本德·赛特的司机立刻呵斥道:“怎么说话呢?这位可是本省的首席部长!”他聪明地省略了“第二”两个字,指望着用这个名头唬住那位护士。
也许是那位护士见惯了血腥残酷的死亡,早就超然于世俗利害之上,她白了一眼替本德·赛特鸣锣开道的司机,轻蔑地说道:“在这儿趴着的都是瓦尔那兵,你家的那个什么部长要是真有本事,就把他儿子弄到修罗兵的医院里去呀!在我这儿装哪门子大瓣儿蒜!”
本德·赛特无心理会这粗鄙蛮横的护士,慌忙命令两个司机分头打听他儿子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询问了许多人之后,终于在医院后院靠近旱厕的地方找到了他的儿子——一个上半身包满了肮脏绷带,下半身已经不见了的人。本德·赛特身边的司机无法确定这人到底是不是他家的公子。但凭着父子之间特有的那种联系,本德·赛特坚定地命令两名司机把这个绷带半身人抬出这所肮脏破败的医院。
本德·赛特以为凭借自己的财力和地位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医院,可是,修罗兵占据了瓦尔那行省百分之九十的医院,只剩下最差的百分之十为瓦尔那兵和所有瓦尔那平民提供医疗服务。本德·赛特乞求所有与他相识的修罗人,终于达成一项协议,那就是本德·赛特用他一半的财产资助一家被修罗人占据的瓦尔那医院,这样,他的儿子就可以以修罗军官的身份住进这家医院接受治疗了。无论是瓦尔那帝国时期,还是黄福平统治时期,本德·赛特都是精明的商人,他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在修罗人征服瓦尔那人的过程中,本德·赛特更是鲸吞了整个瓦尔那联邦百分之四十的资产。可是这次,修罗人拿住了本德·赛特的命门,抓住了他急于为儿子治疗的心理,只花了三个小时,就让本德·赛特自愿吐出了一半的财产。即便这样,本德·赛特依然觉得自己很厉害,毕竟,他的儿子是唯一一个住进修罗医院的瓦尔那人。
一天,本德·赛特拿着家里佣人煲好的鸡汤去医院看儿子,刚推开病房的门,竟看到两个修罗兵,一个正用枕头按在他儿子的脸上,另一个则扳住他儿子的一只手,从他的手指上摘一枚钻石戒指。本德·赛特大吼一声,两个修罗兵先是吓了一跳,当他们看清本德·赛特的脸,发现不过是一个瓦尔那人时,便又从容地干起刚才的勾当,本德·赛特冲上去,无奈年纪太大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手指上的戒指被修罗兵抢走,他试图追出去,却脚下一绊,摔倒了,弄得满地鸡汤。他忍着痛,挣扎着站了起来,顾不得衣服上的汤油,慌张地回到床头,却看到自己儿子青黑的脸,没了生命的气息,他疯了似地哭号,却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含混不清的病弱的回应声。
为了他儿子的死,本德·赛特又一次乞求所有他认识的修罗人,希望能够严惩凶手,然而,他的撒泼般的哀嚎实在无法引起修罗人丝毫的同情,反倒增加了修罗人对他的厌恶,修罗人都仁慈地相信这个瓦尔那老头儿已经老糊涂了,竟会因为一个没用的瓦尔那伤兵要他们惩罚两名英武的修罗战士,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事情。于是,修罗人没有理会本德·赛特严惩凶手的诉求,只是赐予他一个体面的卸任典礼,令他从瓦尔那行省第二首席部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按说,如果本德·赛特就此再不麻烦修罗人,他也许真的会成为整个行省下场最好的瓦尔那人。可是,当他得知修罗人要征收婆罗门和刹帝利百分之九十的财产用于对印地人的大决战时,他又一次愚蠢地动用了自己与修罗朋友的关系。他又去拜访那位长着鹰钩鼻的修罗贵族,但是这次那位鹰钩鼻似乎早有防备,预先向看门的警卫交待了应对磨人的瓦尔那老头儿的方法。
