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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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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以为,那一声枪响之后,敌人就会攻过来。然而,直到夜色褪去,天空变成蓝灰色,对面依旧没什么动静。天光大亮,一群人喧哗吵闹着远远地朝矿区走来,看上去不像是敌人。

    毛里亚和艾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群人越走越近。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石扳子。

    毛里亚和艾耶热泪盈眶,跑到石扳子跟前,紧紧抱住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悲恸,嚎啕大哭。

    石扳子说:“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昨天夜里我与陈广谈了很久,他是相信我的,当即带着人回乡下去了,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去找他们复仇。”

    毛里亚抹了抹眼泪,说道:“我知道,陈广他们是被人骗了,那些拿他们当枪使的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帕哲罗已经被押往城市花园接受审判。”石扳子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听说你们有一个管理委员会,那个委员会很不错,请你们充分发挥它的作用,把矿区管理好。大家要逐渐习惯用投票的方法做表决,这样的表决形式既可以强化基本的共识,又可以避免在细枝末节上争论不休。但是必须注意,投票表决的前提是充分的辩论和协商,否则,生硬的投票只会形成无法落实的决议,并最终导致你们的分裂。这也是唐奉之的意思……”说到这儿,石扳子突然四顾,问道:“楚拉曼呢?”

    艾耶和毛里亚迟疑了一下,痛惜而内疚地低下了头。

    石扳子嘴唇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终于强作镇定地说道:“带我去看看他。”

    石扳子站在一张覆盖着白布的席子跟前,低头看了看白布下的身体的轮廓,他双膝跪地,轻轻掀开了白布的一角,一言不发,双眼含泪凝望着楚拉曼毫无生气的脸。不知过了多久,石扳子才一手撑着地面准备站起身,然而,也许是跪得太久,他第一次站起的尝试竟失败了。

    他注意到艾耶和毛里亚关切的神色,知道他们担心他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于是,他故作轻松地站起身,并竭力显得不那么伤心,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却都僵住了,不遵从他的意志,他只好伸出双臂,绕过毛里亚和艾耶的脖颈,自己向前靠去,同时,将他们拥在身前,片刻之后,石扳子放开他们,一言不发,径直离开了矿区。

    石扳子回到城市花园时,唐奉之正躺在医院里,身上四处插着管子——达叉始罗的旧伤又复发了。

    石扳子坐在唐奉之的病床边,捧着一杯温热的白开水,感受着杯子侧壁传导出的热量,问道:“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没什么,一入秋就这样,年年如此。”

    “可医生告诉我,你这情况一年比一年严重。”

    “你放心吧,再严重也不会比当年受刑时疼。”

    “你务必要保重身体,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普天……”

    “得了吧!我哪有那么重要,没有我,事情可能办得更好哩。对了,巴卢特邦怎么样了?”

    “巴卢特邦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帕哲罗也押回来了,怎么处置?”

    唐奉之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重地喘息着,似乎被刚才的谈话消耗了太多的心力。等他缓过劲儿来,才继续说道:“撤职,所有职务一个不留,让他做回温德亚邦电子厂的工人。”

    “黄福平呢?”石扳子一边问,一边拿起床头柜上的勺子,从杯子里舀了半勺温开水,送到唐奉之嘴边。

    “让他继续赋闲在家吧。”唐奉之一边说,一边微微欠了欠脖子,将水喝了。

    “那可不行!黄福平虽然早先就被撤了职,却一直住在乡下的别墅里,美酒佳肴,搓摩洗泡,滋润得很呐!况且,他根本没有闭门思过的意思。他不仅指使帕哲罗制造了大规模的流血事件,还在暗中让哈拉帕邦、温德亚邦等多个邦的首席部长制造了多起针对原婆罗门或刹帝利种姓科学家的迫害事件,就像张大牛对艾耶所做的那样,有几个科学家被逼得自杀了,其中一位科学家,不堪凌辱,自己爬到铡刀下,铡掉了自己的脑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怎能任其逍遥法外?”石扳子反对道。

