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种子
在毛里亚主持的矿区管理委员会扩大会议上,选举出了顶替艾耶的新委员。正如乔汉所预告的,摩尔加顺利当选了。
从会议室到宿舍的短短的路程,摩尔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走过的。天刚刚下过雨,还阴沉沉的,迎面吹来了温和的潮湿的风。摩尔加的心如新发的幼苗,被滋润着,充满了活力。他走着,强壮的双腿载着轻飘飘的身体,似乎蹬一下地面就能飘出很远的距离。他还觉得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对自己投来暗暗的一瞥,仿佛自己的胸前挂着一枚发着毫光的荣誉勋章,那眼神中有敬意、有羡慕,也有嫉妒。不管怎样,摩尔加知道现在的自己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被人视而不见的首陀罗了。
摩尔加进入矿区管理委员会之后,遇到的第一个议题便是——豆猪。
矿区食堂是自己养猪的,最近新杀了一头,竟是豆猪,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便询问矿区管理委员会。摩尔加、毛里亚、张大牛与别的委员们都聚在平时上工等罐笼的地方。
当得知自己也须发表意见时,摩尔加有些蒙,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他的意见。过去,无论是黑蜥掌管这矿区的时候,还是张大牛的时候,都是食堂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做得好吃了,就多吃一些,做得不好吃了,就少吃一些,从来不议论什么,反正议论了也没人在意。
而此刻,人们已开始依次发言,很快就要轮到他了。
摩尔加的心砰砰地跳,眼睛只盯着地面。其他人的发言,无论说了什么,在他的耳中都是毫无差别的嗡嗡的噪声。他头脑中时而一片空白,时而又感慨万千,他本以为自己的这个委员职务只是一枚无形的却发着毫光的勋章——虚衔而已,没想到当真要当着前矿长和老委员们的面儿发言,他甚至开始有些懊悔当初何不推掉这职务。
“……所以,我同意张大牛的说法,这豆猪应该深埋以免疫病传播。我的意见就是这些。”摩尔加从嗡嗡的噪声中分辨出紫脸儿最后的结语,他明白现在真的轮到自己了。
“啊——唔——”摩尔加鼓足勇气只发出这样低低的声音,别人实在什么也没听到,都安静地望向他,他则一直盯着脚下的地面。
“这,这猪——肉——”摩尔加终于开口了,所有人都侧耳细听,“还……还是好,好好炖了吧。”摩尔加使劲眨着眼睛,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搐,期望带动已经不听使唤的舌头。
“对啊,我说什么来着。”一个旁的委员赞同道。摩尔加抬头一看,原来是毛里亚。对毛里亚的声音,他本是非常熟悉的,可现在,因为紧张过度,他竟听不出了。
“大家伙儿很久没吃过大块的猪肉了,用食堂的大高压锅多炖一会儿就没事了。”摩尔加继续说道。
“摩尔加说得对,多炖一会儿就行了。”又有别的委员一边咽着口水一边附和道。
这样的鼓励让摩尔加的话多起来,完全不顾张大牛的脸色。摩尔加继续说道:“我听食堂的大师傅说,他小时候在饭馆学徒时,经常把豆猪肉做成菜卖给顾客,也没听说谁吃出毛病的,那样的猪肉他们自己也——”
张大牛抢着插话道:“他敢说一个吃出毛病的都没有吗?”说完,板着一张黑沉沉的脸,一双三角眼盯死了摩尔加,摩尔加被这双三角眼射出的恫吓的光吓住了,不敢再做声。
然而,毛里亚可不把张大牛放在眼里,他接住摩尔加的话头说道:“就这么一头猪,那么多人分,一人恐怕也就能吃到一小块肉,能出什么问题?”
