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雇主
这位神秘雇主是上周找上一号的。
当时一号正在城中村地下赌场里干着一票大的。他有个惯会出老千的发小,因为欠他人情,偷偷摸摸告诉他那晚七点半三号桌买大一定赚。他就借了八万来块钱全押下去,喜滋滋地想着待会立马就能把之前欠下的一屁股债全部还清,没成想那发小居然是和别人打赌输了专程来骗他的。
一号赌输了钱,悲痛欲绝,认为自己受到了天大的背叛。与此同时追债的壮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下手完全没有分寸,差点没把他打死。黑灯瞎火的巷子里,他抱着头喊救命,神秘雇主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要多少钱。”雇主说。
雇主是个身高一米八出头的年轻男人,天黑看不清脸,身形非常瘦削,一号第一反应就是怀疑他磕药。
自己也太倒霉了,逃窜路上居然还碰到个嗑药的。一号这么想着,就听雇主平淡地问出这句话,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借高利贷的而是他家仆人。
那几个壮汉明显也被唬住了,看了彼此一眼,手指比出个八。
“八十万?没问题。”雇主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个支票本。
对面那壮汉见他一副很有钱的模样,当场开价:“什么八十万,这小子欠了我们八百万!”
一号一听这坐地起价垂死病中惊坐起,挣扎着叫道:“你放屁!我这样没工作的混混,你能借给我那么多钱,你自己想想可能吗?”
雇主听到这似乎是笑了笑,不轻不重地“嗯”了声,说:“就八十万,不要就没有了。”
就这样,雇主帮他把事情摆平了。作为交换,他需要帮雇主做一件小小的事情,就是在今夜来平安路拦一个人。事成之后,他不仅再也不用担心追债的,还能获得大笔奖金。
一号想到这简直灵魂都开始激荡了,狠狠踩了一下油门,转动方向盘,停在路边已久的货车开始缓缓移动,宛如一只醒来的巨兽。
后头车厢里的二号三号察觉到货车动了,跃跃欲试地挤到没关好的门缝边往外看,流动的夜色里浮沉着金钱的气息,一切都非常平常,也非常正常——等等,不对,其中有一个幽灵般的黑影。
那是一辆无声无息的黑色宾利,先前一直躲在他们的视野盲区没有被发现,方才出来便如出鞘的刀般,以惊人的速度逼走最靠近货车的一辆甲壳虫,仿佛劈开一条道,然后它欺身前来,半降下车窗,朝他们举起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啊啊啊啊啊啊!”
“有枪啊有枪啊!啊啊啊啊啊啊!”
与此同时,陆九州的耳机里传来大柱不解的声音:“老大,您为什么要掏出一支玩具枪?”
陆九州随手把玩具枪扔到副驾,轻飘飘地说:“吓吓他们。”
“要开始了,准备好了吗?”陆九州像是随口问。
大柱答得倒是很严肃:“好了。
“butiinsistthatyoushouldreportthistoyourwife”
陆九州:“……”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shutup,别让我说第四次。”
话音刚落,宾利往后大概七八米的地方,一辆黑色沃尔沃上迅速跳下两个黑衣男人,正是大柱带来的另外两名保镖。
二人身姿矫健,往长街的两个方向兵分两路。其中那个头发更长的只几步便如豹子般悄无声息穿梭过人行道,靠近陆九州这头。刚巧边上一间夜宵档,门口坐了好几桌亟待清场的无辜路人,他当即大吼一声:“有人抢小孩啊啊啊啊啊!”