    “黄福平不能动。”唐奉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同时,用两肘费力地撑起身子,稍稍坐了起来,转过头,双眼放出坚定的光,盯住石扳子的眼睛。

    石扳子一抖手腕,将勺子投进杯子里,杯子中的水四溅出来。

    他痛心疾首道:“想当年,帕哲罗为了我被黑蜥打断了四肢,黄福平帮我通过了首陀罗晋升考试。后来,又是他们率先掀起了反抗婆罗门的浪潮,而我只是他们的追随者。可是,如今,他们的所作所为让我确信他们一定会成为新的婆罗门,会在瓦尔那联邦复辟种姓制度。很惭愧,当初,你要求他们戒骄戒躁,谦虚谨慎,接受瓦尔那群众的批评和监督,我还不赞成。现在,我认为,对帕哲罗和黄福平做过的坏事必须追究,是他们挑拨瓦尔那群众自相残杀的。我刚从巴卢特邦回来,身上还带着那里的血腥味儿,初步统计,只巴卢特这一个邦就死了一百八十七人。”

    唐奉之看了看石扳子,问道:“那么,你认为应该如何处置他们?”

    石扳子扭过头望着窗外凉薄的日光,咬了咬牙,说道:“为了不让广大瓦尔那群众回到婆罗门统治的黑暗的过去,为了不让数十万反抗婆罗门暴政的勇士的血白流,我不怕担一个忘恩负义的恶名,但是,他们必须——死!”

    “处死帕哲罗和黄福平是很容易的,但是你想过没有,我们采取的预防措施——引导瓦尔那群众自行组织起来,反对联邦官员的婆罗门化倾向——为什么会在整个联邦引发这么多的对抗和混乱?”

    “我们首陀罗起义军中的领袖,上至黄福平、帕哲罗,下至张大牛,他们在反抗婆罗门暴政的过程中得到了权势和地位。他们都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刚得到的种种特权从手中溜走,他们觉得还没享受够,觉得不甘心,甚至委屈。所以,他们形成了一股势力,将我们政策的打击目标转移到老婆罗门或者敢于挑战他们权威的瓦尔那群众身上,这些瓦尔那群众被他们称为‘刁民’。当这些‘刁民’组织起来与他们对抗时,他们就利用手中掌握的组织优势和资源优势,制造武装冲突和流血惨案。”石扳子激愤地说。

    这时,护士走进病房,利落地拔掉了唐奉之一只手背上的管子。唐奉之终于重获了一只手的自由。他抬起这只枯枝般的手,揩了揩额角的虚汗,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说得不错。他们形成了一股势力,人数虽不多,但能量很大。如果杀了黄福平和帕哲罗可以解决问题,我不会犹豫。可是,若今天我杀了黄福平,就将刺激那些张福平、王福平们更快地整合力量,甚至脱离联邦议会的管控。那些敢于自行组织起来,反对他们婆罗门化倾向的瓦尔那群众将遭到血洗。那时,死亡人数就不是‘几百’这个数量级了。”

    “我们可以组织反抗者跟他们拼啊!就像当年打婆罗门那样。”

    “现在的情形,我们做不到。当年婆罗门的统治已腐朽不堪,只要一颗小小的火星,就能在首陀罗和吠舍中燃起熊熊烈火。而今天,黄福平、帕哲罗他们还戴着英雄和解放者的光环,普通瓦尔那人的生活水平又较当年婆罗门统治时有所提高,他们的确有‘贪天之功为己有’的本钱。我们与他们的对抗不可能像当年与婆罗门的对抗那样获得最广泛的支持。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保存有生力量。”

    “保存有生力量?事到如今,你想起来要保存有生力量了?”石扳子把水杯凿在病床的床头柜上,杯里的勺子被震得瑟瑟发抖,“当初,是你非要把普通瓦尔那人赶上舞台,说什么让他们演出自己的精彩,现在,他们死了,你却要与黄福平、帕哲罗达成默契的妥协?你没去巴卢特邦,没亲眼见到覆盖着白布的尸体,那些死去的人对你来说只是个数字,而对我来说,他们是兄弟。”