“如果有人因为吃这豆猪肉生了病就犯不上了,但是,就这么埋了也太可惜。”另一个委员说,“我看不如卖给罐头厂换点罐头让食堂做了。”
“哦,这是个好办法!”张大牛赞同道。
“我同意!”摩尔加立即附和道,好像急着挽回些什么。
毛里亚点了点头,也表示满意。
最后,送罐头厂的提议得到全体委员的一致认可,大家投票通过。
自那以后,矿区的各项事务,大至采购选煤时用的旋干机,小至处理食堂养的柴鸡被黄鼠狼咬死的案子,凡是要管理委员会决断的事,摩尔加均须发表意见。
摩尔加把每次发言都当作一副伴随委员荣誉而来的严肃的重担。对于摩尔加的“呆板”,乔汉找他谈了多次,也先委婉后直白地转达了张大牛的失望,然而,不知怎的,摩尔加仍旧不开窍,总是有意无意地违逆张大牛的意思,再加上毛里亚等许多老委员,向来与张大牛难以相容,这让张大牛的许多提议都被投票否决,也使张大牛重新树立威望的计划不得已而搁置了。
两个月之后,凉爽的秋风吹过了巴卢特邦,也把凉爽带到矿区。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今天没有会议,摩尔加正专心在井下干活。张大牛早已给自己谋得了一个井上的辅助工作,这时正仰靠着椅背,交叠双腿搭在桌子上,闭目养神,只听得慌慌的脚步声临近,张大牛睁开眼,原来是乔汉。乔汉一脸惊骇地问:“知道了么?他死了?”
张大牛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转瞬间,又恢复了平静,问道:“消息准确吗?”
乔汉回答:“广播里说的。”
唐奉之的死讯很快传开了,矿区像其它地方一样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其成员由巴卢特邦议会从矿区管理委员会中选任,因此,毛里亚以及他的追随者都没有出现在治丧委员会的名单中。值得一提的是,治丧委会在张大牛的建议下增补了两个人——是癞头和乔汉。在摩尔加看来,乔汉进入治丧委员会是意料之中的事,而癞头是亲手打过张大牛的,那场景还历历在目,张大牛居然不计前嫌,也推荐了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难不成真有人举贤不避仇的?而癞头竟也能厚颜无耻,大大方方地参加治丧委员会的每次会议,还显得与张大牛格外投缘。
治丧委员会的主要工作是组织纪念集会,撰写讣告,讣告还没写成,有好几个委员已经泣不成声,张大牛的脸色是严峻的,乔汉和癞头也跟着严峻。摩尔加是不大会写讣告的,所以,就无聊地看着会议室窗外的景色,天依旧很高,阳光依旧温和,树叶大多也还没开始泛黄,知了依旧不知疲倦地叫着,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啜泣声,摩尔加在考虑自己是否也应该跟着哭两声,考虑的结果是不哭。一是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伤心的事,二是觉得跟着别人强哭有些累。
人实在渺小,无论谁,死了,连一片树叶也不会受到影响,至于是树碑立传还是掘墓鞭尸,那都只是尚未死去的人的闹腾;然而,人又是伟大的,无论何时,总会冒出几个奋勇的愚者,只要一息尚存,便不停地挑战恃强凌弱的天道,即便落得个强者不容,弱者不解的下场,也心甘情愿。
唐奉之的葬礼是风光的。
黄福平正式接管了联邦,第一件事是对唐奉之的功绩表示肯定,第二件事便是指出唐奉之的诸多错误,其中最大的一桩错误便是企业管理的混乱与低效,于是要求立即清理各工矿企业的管理委员会。而具体到摩尔加所在的矿区管理委员会,清理对象自然是毛里亚和他的追随者们。毛里亚被关进监狱,他的追随者被革去委员职务。乔汉则借此机会进入了矿区管理委员会。
然而,很快,张大牛就意识到,即便将毛里亚们从矿区管理委员会中清除了,即便有乔汉的支持,但只要那些原本追随楚拉曼的委员们还在,比如紫脸儿那样的刺儿头,再加上摩尔加那样木讷的委员,自己这个前矿长的权威还是树立不起来。
这样郁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张大牛终于盼来了联邦议会和巴卢特邦议会的最新文件。这两级议会的文件内容都差不多:解散各工矿企业的管理委员会,恢复原企业管理者的职务,并加强其权力和权威。理由是这些人都是德才兼备的首陀罗领袖,是联邦的财富,把权力集中在这样的人身上,企业效率最高。
看到这些文件,张大牛感激涕零,他本打算即刻拿着文件召集矿区管理委员会商议,但是忽然想到既然是要解散那个委员会,必不能让那些委员们碰头,一旦闹起来不好收场。
