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三年后,都城。
如今已是昭平十四年,今年亦是昭平帝五十整寿,因此今年诸位王侯齐聚洛京。
尤其是燕王府,自打当年老燕拱手献出洛京、退居兖州之后,再未有人亲自到洛京觐见,皆由礼官前来。
燕南熙生在兖州,也从未见过洛京繁华之景。
年少时曾问过阿耶,阿耶只是笑着摸摸她的头:“洛京何处最繁华,我也不知,不如等你长大了,亲自去瞧瞧如何?”
她那是还想着,届时定要去见识见识,然后讲给阿耶听。
只是天不遂人愿,洛京究竟是何种繁华,阿耶到底是没能等到她讲与他听。
月艾与秋艾将车帘掀起,探头向外望。喃喃感慨道:“果真是历经几朝风雨都城,城墙都是这般巍峨高大。”
月艾回身问道:“女郎,不来看吗?”
却见宽敞大气的马车中,摆着一长条书案,上面摆着诸多书籍折子。
案后一人身形笔直,端坐于此,手执书卷,一派沉稳端重。
较之三年前,燕南熙眉目皎然灵秀,肤如凝脂,唇不点而朱,根根分明的睫毛微垂,正专心看着手中书籍。
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月艾与秋艾两人稀奇了会儿,放下帘子老老实实坐着了。
燕南熙察觉动静,带着些笑意道:“怎地不瞧了?”
秋艾撇撇嘴,颇有些索然无味道:“左不过一城墙,看久了似乎也没甚好看的。”
月艾附和的点点头。
燕南熙无奈地摇摇头。
眼瞧着将到城门处,月秋两人对视一眼,秋艾小心翼翼道:“女郎,我们听闻,此番诸地藩王进京,秦王会带上秦王世子。”
燕南熙正翻页的手一顿,声音淡淡:“这事儿有何稀奇?”
“如非不巧,崔公病逝,晋王妃携世子前去吊唁,晋王也会带着世子前来。”
晋王妃本家乃是清河崔氏,父亲亦是嫡系出身,如今在晋阳栖身,也是当世声名赫赫的大儒,人称“崔公”。
令人惋惜的是,崔公年后缠绵病榻,半月前终究是撒手人寰了。
晋王便上书,恳请皇上准许,允晋王妃携子扶棂回清河。
伦理亲情,昭平帝岂有不准之理?
月秋两人面面相觑,到底是没再说下去了。
车厢里一时沉默,燕南熙手中的书籍再未翻过页。
窗外马蹄声渐进,赵渠低声道:“殿下,洛京来迎的,不仅是礼官,还有乐平公主。”
“知晓了。”
按礼制,藩王回京皆是由礼官在城门处相迎,或是储君同礼官一同。
若是有深得圣心的藩王,也曾有过君王亲迎的先例。
不过大临建朝二十余年,还未曾有过。
昭平帝膝下无子,自然是储君之位空悬。
几年前曾有人疯传,昭平帝有意过继幼弟秦王嫡子谢晀立为储君,不过这么多年了半点动静都没。
另一个传言渐渐占据上风,则是说昭平帝有意效仿旧朝,立幼女乐平公主为储君。
这个传言倒是可信一些,毕竟乐平公主年近十八,婚事至今未传出风声。
毕竟昭平帝长女乐安公主几年前已下嫁赵国公府长孙李续,育有一子。
虽然当下风气开放,女子成婚皆晚。但世家女郎多是及笄后父母便开始物色郎君,先定亲也好让小儿女们培养一下感情,再留个两三年出嫁。
像乐平公主与燕南熙这样的,婚事半点风声都无的,实在是极少极少的。
如今让乐平公主随礼官迎藩王,应当是昭平帝有意为之,借此机会给幼女造势了。
到了近前,燕南熙下了马车。
对面礼官中,一个女子骑马立在最前头,想来就是乐平公主了。
乐平驱马上前,利落地下了地,姿势很是熟练,想来骑射功夫也是过得去的。
乐平公主并未穿累赘繁复的裙袍,而是一身利索干净的窄袖圆领衣衫,像是照男子衣裳形制改的。
穿在她身上并不奇怪,乐平的相貌瞧过去便是极为大气的,衣裳衬得人更精神,平添几分明朗率性。
燕南熙亦是一身日常些的藩王冠服,长发以冠固定,随风微扬。
两人面上都挂着笑,燕南熙先拱手:“想来这便是乐平公主了。”
乐平忙伸手扶:“燕王不愧是女中豪杰,今日一见,乐平只悔没能早些与王爷相识。”
“公主谬赞,我不过是承先辈之恩泽罢了。”
两人寒暄一番,两边的礼官随侍也分别见了礼。
燕南熙与乐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出了善意。
这乐平倒是个有意思的。
燕南熙眸光一闪,出言邀请道:“公主今日骑马前来?余下路程不如随我一同坐马车如何?”