    唐奉之轻轻地说:“楚拉曼吗?我记得他。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只是,社会的进步从来都免不了流血,然而,比起因社会的沉疴痼疾而白白流掉的血,为社会的进步而流的血总是少得多,而且有意义得多。当年那些婆罗门憎恨任何进步的努力,凡是为社会进步而流的血,哪怕只有一滴,他们就大发悲悯的议论,仿佛看到自己在流血,他们宣称暴力的任何应用都会使应用暴力的人道德堕落;而对于因社会的沉疴痼疾而流的血,即便血流成河,他们也视而不见,就连流血的人的哀嚎,也淹没在他们炮制的歌舞升平之中。所以说,楚拉曼的血是有价值的,是不会白流的,那是千千万万的瓦尔那群众在学习自我组织和治理社会的过程中,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代价。”

    “哼,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代价?”石扳子的脸因痛苦而扭曲,“说得真轻巧!可是,流血的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你?楚拉曼死了,死了!尸骨未寒,你想的不是怎么还他公道,而是与敌人媾和?”

    “扳子,请冷静一点,不要感情用事。你愿意管这叫媾和或者妥协都可以,随你吧。不过,这是眼下唯一的路。双方实力对比悬殊,楚拉曼那样的反抗者虽有强烈的批判精神,却缺乏竞争意识,他们都没有料到帕哲罗下手那么黑;另外,楚拉曼他们虽促使瓦尔那群众达成了初步共识,却缺乏统筹能力,他们的组织松散,范围也多局限于一厂一矿,难以形成更大的规模。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我们出手,兵行险招,侥幸清洗了黄福平们,扶楚拉曼上位,他就能保证自己不变质?”唐奉之抬起枯枝般的手,阻止了石扳子开口插话的冲动,边喘着气边吃力地继续说道,“就算他楚拉曼能保证自己初心不改,他又怎么保证自己的战友、下属、儿子也跟自己一样?相较两袖清风、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觉悟了的有自我组织能力的瓦尔那群众,是兼具批判精神与竞争意识,达成广泛共识并协同奋斗的瓦尔那公民。而这次规模空前的大批判既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型公开课,又是一次高效的火力侦察,让几乎全体瓦尔那人都参与了进来,得到了启蒙,同时,仅付出牺牲几百人的代价就摸清了敌人的底,也摸清了我们自己的底!”

    石扳子先是频频摇头,又是频频点头,最后冷冷一笑,喃喃地说道:“我明白了,在你心里,楚拉曼就是火力侦察的一颗子弹,他也就这点儿价值。懂了!”说完,石扳子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病房门口走去。

    “很遗憾,你是他的挚友,却未必懂他的心思!”唐奉之青紫着嘴唇吼出这句话,挺直了脊背大口喘着粗气。

    石扳子摔门而去,从此再没出现在任何一次联邦会议上。

    在石扳子与唐奉之决裂之后不久,毛里亚和艾耶所在的矿区管理委员会即收到联邦议会的两项似乎矛盾的决议。一是通令嘉奖楚拉曼、毛里亚等人在反抗帕哲罗时所作的牺牲和贡献,二是要求张大牛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协助矿区管理。

    对此,毛里亚大为不解。他对艾耶抱怨道:“楚拉曼为啥死的?不就是反对张大牛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吗?现在,如果我们让张大牛加入委员会,那当初倒不如直接同意帕哲罗的提议呢,何必脱裤子放屁?如果张大牛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我就辞掉委员的职务。我不乐意看他那臭脸!”

