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102章
昭平帝看着来人,额上青筋鼓起,不住地跳动着,一副怒极了的模样。
“谢映!你这是做什么?!”
眼见着谢映已经闯了进来,方才拦着她的侍卫扑通跪下,口中称罪。
被众人惊诧疑惑的眼神注视着的谢映毫不慌张,走上前,正好与燕南熙的席位平齐,双臂一展,宽大的袖子似是不经意一样,将她手中的琉璃盏拂落,行了大礼。
“阿耶,儿非有意闯了宴席,破坏诸位雅趣,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抬头,黑亮的眼睛中蹦出灼灼的光,令人不敢逼视:“儿昨日与阿耶争吵,今日阿耶摆宴,儿不愿来,便去散心。却撞见了一满身鲜血的斥候,竟发现其人自雍州而来!”
谢映明晃晃地说是自己去散心才发现的斥候,听在昭平帝的耳朵中刺耳极了。
旁人不知,他们父女俩心知肚明,昨日谢映在他门外跪了一日,夜间便被他命人关了起来,因此才未参加祭祀与宴席!
可现在谢映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里!
还找来了斥候!
昭平帝不用想就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他闭了闭眼,将滔天的怒意暂时压了下去。
“雍州如何了?!”秦王骤然起身,连声问道。
谢映眼含悲戚,命人将那斥候带了上来。
斥候果真浑身是血,是被谢映的人抬上来的,眼看着是进气儿多出气儿少了,此刻仍旧强撑着道:“雍州……雍州有难,鲜……鲜卑、突袭,连占边疆七城,请……请秦王……归乡,坐、坐镇以……安定军……”
他话说得断断续续的,但此时无一人不屏息凝神,来听他说的什么。
他话未说完,头一歪,没了声息。
谢映眸中含泪,替他说出了他未曾说完的话:“八月初三,鲜卑佯攻朔方,心知朔方兵强马壮,装作不敌狼狈而逃,如此三次,趁着雍州守备松懈,借贺兰山脉掩饰,八月初八向西直取雍州海源、静宁等七座城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起先雍州守将派人来报,落水无痕。八月初八后,送了急报来,又无音讯。”
燕南熙在心底算了算,若说是急报,理应在八月初十,最晚也是八月十一便到了,然而初十他们刚到岳钟山,直到今天都没有见到过人。
“有人用心险恶至极,竟隐瞒如此重要的军报,其心当诛!”
谢映虽是跪着,她目光逡视之时,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与她对上视线。
“今日你等见到的斥候,乃是雍州守将严明泰派来的十余位斥候中唯一一个躲过多方追捕,费尽心思才来到了岳钟山使诸位能够得知雍州实况的英豪!”
秦王顾不得许多,当即携子跪在昭平帝面前请辞:“多谢皇兄百般挽留,然如今雍州危在旦夕,还请陛下准我父子二人即刻启程,返回雍州!”
昭平帝噎住,目光阴冷如刀刮在谢映身上,落到秦王父子身上又成了绵绵担忧:“你与明桓都不擅武艺,这一路上危险重重,不如先留在洛京?”
“当年你远赴雍州,阿耶很是担忧,日后不如就留在洛京好了。”他劝着。
谢晀一改漫不经心的样子,端肃道:“陛下此言差矣。您是千金之躯,坐镇中州以摄四海,不得有失。我与阿耶生在谢氏,文不成武不就,往日却受封地百姓供养,此时若置雍州百姓于不顾,留在洛京安逸度日,与那贪生怕死之徒有何不同?!明桓今日虽父归雍州,虽死不悔!这是我等不可推卸之责,亦是大临对雍州百姓应有的态度。”
雍州告急,若是秦王父子留在了洛京,岂不是会让雍州百姓疑心中州要放弃雍州?
秦王沉沉叩首:“还请陛下恩准!”