乐平面上笑意不变,道:“燕王既开了口,乐平却之不恭了。”
“请——”
“请——”
上了马车,月秋二人连忙重新换了茶水点心来。
乐平四下看了一眼,赞道:“燕王真是个雅致的人。”
燕南熙含笑不语,请她尝尝兖州的点心。
“才到洛京,也不知公主有何偏好,这是我兖州常有的点心,许是与京中风味不同,公主不妨一试。”
乐平似是毫不设防,捏了一块放入口中:“不错不错,入口绵软回甘,又似带着茶香,京中确实没有这般风味的点心。”
“公主喜欢就好。”言罢燕南熙亲自给乐平斟茶。
转眼乐平瞧见燕南熙放在书案上的书卷,瞥见几个字惊喜道:“燕王也爱看此人写的风物志?”
燕南熙顺着看去,问:“公主也喜欢看?”
这人是前朝一位淡泊名利的大儒所作。
传闻前朝的君王亲自派人重礼请他出山,大儒谢绝了,言道志不在朝政而在山水,留下了许多诗赋都极受追捧。
他游遍山水后写下的风物志也让无数人倾心,恨不能亲眼见到他笔下所绘的山水画卷。
乐平公主眼带羡慕:“先生笔下山水奇峻秀美皆有之,遗闻轶事更是动人心弦,乐平心向往之。”
两人就此聊了起来。
燕南熙与她讲早年她随柳大儒游历时,也曾去过些风物志中记载的地方,与书中所述相似却又别有风情。
山川之神奇莫测,实是人力难以记载。
两人相谈甚欢,在心中对各自评价又高了一些。
到了燕王府,离别时两人竟真有一些相见恨晚依依不舍之情了。
燕南熙又请乐平进府喝茶。
“多谢燕王美意,只是我还有事,只能下次再来叨扰燕王了。”
燕南熙站在门前,目送乐平一行人离开后,才转身回了府。
这一片都是藩王在京中的府邸,只是燕王府建好之后,还从未有主子住进来过,规格自是比不上在封地的。
但作为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还是不差的。
燕南熙未从兖州出发之时,山阳公主便派身边得力的亲信亲自来洛京重新打理府邸,力求让燕南熙在京的两个月住得舒心。
因此这时燕南熙进了府,倒也不觉得有何处不适应,只觉得同兖州相差无几。
前边有人领路,燕南熙则唤来赵渠,嘱咐道:“去查查,其他藩王到洛京时,可是乐平公主出面相迎的?”
赵渠道:“殿下是说?”
“我是女子称王,且年纪小,若是乐平负责藩王招待,那就无事。若乐平只迎了我一人,那我们就要揣度一下,皇帝在想什么了。”
燕南熙并不是最先到的,也不是最后到的。
而她要赵渠去查的,并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
很快赵渠就回来了。
“殿下,先前秦王、蜀王等,都是乐平公主出城亲迎的。”
“那便无事了。”
赵渠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事儿纠结。
燕南熙道:“还有何事?”
“洛京百姓都在说,西南的羌族王子今日将至洛京,据闻……”
“羌族王子?那倒挺稀奇。”
赵渠颇有些艰难道:“据闻是秦王世子陪同入京的。”
燕南熙恍惚了一瞬,他竟还没到洛京吗?