    艾耶摇了摇头说:“那不一样。如果当初楚拉曼答应了帕哲罗的要求,同意张大牛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你就将终生蒙受不白之冤,矿区管理委员会也将完全由张大牛和帕哲罗等人把持。而现在让张大牛加入委员会,他的权力将受到我们的制衡。我相信,联邦议会的这个决议也是形势所迫,世间之事,总是进一步,退半步。联邦议会一方面对我们的反抗表示了肯定,一方面又对帕哲罗、张大牛他们表示了妥协。”

    “我们有联邦议会的支持,难道还怕帕哲罗他们不成?”毛里亚气势汹汹地反问道。

    艾耶严肃地说:“是的。我们即便有联邦议会的支持,也不是帕哲罗他们的对手。帕哲罗他们过去身经百战,现在手握重权,组织严密,等级分明。而我们这些人,虽然人数众多,也有了初步的组织,但是,还不可能在短期内达到他们那样的严密程度。这种力量对比的条件下,我们如果不妥协,而是继续对抗,就会促使他们为自己既得利益而斗争的意志迅速强化,从而快速完成力量整合,到那时,我们将根本无法像现在这样留在矿区管理委员会中。将张大牛他们为自己既得利益斗争的意志引导到矿区管理委员会内部,将斗争控制在较低的烈度之下,这对瓦尔那群众是最有利的。”

    听到这里,毛里亚信服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我不会辞去矿区管理委员会的职务。我要在矿区管理委员会盯住张大牛,有我在,他就别想再当矿区的土皇帝!”

    张大牛回到矿区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发现自己的办公室已经变成了资料室,因为艾耶和毛里亚都没有固定的办公室,他们都不脱离生产,其管理职责也主要在井下履行,且都由委员会集体讨论后授权执行。张大牛虽然对自己的办公室被征用一事颇为不满,却没有表现出来,也跟着毛里亚和艾耶他们一起下井,他下井并不是为了干活,而是四处乱窜,既宣示自己的归来,又暗暗物色将来把谁弄进矿区管理委员会。毕竟,如今的委员会里没有他的人。

    仅仅一个月以后,张大牛的机会就来了——艾耶被调回了城市花园,继续担任脑科学研究所的首席科学家。

    艾耶离开矿区那天,毛里亚、孙阿龙、摩尔加、乔汉,还有矿上的许多人都来送他,连原先的敌人张大牛也满面笑容地站在欢送的人群中。艾耶的双肩包已经塞满了人们送给他的纪念品——糖果、饼干、火腿、茶叶蛋,还有一件某位巧手的矿工亲手雕刻的煤雕,毛里亚和孙阿龙分别拎着一只大大的布袋子,里面也装满了矿区的人们所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礼物。艾耶知道这些礼物是无法回绝的,也知道这些礼物斩断了他与婆罗门种姓最后的联系。他任由毛里亚和孙阿龙把那两只大布袋子拎到公交车上放好,与每一个相熟的人握手、撞拳,直到公交车司机不耐烦地按起喇叭,他才一个箭步跃上车,转身与人们挥手告别。人们目送着他乘坐的公交车驶出很远才慢慢往回走。

    艾耶回到城市花园,走近自己的别墅时,从院子里飞出来的是那几个他当初避之唯恐不及的小首陀罗。这些孩子都长高了一些,他们看着他,似乎有些陌生了,但也没有完全忘记。艾耶在这些孩子的印象中只是一个带着僵硬笑容,不大爱说话,既非玩伴也非严厉长辈的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种印象还留在孩子们的脑海中,所以,他们看到他回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有一个比较乖巧的向他喊了一句:“叔叔好!”便继续跑着去干自己的事了,根本没指望他的答话。

    “哦,你们好!”艾耶微笑着随口回应道。

    那几个孩子纷纷惊异地回过头看了看艾耶,这些小人儿虽然还不太懂人情世故,却比大人们更敏感,他们从艾耶的回答中感受到一种喜气洋洋、轻松愉快的东西,他们不记得这个不相干的人说起话来竟这样令人愉悦。

    艾耶穿过院子,没见人,但是听到别墅的一楼传来碗碟相碰的叮当声,大概是刚刚吃了午饭,孩子家长在收拾碗筷。他转过一个小门,上了三楼,发现自己的屋子门外堆着一张破桌子和两把旧椅子,还有一辆婴儿车,于是大声喊道:“这谁的东西呀?有没有人要了?没人要我扔了啊!”如果放到从前,艾耶碰到这样的事,是不会大喊大叫的,只会默默地把东西挪走,然后一个人生闷气,在心里历数首陀罗的种种不讲公德的行为,那些首陀罗们则会悄悄在背后议论他小气。而现在,话音未落,楼梯上已经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他的首陀罗邻居纷纷跑上楼,把东西收走,嘴里还连连道歉,艾耶倒并未动气。当这些首陀罗知道艾耶已经调回脑科学研究所时,便都客套地说,当然是家里舒坦,最好再也不回矿上。

