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秋日夜寒,沁凉的月光散落,汇入地上融融灯火之中,两相辉映,使得这一处避过了夜色昏沉,恍如明昼。
此地是行宫内一处极大的较为空旷的地方,昭平帝命人将夜宴置在了此处。
桌案错落,随形而置,不甚规整但别有野趣,间杂着花匠精心修剪过的低矮桂菊,这两花风姿最盛,因此多用。
风拂红绸,花灯轻晃,淡香拂面,仙人驻足亦不为过。
宴席之上一片和乐,细究下去却觉气氛略微凝滞。
昨日晨间,太女殿下在帝王暂时理政之处长跪不起,无人知晓这对儿天家父女为何这般,总之是再起争执。
今日的上山祭祀谢映就没有露面,夜间的宴席更是不见踪影。
昭平帝只字不提幼女,反而携慧贵妃盛装出席。
更扎眼的是,慧贵妃身上的一袭石榴红线绢金丝绣花长裙,发冠之上珠子圆润饱满,莹润生光。
石榴红过于鲜艳,这颜色穿在了得宠的慧贵妃身上,往日间无人多嘴说什么。但如今皇后病逝未满三月,这般高调实在不该。
当即有重礼守矩的臣子跳出来想谏言,被身边亲近的人使劲儿拉住,暗中指了指花灯下飘扬着的红绸。
这是昭平帝下午时才吩咐人特意挂上的。
原本这场宴席并不会这么张扬奢侈,礼部的人到底顾着皇后尸骨未寒,尽量以雅致为主,歌舞也是减了又减。昨日昭平帝发了一通火,将其全部安排上了,比之往年更豪奢。
明眼人皆不敢露头,没瞧见齐国公府众人脸色难看得紧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谁不知这是昭平帝特意打谢映的脸而故意为之。
只是不知太女殿下究竟为何与帝王又起冲突。
相熟的臣子对视一眼,皆暗自摇头叹气。原本能想到慧贵妃这一胎必定会使朝堂上生出许多波折,万万没想到,这一胎尚未出生,原本还算和乐的父女先多了诸多矛盾。
在场知晓一二内情的皆是朝堂上摸爬滚打的千年老狐狸,不管心下作何想法,面上滴水不漏。不知个中缘由的,也不敢乱说话,因此宴席之上,气氛虽有些微凝滞,却也不会冷了场子。
燕南熙状似无意碰了碰宽袖上灿然盛放的嫩黄色秋菊,细长的花瓣上有一个极不起眼的银制小环。
今日跟在她身边的不是月秋二人,而是另择了两个稳重谨慎的婢女,这二人皆会武,其中一人武艺稍逊,但更善医。
燕南熙宴席之上入口的东西极少,饶是如此,但凡是上了几案的的东西,皆被两人仔细检查过。
她静静等着。
酒过三巡,主位上的昭平帝忽而提起了她,“燕王今年年岁几何了?”
燕南熙垂了眸子,“再过月余,便一十有八了。”
“过得真快啊。”昭平帝感慨似的叹了声,“宁修过世也有十年了吧?”宁修是燕南熙早逝阿耶的表字。
红绸翻飞中,帝王的面孔显得越发红润,在场的臣子不乏三十余岁的,昭平帝与之相比,半点不落下风。
“可惜了宁修,英年早逝,竟未曾熬过而立便去了。”昭平帝眼中泛起回忆的惆怅:“朕还记得,当年不知多少人断言宁修这辈子不会留下血脉,可最后到底还是有了你。好比朕,多年无嗣,如今也有后了。”
众臣子听得是心惊肉跳的。
什么叫多年无嗣?他不是还力排众议立了幼女占了东宫之位?
什么叫现在有了后?慧贵妃腹中孩子尚且不足五月,竟连帝王都认定是男胎了么?那谢映怎么办?
齐国公府众人面色更加难看。
“陛下说笑了,太女殿下宽仁贤德,有精金良玉之才,臣不敢与之相较。”
昭平帝哈哈一笑,没有继续揪着这个事情继续说,反而道:“三年前你及笄时,朕本应将金册蟒服一并赐下,不过念及你年岁尚小,暂且留在了朕手里,你可会怨朕自作主张?”
“不敢,”燕南熙拱手回:“臣知晓陛下心有考量,不敢有异议。且陛下有寸草春晖之心,言信行果之德,若是陛下真真扣了臣的金册,定然是臣犯了大错,是罪有应得。”
寸草春晖,说的是孝之一道。他头上有先帝圣旨压着,他总有一日是要给的。
言信行果,那他要是真不给,就是谢氏一族的言而无信,不守诺言。
说到底,只要昭平帝抓不到燕南熙的小辫子,且是谋逆这种大错,金册蟒服他总是要给的,不给就要做好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不信,背上个昏君的名头。
昭平帝笑得更厉害了,指着燕南熙道:“都瞧瞧,瞧瞧,这嘴厉害的,真是有当年宁修的风范!”