不过很快就如平常一般,淡淡颔首:“我知晓了。”
赵渠原本低着头,闻声又抬头看了燕南熙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还有旁的消息?”
赵渠摇摇头。
月艾识趣,对赵渠说道:“赵卫长,女郎长途奔波,有些劳累了。你尽心尽力护送也辛苦了,今日早些歇息吧。”
秋艾亲自送了赵渠回去。
月艾又招呼人烧了热汤,伺候燕南熙沐浴更衣。
出了门,秋艾和赵渠两人嘀嘀咕咕:“殿下这反应也太平淡了吧?”
秋艾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确实,今日我与月艾同女郎提起时,女郎也没甚反应,瞧着像是不认识……一般。”
说的谁两人心知肚明。
“不是前阵子李业还送了信过来吗?”
“谁知道呢,”秋艾叹口气:“左右是女郎的私事,她既然不想提,那我们就当不知道吧。”
赵渠点头应下。
另一边,乐平回了宫中,天色已黑。
昭平帝正在用膳。
陈侍见乐平回来了,都不用昭平帝提,立时吩咐人重新备了副碗箸。
乐平也从善如流地坐到了昭平帝边上。
“如何?”
乐平想了想回道:“是个聪明人。”
“那当然。”昭平帝脸上出现些许笑褶,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昭示着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身畔的幼女身上那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他而言,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能执掌兖州,多年来平安无事,兖州未出现半点岔子,岂能不是个聪明人?”
“若是不聪明,早被你那些叔伯给生吞活剥了。”
昭平帝话里话外,似有深意。
乐平不敢疏忽,恭敬应是。
昭平帝瞥了她一眼,语重心长道:“儿啊,你可知制衡之道?”
这便是要教女了。
陈侍使了个眼色,满殿宫人尽数退了出去。
“乐平愚钝,还请阿耶赐教。”
“自古君臣之间,臣子之间,不可放任一家独大。君弱臣强,为君者轻则混沌度日,重则性命不保祖宗基业尽散。”
陈侍只听了这么一句,险些魂儿都要吓飞了。
这可不是他能听的。
于是抱着拂尘,立在一旁,只当自己是个木头柱子。
昭平帝继续讲:“君强臣弱,亦是不可取。若是如此,满朝文武放眼望去,皆成了酒囊饭袋,如何能协理君王下行治国之策呢?”
乐平若有所思,时不时有所回应。
等昭平帝讲完了,夜已深了。
乐平瞧见昭平帝眉间疲惫之色,不由关切道:“天色不早了,阿耶早些歇息吧。陈侍,让人备下安神汤,若是阿耶夜间睡得不安稳,取来给阿耶服下。”
“是。公主,奴都记下了,您也早些歇息吧。奴送您出去?”
乐平应下。
只是最后还是没忍住回了头:“阿耶,乐平觉得,燕王并无不臣之心!”
“放肆!”昭平帝骤然发怒。
乐平立即跪下:“乐平知错,还请阿耶勿要动气。”
她态度极其诚恳,陈侍也在一旁劝慰,昭平帝的怒气渐渐平息下来,双眸紧紧盯住她,沉声问道:“乐平,我方才与你讲的,可曾记住了?”
“儿记住了。”
乐平公主身子伏得极低。
“那我便再教你一事,为君者,切不可以情度人,也不可自作贤明。你记住了?”
“记住了。”
昭平帝摆了摆手。
陈侍连忙上前,扶起乐平压低了声音劝道:“公主啊,您不是不知陛下脾性,何苦要凑上来呢?”
乐平苦笑,“今日多谢陈侍了。”
“不敢当不敢当。”
昭平帝的声音忽然响起,道:“陈侍,备驾,今夜宿在永福宫。”
永福宫是慧贵妃的住所。
乐平面色更沉。
她素来与慧贵妃不和,昭平帝今夜原本就准备在寝殿歇下了,忽然要去永福宫,明摆着是敲打她呢。
乐平闭了闭眼,心里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