    艾耶进了屋子觉得有些困乏,鞋子也不脱便倒在床上,合衣而眠。一觉睡到太阳西沉,艾耶被一阵彬彬有礼的敲门声叫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一个小首陀罗捧了一个托盘堵在门口,托盘上是一碟菜和一碗饭,艾耶知道,这是他的邻居在表达歉意,以往,对于这些饭菜,他要么婉言谢绝,要么偷偷倒掉,但是这次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倒掉,而是吃光了,觉得很香。

    第二天,艾耶下楼去归还托盘和碗碟,看见昨天向他打招呼的孩子正皱着眉头站在自家窗台下,艾耶把托盘放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走到那孩子身边,蹲下去,问道:“你在干什么?”

    那孩子看了看他,说道:“能帮我抓住它吗?”

    艾耶顺着孩子手指指示的方向看去,在灰白色的窗框上发现了一只瓢虫,艾耶便站起身,踮起脚捉住了那只瓢虫,当他再次蹲下来打算把小虫放到孩子手里时,孩子又笑着叫着缩回了手。

    艾耶呵呵笑着说:“你让我捉它,怎么又怕它了?”

    孩子也不争辩,只是咯咯笑着把手背到身后。

    艾耶摇了摇头,说道:“你等会儿,我给你找个东西装它。”说着便带着瓢虫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带了一个小玻璃罐回来。当他把玻璃罐放在孩子手里时,孩子仿佛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罐里爬来爬去的瓢虫。

    艾耶又放了一些树叶在罐子里,正打算再加一个透气的盖子,这时,孩子家的大人从屋子里出来,是个系着围裙的粗壮女人,她看见自己的孩子正缠着艾耶玩得热络,赶忙不好意思地走到艾耶面前,虎着脸训斥自己的孩子:“叔叔那么忙,你怎么还缠着人家不放?”

    孩子却不示弱,说道:“你也不跟我玩。”

    艾耶笑着说:“哦,我刚回来,明天才去所里报到呢,今天也没什么事,是我缠着她呢!”

    女人本也不是真心训斥自己的孩子,见艾耶这样说,便笑道:“哎,我这孩子,闹得很,有她在,我一时也不得消停,我刚刚还奇怪她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闹我了,原来是您在帮我看管她。您要是不嫌她烦尽管跟她玩,我感激都来不及呢。”

    艾耶带着那孩子玩了很久,直到天色黑透了,才把孩子交到他父母手里时,孩子依依不舍地说:“你不要走!你晚上就住这儿吧!”

    孩子的父母惊叫道:“她可从不留别人住下的啊!她真喜欢您呢!”艾耶没想到这孩子竟会这么喜欢他,有些不知所措,憨笑着站在门口,想离开又一时没有好的借口。

    最后,还是孩子父亲帮艾耶解了围,对孩子说道:“那你到叔叔家去住好吗?”这对孩子来说是个艰难的选择。

    趁着孩子犹豫不决的时候,艾耶对孩子说:“你呀,好好跟爸爸妈妈睡觉。叔叔就在楼上,想叔叔了就来找叔叔玩。”最后,孩子勉强同意了。

    艾耶走出孩子的家,一弯新月已挂在天际。他独自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回味着这一整天新奇快乐的体验,自言自语道:“我寻求贵重的玩具,收集金块儿和银块儿,却忘记了聚精会神玩耍泥饼与树枝的方法了。我啊,把我所有的时间和力气都浪费在我永远不能得到的东西上,你呢,无论找到什么便去做你的欢乐的游戏。我在我的脆薄的独木船里挣扎着要航过欲望之海,竟忘了我也是在那里做游戏了(1)。”