于是,张大牛先拿着文件单独找到了摩尔加,说道:“您看。”摩尔加听着这个“您”字儿,多少有些意外,尊敬又惊疑地抬眼看了看张大牛,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张大牛已经把文件塞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摩尔加接过文件,刚刚读到标题,张大牛就继续说:“您这一年多以来在矿区管理委员会工作得非常好,尽职尽责,任劳任怨,我在此对您的工作表示衷心的感谢。但是,我们矿区乃至整个联邦的劳动生产率还是太低了,为了使我们的联邦发展得更快,联邦议会的这项改革决议还是很必要,很及时的。也就是说,我们矿区管理委员会的各位委员在分工上需要做一些调整。您与井下各班的工人都熟,我希望您担任矿区员工利益关怀部的部长。”说着,张大牛向摩尔加伸出右手,看着张大牛和善的笑容,摩尔加觉得自己被笼罩在一派温暖、和谐的气氛中,如果此时不与张大牛握手,那么自己一定是这良好气氛的破坏者,摩尔加害怕那种尴尬,于是,还没弄清楚“劳动生产率”是什么东西,他便忙着向张大牛回馈和善的微笑,用力握了握张大牛的手,顺势在文件上张大牛指示的两处位置签了字。张大牛见他签好了字,便更加和善地笑了,随后,温柔地从摩尔加手中抽回了文件,不慌不忙地塞进文件袋。
接着,张大牛又找到了乔汉,照例不等他细看文件就温和地催促签字了。
谁知,乔汉同样温和地对张大牛说:“容我先好好看看。”说罢,拿着文件一声不吭地看了起来。
张大牛心里着急,表面上却是一副不慌不忙例行公事的样子。他端着一只大茶缸,慢慢地一边嘘着气喝热水一边等待乔汉的答复。乔汉对着文件足足端详了半个小时,等他把最后一页文件放下,张大牛以为他看完了,刚要说话,却见乔汉又重新拿起了第一页。乔汉用小手点指着文件,伴随着阅读,在一行行的文字下面划着,有些重要的段落,他的小手指就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划,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就这样又过了半个小时,张大牛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看得怎么样了?”
乔汉似乎猛然间领悟到张大牛还一直等在这里,立刻满脸堆笑地说道:“哎呀呀,你看我这真是脑子不够用,一学起文件就什么都顾不过来了。”
张大牛也只好同样满脸堆笑地说道:“啊哈哈,理解!理解!学文件嘛,不认真哪成?”
“要不你先忙别的,我这儿再看看,再看看!哈哈——哈!”乔汉干笑了两声,推了推眼镜,又一言不发地看了起来。
张大牛又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实在耐不住性子,于是清了清嗓子,十分关切地开口道:“这么专心,水都顾不上喝,你瞧,我这一缸子水都干了,要不我去给你接点儿吧。”说着,便很慢地伸手去拿乔汉的杯子。
乔汉睥睨张大牛伸过来的黝黑的大手,说道:“你要动矿区管理委员会只凭这一纸文件恐怕是不够的。更何况,这文件上明明写着要经过委员会的集体讨论才可以决定各个委员的去处,你这样私下里找委员们谈话是不合规矩的。再说,如果我不同意你给我安排的新职位呢?”
张大牛连忙解释道:“这集体会议是一定要召开的,我只是先在会议之前酝酿一下,等到了会议上大家的态度也比较明确了。”
“如果我现在就在自愿退出委员会并接受你担任矿长一职的文件上签字,那么我也就没资格参加集体会议了吧。”乔汉摩挲着自己的络腮胡子,慢慢地说道。
张大牛拍了拍乔汉的臂膊,说道:“你我兄弟在矿区委员会的历次会议上都持相同立场,这次调整我自然不会忘了你,不然我也不会让你担任矿区财务部部长的。”
乔汉犹疑地说:“当然,只是……”
张大牛抢着说:“据我所知,今后矿区将要突出主营业务,咱们矿上的商店、食堂、医院、幼儿园都要独立经营,这可都是肥肉,只要我当了矿长,这几个你随便挑。”
乔汉听罢,沉吟片刻,说道:“那就一言为定,我相信你是不会食言的。”
接下来,是最难对付的紫脸儿。张大牛在一处工作面找到了紫脸儿,他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殷勤地拉住紫脸儿卷起的袖管,说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咱们单独谈谈。”说着把紫脸儿拽到了一处僻静之地。
“公事还是私事?”紫脸儿劈头问道。
“公事。”张大牛陪笑回答。