灯光一打,路人当即发现这居然是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兄弟,而且中文离奇得好。外国兄弟一边继续扯着嗓子喊一边放开脚步跑,声音之凄厉把一条路的人都喊懵了,怕事的瑟瑟缩缩,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赶紧散开回家;不怕事的则跟着一起追,想要见义勇为,不知不觉也跑远了。
渐渐的,偌大一条路上居然只剩下了货车、宾利和沃尔沃三辆车,再无行人的痕迹。
“要开始了。”陆九州把风铃小心翼翼系在自己脖子上,然后猛踩油门。
时速表瞬间冲成红色,宾利咆哮着朝货车撞去。良好的减震和隔音系统把这野蛮的动静隔绝在外,然而陆九州眼中却闪烁着比这更野蛮也更愤怒的火光,野蛮而精准,愤怒却又冷静,像是……一个沉睡的古老兽魂,在燃烧。
他知道自己也许要死了,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准备投降,不接受怜悯,也绝不认输。他要那些人……那些虎视眈眈的、对他所爱之人不利的人全部陪葬。
亡命徒一号被他这一套骚操作吓了一大跳,有那么一瞬间居然觉得对方才是狩猎者,自己反而是那个慌乱逃窜的猎物。
“操操操这孙子搞什么飞机?我都还没拦他,怎么就自投罗网?”他说着也哆哆嗦嗦地踩了一脚油,却发现自己往右宾利也往右,自己往左宾利也往左。
宾利就像幽灵一样紧贴着他。
一号心里砰砰直跳,越来越紧张。
“不会吓傻了吧……”他喃喃自语。
他们的“体格”悬殊,宾利对于重卡来说就像一个婴儿之于巨人。然而在对决中他却感受不到一星半点的优势,只有危险,如滔天巨浪般的危险,仿佛一个渺小的人类在草原上碰见狮子。
他又一次被宾利逼得换道,眼看再往前半公里就得冲到警局去自投罗网了。
一号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忍不住用发颤的手打通小白脸雇主的电话,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老板您好,咱计划是不是暴露了啊,那小子好像发现我们了。我们要不要改变计划,比如明天再说?”
一号越紧张话越多,话越多语速越快。
不过雇主丝毫没被他的情绪影响到,声音冷淡:“不管,只要拦下他就好,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发现我们。”
一号控制不住地从后视镜里寻找宾利的身影,找到了觉得对方准备开大,找不到觉得对方在暗中有阴谋。一号心里狂跳,用力吞了一口唾沫:“老板……我我我好像还是干不来这事,不如我把钱还您,您另外找人怎么样——”
老板那边播着轻柔的钢琴曲,慢条斯理地切着一份牛排,仿佛对这个说大话的混混充满包容般,悉心地问:“你从哪里找钱还我?”
话音刚落,一号感觉车窗被猛地砸了一下,钢化玻璃顿时裂成蛛网状。他几乎是哀嚎出声:“我——”
然而他话没说完,又一铁锤砸到了窗玻璃上,窗玻璃彻底碎了,噼里啪啦往下掉。
“别担心,不会有意外的,你只需要好好做好这件事,以后荣华富贵都是你的,好吗?”雇主尽可能轻声说,似是忽的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话听起来不太友好。
一号恍惚地挂断电话,隐隐约约,他似乎听见那头有一声极刺耳的嘲笑,可仔细去寻时却又找不到了,只能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不和这些怪人合作。
他再度把注意力放到路况上,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他记得左边转过去是一个很坑坑洼洼的旧路,在那里也许会比较容易把宾利拦下来。
他这么想着,一脚踩向刹车——毫无反应。
他心里“咯噔”一下,再踩,猛踩,还是没有反应。他一咬牙,狠狠心直接拉手刹,还是没有反应。
没有反应!没有反应!没有反应!
他瞪大眼睛大口大口喘气。
怎么了?这是什么回事?是谁动的手脚?光头二号?还是一脸痘痘的三号?
不……不是他们,他们没有这样的胆子,况且他们自己也在车上。那么是谁?那人知道他们会在今夜开车出去,知道他的任务是拦截宾利,更知道他会退缩。
一号瞳孔猛地一缩,脑子不可思议地浮现出一个人——雇主。雇主不允许这个任务出任何差错,他要确保哪怕一号退缩了,计划也能被迫执行下去。雇主是最有可能的人,但现在就算猜出来答案,也无济于事。
镇定,要镇定。一号告诉自己,不能慌,只要不慌还有一线希望,先转弯,然后报警。对,报警,警察会来救他的。
然而意外就发生在一瞬间,他拧方向盘打算横向截停宾利时,突然发现方向盘猛地失控,他这一转居然笔直朝宾利冲了过去。
车厢里被这转弯纷纷甩到墙上的二号和三号破口大骂:“你这开的什么车啊!”