    恢复脑科学的研究工作之后,艾耶还发现了更多令自己欣喜的事情,一是他的首陀罗邻居其实并不坏,二是他研究所里的首陀罗助手们其实蛮有天赋。而那些首陀罗也认识了一个全新的婆罗门,孩子们发现这个婆罗门玩起游戏来一点儿都不逊色;他们的父母则感到这个表面上冷冷的婆罗门心里其实藏着一团暖暖的火焰,早先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大约是在陌生人的环绕下不得已而套上的铠甲;他研究所的助手则发觉这位首席科学家不再需要依靠检测大脑α波的玩具火车就能放松下来。

    艾耶知道,这一切令人欣喜的改变都是矿区生活带来的。很早以前,他就厌恶婆罗门的自私和贪婪,但是,婆罗门那种包装精美、点缀了足够多的慷慨和优雅的自私与贪婪,又潜移默化地在他的心里形成了一种习惯印象,当他突然遇到首陀罗的那种以蹩脚的谎言包装起来的或者干脆直白表达出来的自私与贪婪时,就会产生更加强烈的反感,但是,这更加强烈的反感并不是因为首陀罗比婆罗门更坏,而是因为首陀罗破坏了他心中对自私和贪婪的形式的习惯性认知。不是更讨厌,只是不习惯。相比于婆罗门每做一件恶行必要找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首陀罗那种想要什么就说出来、不想做什么便直接拒绝的风格简直称得上美德了。回想起在自己被张大牛诬陷时挺身而出的毛里亚,艾耶心中更是感叹“仗义每从屠狗辈”了。

    其实,不论什么种姓,人性中自私和无私的一面都是并存的。一半利益,一半良心,才是真实的人,与首陀罗或婆罗门无关。只是,更多的情况下,优渥的生活使婆罗门乖张跋扈,艰辛的生活使首陀罗锱铢必较。

    离开矿区,对艾耶来说是喜悦的,他体会到了矿区生活带给他的巨大改变;而对毛里亚来说则是苦楚的,因为没有了艾耶,在与张大牛的博弈中,他再也找不到那样可靠的智囊。

    艾耶离开矿区还不到三天,张大牛就力荐乔汉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顶替艾耶的位置。毛里亚极力反对,因为,他希望孙阿龙能够接替艾耶在矿区管理委员会的席位。但他嘴笨,没法像张大牛那样滔滔不绝地为自己要推荐的人讲一个钟头的好话。委员会里的其他委员有不少似乎被张大牛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好在最后还有几个委员是立场坚定的,其中就有紫脸儿,他原本是“放牛社”的人,现在竟站在毛里亚一边,这让他很意外,也很感动。最后,经过许多轮的讨论,毛里亚和张大牛达成妥协,选定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人选。

    一个周末的下午,摩尔加正在宿舍洗袜子,他安静地欣赏着膨松的肥皂泡覆盖了自己双手。乔汉忽然兴冲冲地闯了进来,说道:“知道么?”摩尔加一脸茫然地抬起头。乔汉抢进一步,不耐烦地命令道:“别洗了,扔那儿吧,走,喝酒去,今天我请客。”

    摩尔加顺从地拧了拧袜子,擦了擦手,跟着乔汉往外走。

    乔汉边走边说:“知道么?矿区管理委员会出缺了,补缺的委员,他们选了你。”

    “这怎么可能?”摩尔加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糊里糊涂地当上了矿区管理委员会的委员。

    乔汉只神秘地笑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这个么,我都打听清楚了,本来张大牛是力荐我的,但毛里亚那家伙不同意,最后定的你,不过张大牛对我说了,迟早我也会成为矿区管理委员会的成员。”

    此时,他们两人已走进矿区食堂。乔汉要了一瓶酒、一碟腌黄瓜和一碟花生米。两人面对面坐下。

    摩尔加有些局促,说道:“那个委员会什么的,你还可以,我怎么可能胜任这么重要的工作呢?”