昭平帝沉默,终究是亲自上前将秦王父子扶了起来,朗声道:“好!不愧是我谢氏男儿!有血性!朕准了!”
众人起身,与秦王父子一同谢恩:“陛下圣明!”
被群臣山呼“圣明”的昭平帝并没觉得高兴,反而一直自离了席,一直沉着脸。
慧贵妃似感慨地说了一句:“往日是我小瞧咱们的殿下了,果真是陛下手把手教出来的,非是一般闺阁女子能够比拟的。”
说着轻轻拍了一下嘴巴:“瞧我这嘴,别说是女子了,就是这气度、这魄力,郎君们都少有能及的。陛下后继有人啊!”
昭平帝扯了扯嘴角,“天色不早了,你双身子,还是早些歇息吧。”
“虽雍州告急,陛下心里也着急,但还是要注意身体,我与腹中孩子都还要靠着您呢。”慧贵妃音色柔婉,懒懒打了个哈欠,被婢女搀扶着回了住处。
昭平帝脸色更加阴沉。
回了住处,陡然伸手将书案上所有东西都拂落。
那只跟了他数十年的貔貅摆件幸免遇难,不曾想又被他捡起来狠狠掷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陈侍骇了一跳,想劝又不敢劝。
直到昭平帝阴沉沉开口:“查清楚了么!那逆女是从何而知雍州之事的?”
陈侍默了默:“初十那天,陛下见的信差下边人没处理干净,教殿下撞上了,而后顺着查到了雍州。”
这才有了昨天谢映在外边跪了一天的事儿。
谢映查到后,第一时间来劝谏昭平帝。可他认定的事情,又怎会因女儿之言便轻易放弃,更别提只等今天,他便能除掉两个心头大患。
雍州有严明泰在,不会出大乱子,那是先帝特意留给秦王的底牌。
鲜卑进犯于他而言,是不可错过的机会啊!他原先觉得扰了他的计划,后来越想越觉得机不可失。
鲜卑突袭,严明泰自顾不暇,秦王父子二人的安危比之千千万万的雍州百姓,严明泰会痛苦于这个极其艰难的抉择,但仍会选择百姓。
没了严明泰的秦王父子,又是在中州他的地盘上,可不是任他揉扁搓圆?
一盏桂花酒,埋葬两个心腹大患,代价是边疆不安稳一阵,这笔买卖,多划算啊!
可是现在他输了,因为他正直果敢、大公无私的女儿!
他费尽心思为之铺路的女儿!
陈侍小心翼翼觑了他的面色,又道:“今日殿下能够出来,是因为羌族王子康诺相助。”
“康诺?”
“正是,康诺王子听闻殿下惹恼了陛下,便想方设法找了新鲜玩意儿准备逗殿下开心。却不防见都见不了殿下,今日趁着宴席之际,行宫忙成了一团,便潜入殿下居所,将殿下带了出来。”
难怪他今天晚上不见康诺踪影,可是胜利在望他没在意一个小小的羌族王子,竟然是这两个人坏了他的大计!
昭平帝觉得眉头青筋直跳,跳得他整个人都很急躁,额头胀得很,恨不能整个人晕过去。但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撑着他,才让他没晕过去。
他心中隐隐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可他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他捂着几欲炸裂的头,勉强挤出几个字:“将谢映带过来!”
陈侍瞧出他不对劲,忙上前两步搀扶住他将跌倒的身子,提了茶壶要给他倒杯清茶缓缓。
昭平帝一把挥掉他的手,清脆的碎裂声在耳边炸开,让他更加难受,低吼着道:“把谢映带过来!”