一号嘴唇颤了颤,想说话却惊恐得发不出声音。
陆九州微微皱眉。
起因是他挂着的蓝牙耳机开始播放一条莫名其妙的录音,而且声音听起来十有九成是他自己的。
遇上这种离奇的事情,陆九州的第一反应已经从“这是什么东西”,变成了“又来了”……
“晚上好,算算时间,你已经在路上了。”那个让人烦躁的过去的陆九州说,“我想了想,觉得让你如此无知地去死,似乎有点太残忍了。”
现实里正在开车的陆九州:“……原来你也知道啊。”
录音里的人像是完全预料到他会说什么一样,刚好在他话音落下后不久出声了,像是真有这么个人在和陆九州聊天。
“怎么说呢?主要是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所以有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那声音沉吟片刻,“你应该记得吧?从两年前开始,一直反复做的一个梦,梦里你和秦予都死了。”
“那不是梦,都是真的。”
……
外面雨下得很大,好像要一次性把一辈子的雨都下完似的,让陆九州稍微走了个神,在想秦予会不会被雷声吵醒,如果被雷声吵醒,发现他不在会怎么样?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人死到临头了会比较怕死,比起单纯的想念,陆九州现在更多的是寂寞,非常寂寞。录音停下之后,他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秦予留下的小铃铛,打开手机的留言功能,发送对象是秦予。
“晚上好,现在是十二月十八,不十九号,已经十九号了,我总觉得天没亮就没到明天。具体是多少点我也不知道,总的来说都属于‘深夜’,你在睡觉,我在做一件不那么好但是又必须要去做的坏事。大概是有点害怕,我在这时候突然很想跟你说说话,”
开头总是艰难的,陆九州这一段话说得很慢,结果中间还是说错了好几个字又倒回去重来。不过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这次说不完,很可能再也没机会说完了,他贫瘠的语言系统居然被激发出了潜能,往下顺畅了很多。
他低声笑笑:“我的爱人,丈夫或者妻子,第一次把这个亲密的称呼说出口,好像有一点点奇怪,但又莫名有点兴奋,好像有了个特别的称呼,我们才真正从恋人变为夫妻了。不知道你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你愿意把对我的称呼变为老公,我会非常高兴的。当然少爷也很好,很好听,你也许不知道,你喊这两个字的时候尾音总是软软的,和平时拽不拉几的模样不太一样,非常可爱。时常让我有种我们之间有着比伴侣更暧昧更亲昵的关系在的感觉。”
陆九州笑意更深了,可是声音听起来却很悲伤,那种……如果大柱还连着线,一定会再次劝告他“你要告诉你wife”的悲伤。陆九州没明白,大柱对秦予没有那么多感情,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这件事,不过是觉得,陆九州其实是像告诉秦予的,大柱自己曾经因为说不出口留下过这辈子都没法挽回的遗憾,他不希望陆九州和他一样。哪怕一定要死,也请死而无憾。
陆九州顿了顿,目光落在深夜的马路上:“其实我去肥肠面店找你的时候,心里非常恐慌。我不怕你拒绝我,我有足够的毅力追求你,但是我怕你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给我,看我一眼起身就走,那样我可能没有勇气再贴上去了。毕竟人们都说太过一厢情愿的纠缠,对对方来说是骚扰,我不想变成那样奇怪的人。幸好你多看了我几眼……也许是因为在你眼中我实在好看,你看向我时眼睛会发光,当时我几乎恍惚了,觉得我们也许没有分开过,还和从前一样。”
“后来我终于发现,当然不一样了,假结婚的现在怎么会和热恋时一样。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困扰,我知道我不应该像恶龙守着珠宝一样盯着你,爱一个人不是占有,是克制,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看见你和你的朋友打电话,我总是在想,你是不是喜欢他们多过我。你们都喜欢音乐,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而我只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我也想过要去学音乐的,要走进你的世界,可是我的老师和我说我没有这个天赋,要让自己闪闪发亮,最好的做法应该是扬长避短。于是我只能努力当好这个商人。”
“幸好你最后还是喜欢上我了,不然我可能会变得有点神经质,总觉得在另一个时空很惨烈地失去过你,我总是在害怕。”陆九州的手指头轻轻抖了一下。
在旁人的视野里,他驾驶的宾利又一次不要命地诱导重卡冲向花坛。花坛那头是正在施工的半条车道,底下都挖空了。
可是陆九州的嗓音却很温和,和这个冰冷现实毫无关系:“虽然我们结婚了,但我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没有婚礼也没有蜜月,当然也没有见过父母——不过这道程序我认为我们完全可以省略,但是蜜月和婚礼还是很美好的,如果我能回去……希望我没有因为车祸毁容,我想拍一张漂亮的婚纱照,很想看你穿婚纱的样子,还可以买一架私人飞机,我考了飞机驾照,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们可以在飞机上疯狂地做。”
“我爱你。我现在说的话毫无条理,语无伦次,其实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虽然很想说要是我出事了,你要忘了我,走向你的未来。可是,如果你太快忘了我,我又会很难过……”
“对不起,让你为难了。我爱你。”
这时,耳机里传来大柱警惕的声音:“小心,那辆货车有古怪。”
陆九州终止录音,强行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来。他看着不远处那辆红色货车以完全不应该出现的速度打转了个圈,堪堪擦过一排明晃晃、绝对不可能看不见的路墩,然后把半辆车架在人行道上,半辆车在车道上行驶,一副即将要翻过去自杀的模样。
陆九州简直莫名其妙。
这究竟是在闹哪样,在玩他吗?