警卫对硬撑出一副高贵外表的本德·赛特说:“大人去印地战场前线视察了,一年之内都不会回来。”
“可是,他与我订立的契约始终有效。”本德·赛特说。
“当然,我们修罗人具有天生的契约精神。”警卫说。
“那么,这一次征收婆罗门和刹帝利百分之九十财产的事应该不包括我,因为,我与你们修罗人早已订立了保护我的私人财产不受任何侵害的契约。”
“没有错,但是,据我所知,那契约的第一句就是——‘本德·赛特宣誓效忠修罗帝国。’之后,才是‘本德·赛特协助修罗军队征服瓦尔那联邦,修罗帝国承诺保护本德·赛特的私人财产不受任何侵害。’效忠修罗帝国是契约的根本,如果你不效忠帝国,那么帝国当然没有必要保护你的私人财产。而现在,修罗帝国正是需要你效忠的时候,你却推三阻四!大人临行时交代,你若不来,我们便只征收你百分之九十的财产,你若来,我们便征收你的全部财产。很遗憾,你来了!其实,我们修罗人始终都是仁慈的,给你留下百分之十的财产也足够你安享晚年了,是你自己的贪婪葬送了你。”说完这话,无论本德·赛特如何告饶,求乞,警卫都不再说话,如铁铸的雕像一动不动地挺立着。
三天后,本德·赛特被赶出了他居住的别墅,一文不名,流落街头,七天后,死在市郊的一处污水沟旁。他的尸体本无人关心,但是行省方面担心随处可见的尸体导致疫病流行,还是雇人将尸体摞在平板车上,送到乱葬岗烧掉。他的尸体混在无数首陀罗和吠舍的尸体中,没有一点独特之处,如果这时有人指着他的尸体说,这曾经是一位高贵的婆罗门,人们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就这样,他的尸体混着叠在他上方的首陀罗的尸体烤出的油燃烧起来,最后只剩下一堆灰黑色的骸骨。
本德·赛特聪明一世,却至死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以契约精神著称于世的修罗人竟这样对他。他看透了黄福平执掌联邦议会,瓦解原本归属全体瓦尔那人的企业,从而中饱私囊的诡计;看透了黄福平对他们这些老婆罗门和老刹帝利既利用又打压的阴谋;看透了若瓦尔那联邦不灭,则像黄福平那样掌握着政权的商人,随时都可以用野蛮的方式征收他们这些老婆罗门和老刹帝利辛苦赚得的财产。他也清楚,像自己这样的老婆罗门是通过手中的金钱操纵政局的,这与那些修罗贵族相似,所以他以为只要彻底倒向修罗人,利用修罗人灭了黄福平,就可以借助修罗人保护私产和信守契约的传统,为自己的财富赢得可靠的合法地位,甚至可以凭借自己精明的头脑,用金钱开路,挤进修罗贵族的社交圈子。只是他没有看透,修罗人对契约的遵守程度取决于对方的实力:当唐奉之带领瓦尔那联邦击退修罗人的进攻后,修罗人认真履行了与瓦尔那人的一切约定;当唐奉之死后,瓦尔那联邦尚存一定力量的时候,修罗人对瓦尔那人也还讲一点契约精神;当本德·赛特从内部瓦解了瓦尔那联邦的一切力量后,修罗人便认为自己再也不必受任何契约的约束了。
在本德·赛特燃尽的时候,远走他乡的首陀罗义军正在召开盛大的庆功宴会。他们花了三年,找到了一颗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在那里安顿下来,借助汇芯和新型企业的经营方式,借助巨型飞船携带的能源和设备,借助在飞行的三年间补充的知识和技能,他们仅用了两年,就解决了吃饭、穿衣、居住的问题,又用了五年建立了基本完整的工业体系。在载歌载舞的宴会上,艾耶懒洋洋地躺在一棵大树下,微闭双眼吟咏起一首他年轻时最喜欢的诗:“把礼赞和数珠撇在一边罢!你在门窗紧闭幽暗孤寂的殿角里,向谁礼拜呢?睁开眼你看,上帝不在你的面前!
“他是在锄着枯地的农夫那里,在敲石的造路工人那里。太阳下,阴雨里,他和他们同在,衣袍上蒙着尘土。脱掉你的圣袍,甚至像他一样的下到泥土里去罢!