茶壶落在地上,碎在了陈侍脚边,滚烫的茶水浇到了脚面上。
好在秋日天寒,鞋子厚了许多,挡了挡才没有烫到。
陈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亲自去寻谢映,又吩咐小内侍动作轻些,将里间收拾了。
谢映并不难找,他刚出去,就撞见跪在冰冷地上的谢映。
陈侍往日惯是笑着的,可是今天他笑不出来,因此淡淡道:“殿下随奴走吧,陛下找您呢。”
谢映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康诺从一旁冲出来,隔着衣服抓住了谢映的手腕,又讪讪松了手:“我是不是闯祸了?你不会有事儿吧?”
在洛京待了三四个月,他的中原话已经很熟练了。
谢映浅浅笑着,清澈的眸子里蓦然出现他的影子:“没有。我不会有事儿的,那是我阿耶呢。”
康诺看着她的背影,还是不放心,但是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跟上去,只好目送她越走越远。
回去时,陈侍想开口劝她,被谢映抢了先:“我知你的心意,不必多说什么了。既然做了,那就不会后悔。”
“您还是这么犟。”
陈侍叹了声,领着谢映进去。
甫一看到谢映,昭平帝就一副恨极了她的样子,他忍着头痛,上来给了谢映一巴掌。
谢映本要屈身行礼,身子不稳,直接被这股力道打得摔在了地上。
她半伏在地上,双手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但是手在发抖,一时间借不上力。
陈侍见状要来扶她,又见昭平帝打了人,亦是摇摇欲坠的模样,只好上前先劝着他坐下。
谢映缓了片刻,手渐渐有了力气,撑着起身给昭平帝磕了个头。
昭平帝恨恨地盯着她,嘲弄道:“你可真是长本事了!”
“儿不敢当。”
“不敢当?”他嗤笑一声:“朕看你胆子可是大得很!本事也是大得很!”
谢映用干净的袖口擦掉嘴角再次溢出来的血迹:“这不是阿耶教我的吗?民生为本。”
“你这是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谢映,无愧于心,无愧与民。”
“好好好!”昭平帝气得喘了好几口气儿才压下直冲胸臆的怒火:“朕真是教了一个好女儿出来!朕精心为你铺路,你倒是大方,轻轻松松当了个好人!”
谢映眸中闪过一丝悲戚,很快换成了坚定:“如果这路是用无辜百姓的血肉铺成的,这路不走也罢!”
“更何况,阿耶,你当真是为我铺的路么?”
昭平帝那抹一闪而逝的心虚很快被怒火冲散,“你占着储君之位,为何不是为你铺的路?”
“是么?”谢映自嘲道:“那我阿娘是怎么死的?”
“她命数尽了,怎能强留在人间?”
谢映冷笑,眼神锐利如剑:“那阿耶既然是为了我,不如杀了慧贵妃为我阿娘报仇?”
“逆女!”昭平帝额头青筋又开始跳:“她腹中尚有朕的血脉!”
“瞧,您也觉得我阿娘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或者您亦是不闻不问却放纵她的侩子手。”谢映步步紧逼:“我又不是现在就要她死,等她孩子生下来,去母留子。她若是死了,我自会善待你的血脉。”
“你疯了!”昭平帝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被戳破,大声斥责着谢映来证明他并没有做错。
谢映眼眸中蒙上悲哀:“阿耶,你心里根本不在乎我。你当初立我为储,只是因为没别的选择而已。现如今慧贵妃腹中胎儿给了你别的选择,你早就看不上我了。”
昭平帝闭了闭眼,按着额头希望那疯狂跳动的筋脉停下来,却徒劳无功。
她接着道:“或许我说错了,你也不在意那胎儿。你只是吃了蜀王给你的药,你觉得你还能活很久,我一个成年的太女让你觉得碍眼,况且我还没你想象的那么听话,所以你想换一个听话的,从小就让它听话。”
“闭嘴!你闭嘴!”昭平帝面目狰狞,抄起手边散落的书简奏折就朝谢映砸。
谢映不闪不避,额头被砸得青紫。
几案上东西并不多,昭平帝很快就砸无可砸,扶着桌子边喘粗气边道:“将这逆女带下去!我不想再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