“公事在会上说。”紫脸儿转身要走。张大牛拉住他的袖管不让走,紧着说:“您先看看文件吧,这是巴卢特邦议会的决议,我们当然要上会讨论的。只是我觉得您应该先过过目。”紫脸儿接过张大牛递过来的文件,张大牛还想说什么,见紫脸儿摆了摆手,张大牛便不做声了。
紫脸儿把所有文件细细地看了一遍,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同意。”
张大牛连忙劝道:“您别急呀,我知道这个新的职位难以令您满意,但是这是联邦议会和巴卢特邦议会的意思,不管有多大困难,最终也还是要执行的,况且您的新职位管着全厂的人事大权,是除了矿长之外权力最大的职位之一,按照文件的说法,这矿长又必须由原矿长继续担任,如果不是文件里有这样明确的要求,我是不愿意继续干下去的,我宁愿把矿长的位子让给您坐,只向你讨个员工利益关怀部部长的闲职。”
紫脸儿冷冷一笑,说道:“的确,文件里说的是,‘原则上由原矿长担任矿长职务,’可是,这后面紧跟着又说,‘如果矿区管理委员会的多数不同意原矿长担任,也可自行选出新矿长。’现在,我就明确告诉你,我不同意你担任矿长,因为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整个矿区对你丧失了信心。”说罢,紫脸儿硬生生地甩开张大牛的手。
当夜,张大牛又趁着夜色偷偷敲开紫脸儿的家门,紫脸儿一见张大牛就要关门,张大牛抢进一步,将自己的身体横在门与门框之间,并向屋内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打扰家人,紫脸儿无奈,只得跟张大牛走到屋外。张大牛赔笑说道:“怪我今天白天太急躁,没把事情说清楚。您别生气。”
紫脸儿叹了口气,说道:“我生气是因为你不按规矩办事。”
张大牛说:“我知道我之前做过很多错事,让您很失望,但是我早就痛改前非了,否则,上面也不会指派我参加到矿区管理委员会中。”
紫脸儿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说道:“上面指派的,我没办法。”
张大牛说:“上面有上面的道理,要不是你们自己闹得不像样子,上面也不会派我回来。”
紫脸儿立即反唇相讥:“到底是谁闹得不像样子你心里不清楚吗?”
张大牛笑了笑,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不再提了,好吧?其实,这矿区管理委员会总是弄那么多人吵吵闹闹的,终究办不成事。文件里说的管理混乱、效率低下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一个企业就一个人说了算,如果他黑了良心,那企业的大多数人岂不都要被他害死?”紫脸儿说。
张大牛不以为然,只一味地说:“这是上面定下来的事,你我都改变不了,既然这矿区终究要交到一个人的手里,那凭你对我的了解,我虽然有过错误,但总不至于把大家都害死吧,若是交到不相干的人手里,那才容易出大问题哩。”
见紫脸儿不做声,张大牛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今后矿区将要突出主营业务,咱们矿上的商店、食堂、医院、幼儿园都要独立经营,交给别人经营我不放心,到时我会先让你挑一个的。”
“对不起,我没兴趣,而且,在会议上,我也不会选你当矿长!”说完,紫脸儿用力将张大牛挡在门外,哐当一声关了门,转身回屋,再不理会张大牛的敲门。
张大牛发狠地吐了一口吐沫,连夜找到了癞头。癞头一见张大牛立即肃然地站得笔直。张大牛交待一番之后就离开了。
隔天午后,几个联邦治安队员带走了紫脸儿,又让癞头跟去协助调查。很快,矿区就传开了,说是楚拉曼死的时候其实是开了两枪,第一枪是楚拉曼这一方的紫脸儿开的,才导致陈广那一方还击,所以,紫脸儿与楚拉曼的死有脱不开的干系。
没有了紫脸儿,最大的障碍铲除了,张大牛如愿以偿地解散了矿区管理委员会,自己重新当上了矿长。
直到此时,摩尔加才真正弄清楚自己看到的和签署的是些什么文件。原来,他看到的文件是巴卢特邦议会关于解散矿区管理委员会并由矿长行使矿区管理权的决议,而他签署的两份文件,一份是表示自己同意退出矿区管理委员会并接受张大牛担任矿长一职的,另一份是同意就任矿区员工利益关怀部部长的。摩尔加细想了想,倒也没觉得这种调整有什么不妥,那枚仿佛挂在自己胸前的荣誉勋章依然发着毫光,只是上面的金字由“矿区管理委员会委员”变成了“员工利益关怀部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