“超脱吗?从哪里找超脱呢?我们的主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创造的锁链带起;他和我们大家永远联系在一起。
“从静坐里走出来罢,丢开供养的香花!你的衣服污损了又何妨呢?去迎接他,在劳动里,流汗里,和他站在一起罢(1)。”
“喂,叨咕什么呢?”摩尔加一边问,一边挨着艾耶躺在树下。
“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这样一个婆罗门为什么不留在联邦,你的才学,不管在哪里,都会得到尊重的。为什么要拖家带口同我们这些首陀罗走上一条吉凶难料的路?”摩尔加问。
艾耶想了想,微笑着说:“我曾因为我的天赋才能而骄傲,我看不起婆罗门和刹帝利,也看不起首陀罗,但我对首陀罗感兴趣,喜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来研究首陀罗。唐奉之说我是叶公好龙。是唐奉之把我的别墅分给你们这样的人,把我发配到你们的矿区,使我与你们接触,是你们让我明白,我的出色并非因为我拥有独一无二的才能,而是我所处的环境使我的天赋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唐奉之所追求的,是使每一个个体都得到充分的发展。是唐奉之使我明白,我与你们就像鲜花与大地,鲜花来源于大地,也终将归于大地,它点缀了大地,大地滋养了它。你们是我的源泉与归宿,你们给了我存在的意义。相反,如果花儿不愿再把自己的根扎在土里,而是飞上天空,那么,它很快就会枯萎,而大地只是悲悯地望着它,在它留出的空缺,不久以后,便会生出一朵新的花,比它还要美丽!在唐奉之死后,黄福平的所做所为让我明白,我原先以为的——世界应该由那些在技术或管理方面有天赋才能的人来统治,是完全错误的。因为我看到,事实上的统治者既非技术天才,也非管理精英,而是那些攥着财富,躲在暗处,算计人心,利用人性的弱点,来驾驭那些技术天才和管理精英的人。像我这样的人若要得到真正的尊重,若想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只有与你们站在一起。在他们那里,我只是扭曲的盆景,在你们这里,我才是堂堂正正的人!”
在本德·赛特死去之后,石扳子却依然顽强地活在监狱中,直到他在狱中挨满了第十五个年头,修罗人才意识到喂养这些老囚犯也是在浪费钱。于是,就把他们赶出了监狱,石扳子背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帕哲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监狱。在狱中,不管怎样,每天还有人供一碗米汤,运气好的话,里面还有几片烂菜叶,而现在,离开了监狱的他们只能靠讨饭为生了,然而,瓦尔那行省的人们都自身难保,即便想帮他们也是有心无力。离开监狱的第二天帕哲罗便没了呼吸,石扳子清楚自己也大限将至,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和意志将帕哲罗拖到城外的乱葬岗。
几年之前,本德·赛特就是在这里燃为灰烬的,如今这里早就没有了他一丝痕迹。石扳子在裸露于地面的骸骨间穿行,希望找到一片比较规整的地方,这时,他远远地看到一棵松树下有一个不大的坟包,虽然也有几颗小草,但是不像别的坟那样破败,那样长满了高高的荒草。石扳子注意到,以那座坟为圆心,环绕在周围的三座坟也比这岗中的大多数坟来得规整。石扳子察觉到了这坟墓的善意,隐隐觉得,来这里祭扫的人有一种内在的悲悯。
“好人总要多做些事。”石扳子自言自语道,“没办法,就麻烦您吧。”于是,石扳子花了半个小时把帕哲罗挪到了那棵松树的附近,又花了两天,用石块和木板慢慢地在那里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刚好容得下两个人,他把帕哲罗推进去,用泥土和碎石草草掩盖,自己也躺了进去,闭上眼,等着死亡的到来,他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只喝过一个好心人给的一点水,此时,他坚信自己很快就将死去。
石扳子晕晕地躺在自己的坟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在自己的脸上,凉丝丝的,好像是水,他反射性地睁开眼,却听见一声轻轻的惊叫。
石扳子的眼前是一位老妪。
那老妪轻抚着石扳子的脸,面带惊喜地说:“你还活着?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已经死了,还是在做梦?拉济娅?”石扳子问道。
拉济娅说:“看来你真的还活着。”
“没想到,我们三人竟还能重聚。”石扳子看着自己身边的覆盖了泥土和碎石的帕哲罗说道。接着,他向拉济娅解释了自己留在瓦尔那的来龙去脉。
“还是那么爱逞英雄!”拉济娅笑中带泪,嗔怪道。
“这次嘛,真的不是为了逞英雄。这次我留下,一半原因是我要以这种方式向唐奉之致敬,我要让他的在天之灵看到我理解了他的慈悲;另一半原因嘛,我以后再告诉你吧,现在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头发都白了,还在我面前撒娇?”拉济娅含泪笑着说道。
拉济娅扶起了石扳子,把自己带来祭品分出一点儿,供石扳子吃喝。
石扳子看了看坟,问道:“这是谁?”