    乔汉微微一笑,说道:“他今天上午单独找我谈过话,说我是凡事看得清楚的人,所以他才力荐我进入矿区管理委员会。但是,毛里亚不同意,不过他长不了。而你是我的好兄弟,只要有张大牛和你在委员会里,我进委员会是迟早的事。”说完,乔汉嚼了两颗花生米,喝了一大口酒。

    “那是当然……”摩尔加有一丝激动的感觉。

    乔汉不待摩尔加说完,他其实并不关心摩尔加要说什么,只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如今,到处都在传唐奉之快不行了,唐奉之一死,毛里亚也就完了,这矿区管理委员会里说话最有分量的自然是张大牛……”

    摩尔加见没有插嘴的机会,便抿了一小口酒,颤颤巍巍夹过一条儿腌黄瓜送进嘴里。

    “我算是看透了,以后这矿区又是张大牛的天下,你我都是张大牛举荐的,只要你、我和张大牛一条心,好好干,成为人上人那是没有疑问的事。张大牛跟另外那几个委员不一样,人家是上面派下来的,那几个,说句不中听的话,都是自封的,而且都是跟着毛里亚和楚拉曼瞎起哄才得势的……”这一顿饭吃了很久,乔汉咧着大嘴,喷着酒气,滔滔地讲着,摩尔加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乔汉吃了很多花生米,喝了大半的酒,而摩尔加则只喝了一点酒,吃了一点腌黄瓜。

    乔汉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正当他在酒精的作用下鼾声大作时,在城市花园的医院里,艾耶见到了久违的老友唐奉之。艾耶坐在病床前的小凳上,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了。在他的印象中,上次见唐奉之时,虽然消瘦,残疾,饱受病痛的折磨,但仍然充满了活力。而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已经瘦到了极致,脸上的皮肤松松垮垮地包在骨骼上,两颊深陷,目光黯淡,他能感受到唐奉之的生命力已几近衰竭。令艾耶惊讶的是,即便如此,唐奉之的嘴角仍带着笑。

    “我从小就不喜欢读《梵颂》,可是我对它里面有一句话还是印象深刻——当一个人咽下的痛苦足够多时,他离解脱就不远了。”唐奉之微笑着说道。

    “别胡说。”艾耶声音发抖地说道。

    “我有些后悔气走石扳子了,不过,也许,那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唐奉之接着说道。

    “我想,现在,他应该早想通了。”艾耶说道,“这点默契我们都还是有的。”

    唐奉之温和地看着艾耶,抱歉地说道:“这次,我也要把你‘气走’。我不会再让你担任脑科学研究所的首席科学家,我会罢免你的职务,让你回家呆着,仿佛我们又闹矛盾了,就像上次我把你‘发配’去矿区时那样。不过这次,应该让那些外人觉得我们的矛盾更深了。”

    “没问题。”艾耶回答道。

    “你看。”唐奉之抬起枯枝般的手指了指堆在墙角的一摞半人高的材料说,“都是他们写的悔过书,其中最厚的一份是黄福平写的,说什么‘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绝不翻供’云云。”

    “扯他妈淡。”艾耶骂道。

    “没办法,将计就计,就让黄福平回来掌权好了。”

    “真的没有别的人选了?”艾耶问。

    “我死了,就算黄福平不出来掌权,还会有张福平,李福平。而黄福平始终戴着我们套在他脖子上的枷锁,别忘了,他是一个犯过弥天大罪而且自己都已经认罪的人,这使得他在掌权后,一举一动都受到舆论的限制,他无法像那些张福平或李福平,一下子变成婆罗门,而必须经历一个渐进的过程,这个过程,其实就给了千千万万的瓦尔那群众普遍觉悟的机会。我的时日不多了,只能为他们谋划至此。”

    艾耶摇着头,说道:“我还是有些担心。我担心黄福平和帕哲罗他们会挣脱监督和制衡的锁链,会篡夺企业乃至整个联邦的控制权。他们虽不敢贸然恢复种姓制度,却极可能对千千万万的瓦尔那群众采取欺骗的策略,表面上不改变瓦尔那联邦的国号,不声称自己是新的婆罗门或刹帝利,也不称普通瓦尔那人为首陀罗或吠舍,但实际上则使自己获得婆罗门和刹帝利的地位,让普通瓦尔那人重新沦为被奴役和被剥夺的对象。这样一来,即便普通瓦尔那人觉醒了,又有什么用呢?你的一切努力,一切谋划,岂不前功尽弃?”