见过老燕王的臣子纷纷附和。
“宁修有女如此,想必是生死无憾了。”昭平帝感慨着,末了道:“来这岳钟山祭祀祖先,正好将先帝的遗旨带了过来,趁着中秋佳节,今日便将这道旨意给了你吧。先帝与宁修若能看到,定会开怀些。”
“此番你正式受封,日后万万不可骄奢自得,堕了你阿耶的名头!”
“谢陛下恩典。”
陈侍亲自捧着先帝的旨过来,当众颂读,而后交给了燕南熙。
席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恭贺声。
昭平帝笑眯眯地瞧着底下人热闹欢腾的模样,抬手示意,席间安静下来。他举起手中杯盏,“来,燕王吾侄,今日这酒,你是必须得喝了!”
众人哄笑。
燕南熙双手执杯,先敬昭平帝,再敬群臣:“我今日在此,多谢陛下及在座诸位了!”
“共饮此杯!”
宴席之上,这杯酒将气氛推至高潮。
中秋时节,众人桌上摆的都是桂花酒,尝之满口桂花香,清甜柔和,并不醉人。
一杯罢了,昭平帝咂摸道:“这桂花酒过于甜腻,少了些醇香,不如秦王亲手制的余香悠远。”
这话勾起了年长臣子们的回忆。先帝在世时,一年过寿,秦王亲自酿了桂花酒。闻之甘醇,尝之回味无穷。先帝高兴极了,自己留了一小壶,剩下的全分给了众臣子。
宴后许多人走了一趟燕王府,追问可有余酒,想讨些来喝,一时成为京中趣闻。
秦王摆了摆手道:“那是年少时瞎捣鼓的,全赖诸公赏脸罢了。”
他手边的谢晀四平八稳地坐着,偶尔看一眼对席的燕南熙。
昭平帝:“哎——可别这样说,那可都是真心喜爱的。你近些年可有酿酒?”
秦王顿了顿,才道:“有是有,是才酿上的桂花酒,且……”
这酒,是他想酿给他的阿暖喝的。
不过这缘由暂且不好往外说。
昭平帝也不在意缘由是什么,催促道:“不知秦王可愿割爱?且让朕与诸位过过嘴瘾,也重温当年旧梦!”
群臣笑。
“秦王万万放心,我等定不贪杯,也不会赖到秦王府上向你讨酒喝!”有与秦王关系不错的人促狭道。
秦王叹口气,忍痛道:“我多年不曾动手酿酒,若是失了风味,届时可别怪我不拿好酒招待。”
“不会不会……”
“哪能这般,你就放心吧……”
秦王命人下去取酒来,还特意嘱咐给他留一小坛。
这话被他身边人听到了,笑骂他小气。
此时,众人多数忘了那未曾露面的太女殿下。
月下花前,一派和乐。
秦王酿的桂花酒并不是很多,拿过来的不过五六坛,坛子也不大,昭平帝自然是独占一坛的。
昭平帝迫不及待地命人开坛,又命人将他新得的琉璃盏拿来盛酒,浅黄的酒液在杯中轻轻荡漾,醇香的酒气勾连着桂花香气,愈发动人。
陈侍端着酒欲要呈上来,昭平帝却瞧见了安静坐着的燕南熙。
剩下的酒不多,内侍们尚在分酒,燕南熙若要喝,还要等上一会儿。
昭平帝索性摆了摆手,点了燕南熙的名:“说起来今日算是你正式受封的日子,金册蟒服一时间备不齐,那这秦王亲手酿的桂花酒,第一盏便赏了你罢。”
不少人艳羡地看向燕南熙。
身为帝王,什么好东西吃的都是第一口。尤其是今天这桂花酒,出自秦王之手。这第一杯,代表的不仅是酒,更是皇帝对燕王的偏爱。
没见到近来受宠的蜀王和一旁的慧贵妃都没这见面?
慧贵妃扯了扯昭平帝的袖子,意思很明显了。
昭平帝却只是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你腹中还有孩儿呢,少饮酒。”
是以陈侍端着酒,又到了燕南熙的面前。
燕南熙端起琉璃盏,酒液不慎晃出两滴,沾在了衣袖处纹着的菊花花瓣上。
“谢陛下赐酒。”燕南熙转而对眼巴巴看着她的人道:“陛下有赏,某却之不恭,便先诸位一步尝尝这桂花酒了!”
“快喝吧那么多话!若是不想喝,我来替你喝!”谢晀性子急,见不得燕南熙谢来谢去,尤其是她还在这儿啰嗦。
这话并无恶意,此时与燕南熙一应一和,倒是惹得人发笑。
昭平帝胜券在握,含笑看着,眼中泛起一丝快活与冷意,只等着那琉璃盏近些,再近些。
平素看来眨眼间的动作,此时落在有心人眼中,短短一瞬被无限期延长。
那琉璃盏将将碰到燕南熙花瓣一样鲜嫩的唇瓣时,昭平帝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险些笑出来。
然变故陡生!
宴席之外喧嚣声骤然响起,声势极大。
昭平帝眼睁睁看着燕南熙将琉璃盏拿开,疑惑地望向喧嚣处。
他恨恨转头看向那个方向,眉头拧得死紧。
竟然是谢映带着人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