拉济娅说:“拉奥,还有我的孩子。”
“怎么?”石扳子惊骇地问。
拉济娅惨笑着回答:“这些年我见过太多的吠舍家破人亡。他们没有选择加入你们。因为,他们被婆罗门用金色的锁链禁锢了太久,失去了展望真正幸福的勇气。被修罗人统治之后,首先遭殃的是留下的首陀罗,征兵、收税都从他们开始,那时,许多吠舍还不以为意,他们相信,首陀罗是数量庞大而取之不尽的低能群体,他们的命运只能是那样的,而吠舍都是各个领域的有用之才,修罗人还需要吠舍替他们创造财富,所以,吠舍绝不会沦落到首陀罗那样的境地。谁知,不到七年,首陀罗就枯竭了,修罗人把手伸向了吠舍。我的孩子就死在对印地人的战争中。修罗人对整个瓦尔那行省进行了掠夺式开发,工业企业的大量有害气体被毫无顾忌地排放到空中,雾气终年笼罩着这里,拉奥就死于这种雾气,像他这样死去的吠舍很多,虽然没人统计过具体死亡人数,但是,在我的身边七个吠舍有五个死于呼吸道疾病。很多吠舍曾天真地以为他们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赚钱,在这有毒的雾气中幸存,更确切地说,他们宁愿在修罗人的治下花钱购买干净的罐装空气,看着首陀罗无助地呼吸肮脏的雾气,享受比下有余的小满足,也不愿屈尊或不敢冒险与首陀罗义军共创一个清新的世界。”
谈话间,石扳子已经恢复了一点精力,于是站起身帮拉济娅清理了拉奥和孩子坟上的草,又培了新土,放上祭品。之后,又简单为周围几座坟清理了杂草,培了土,最后,为帕哲罗挖了一个深一些的坑,好好地埋葬了他。做完这一切,拉济娅看了看石扳子,说道:“你似乎无处可去了。”
“是的。”石扳子回答。
拉济娅说:“哎,去我家吧。我在离这儿三十公里的山林边买下了一处僻静的小屋,虽然设施简陋,但那里的空气比城里好一点。”
“你帮了我多少次了?”石扳子问。
拉济娅笑了笑,没有回答。
时间静静地流淌,石扳子与拉济娅一起度过了三个月的温馨时光。
一天午后,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在离家不远的树林中安静地散步,忽然,石扳子仿佛得到了什么启示似地问道:“想知道使我留下来的另一半原因吗?”
拉济娅含笑说道:“我问了你好多次,你都不肯说,今天是怎么了?”
石扳子想了想,说:“我也搞不懂,你就说想不想知道吧。”
“不想!”拉济娅调皮起来,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石扳子揽住拉济娅的腰肢,轻轻说道:“我希望能葬得离你近一些。”
恰在此时,伴随着空气被撕裂的声音,两位老人同时向后倒下。
过了几分钟,两个修罗兵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跟前。其中一个说道:“什么呀!我还以为是鹿!”
另一个说:“都死了怎么还在笑?”
“太贱了!要不怎么说瓦尔那人不值钱呢!”第一个又说道。
“是啊,”另一个说,“要是印地人就好了,剥下头皮还可以拿去战利品回收处换些钱。”
1 泰戈尔《吉檀迦利》第十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