    唐奉之叹了口气,虚弱地说:“其实,我对黄福平和帕哲罗他们也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希望他们真的已经幡然悔悟。我死以后,他们若能够与他们口中的‘刁民’齐心协力,继续培养瓦尔那群众的批判精神、自我组织和管理社会的意识和技术,我们的担心就都是多余的了,这是往好处想。往坏处想,即便黄福平他们复辟了种姓制度,可是,他们奴役的首陀罗与当年那些老婆罗门奴役的首陀罗已然不同了,人呐,一旦尝过自由的滋味就再也忘不掉了。”

    “什么?”艾耶有些困惑。

    “别看现在这些自行组织起来的瓦尔那群众还这样幼稚,而他们的对手却那样老辣,但是,这些品尝过自由滋味的人们一旦真正意识到它的含义,那些貌似强大的新婆罗门便不堪一击了。不管那些强权者怎样选择,怎样作为,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争一个或迟或早罢了。”唐奉之慢慢地解释道。

    艾耶皱着眉头说道:“你发起的对新婆罗门的广泛批判只是让普通瓦尔那人在自己供职的企业中获得了更多的监督权、管理权和决策权,这与自由何干?”

    唐奉之微笑着说道:“没有权力,何谈自由?老婆罗门曾大谈首陀罗的自由,然而,那自由只是首陀罗可以自由地选择被哪个婆罗门役使,那些首陀罗从来没有为自己做主的自由。他们没有在自己供职的企业中决定利润分配的权力,没有决定企业未来发展方向的权力,没有在企业中调配人、财、物的权力,他们只是被动地被人指派到不同的岗位,被人驱使着拉动企业向既定的方向前进,被人恩赐或多或少的一点薪水。现在,他们有权力在会议上表达自己的意见,他们的投票可以影响到企业的利润分配、发展方向和资源配置。

    “比起那种一无所有、虚无缥缈的自由,我让他们体验到的是实实在在的自由,是可以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其实,那些老婆罗门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所以,他们才一直尽最大的努力去欺骗和愚弄首陀罗,把他们装在对梵天的迷信和对个人奋斗的执着构成的密闭容器中,小心翼翼不让他们触碰到任何真正的权力,甚至不让他们注意到世间还有权力这一种东西,对于老婆罗门来说,这些首陀罗是罐装的财富,可以‘安全地’保藏,自由地使用,绝没有因为和空气接触而起变化的危险(2)。

    “这也是为什么老婆罗门对于吠舍特别忌惮的原因。那些吠舍初尝了权力的滋味,体验了自由的美好,便念念不忘,甘愿为之铤而走险,所以,当年瓦尔那帝国才那样急切地在吠舍的脑中植入识芯,意图加强对这些因接触空气而起了变化的人的控制。

    “值得一提的是,新婆罗门虽然是以反抗老婆罗门起家,但是,他们一旦坐上统治者的宝座,也无不希望这种情形可以继续下去。而我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打破这种轮回。我偏要让无数首陀罗都尝到那种掌握影响自己命运的权力的滋味,我偏要让这些罐装的财富接触到空气发生不可逆的化学反应!”

    “你在这些首陀罗心里撒下了自由的种子,一旦时机成熟,便可长成参天大树,但是,在他们长成参天大树之前还需要一些看护和扶助,所以,你才要让我做出一副与你决裂的架势,就像石扳子那样。”艾耶会心一笑。

    “种子是撒下了,这些种子会如何成长,长成个什么样子,只有天知道。不过,无论如何,你们都是他们可靠的朋友。”唐奉之的眼中又带了希望的光。

    1 化自泰戈尔《新月集》。

    2 夏衍《包身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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