这是在玩他吗?类似的话也在亡命徒一号脑子里不断上演。
救救救命啊!!!不想死啊啊啊啊!但是这车不听他的啊!!!!
跳车吧?对,还可以跳车。
他想到这,呼吸一滞,把眼眶瞪得发红。
然而耳机里的声音却开始催促他:“拦下他!否则你的债这辈子都还不完!”
一号很艰难地避开一颗大树,突然感觉还不完钱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能避活命更重要吗?
雇主又阴恻恻地道:“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你还有一个瞎眼的老母亲,一个亲弟弟,你不会不知道一个瞎眼的老太太独自出门卖橘子有多容易掉进河里淹死吧?还有你弟弟,如果学校里的人知道他哥是谁,做过什么?他要怎么在学校里抬起头来做人?”
一号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开始发抖。
“拦下他。”那人下令。
一号只能努力把货车挪回马路上追击宾利。他先是往左开,然而宾利加速右转绕了过去,操作精准得可怕。他再往右开,宾利降速干脆跑他后头去了,甚至很故意的划了剐蹭了他的货车一下。紧张之下他不由自主地减速,结果又被宾利超了。
“你还在磨叽什么?想要听听你老妈对你说话吗?”雇主不轻不重地说,身边静静地响起一声苍老的喘息。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就是一号的老妈,甚至雇主本人也没有这么说,然而一号就是这么觉得,他们家祖传的鼻炎,在冷天喘起气来就是这个动静。
这是□□裸的威胁。
一号抹了一把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老板,您想想您的老妈,求您至少……不要对老人家动手。”
雇主语气玩味:“想想我的老妈……哪个老妈呢?生我的,养我的,还是最近亲近的那个?若是我最近亲近的那个‘妈妈’,她才是你真正的雇主,你说她会对你老妈心慈手软吗?”
一号浑身僵硬,感觉冰冷的空气有着钢铁般切割皮肤的锋利。
雇主似乎是从他的恐惧里获得了巨大的愉悦,发出哈哈大笑:“所以你最好是把工作好好完成,不要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老板不会亏待他最得力的下属。”
一号在悲愤之中狠狠一踩油门朝宾利撞去。
宾利故技重施,加速超过他。
一号知道宾利里那个人车技很好,很可能本身就是玩车的,甚至是赛车,随随便便就能躲开他的袭击。无论他怎么拦着,对方都能如鱼一般溜出去。
然而一号有一个优势,他是个亡命徒。他在车厢内同伴的目瞪口呆里狠狠碾下油门,不再试图把对方拦下,而是要把对方撞翻。
宾利看出他的意图,飞快调转方向。
然而就在这一瞬,宾利的左边突然冲出一只白猫,紧接着飞奔出一个哭着追猫的小孩。
陆九州瞳孔一缩,只愣了一瞬,但就这一瞬,他知道来不及了,下一瞬间货车碾过来,剧痛来临。
果然还是这样。无论他以何种形式躲过命运,命运都会报复性的应验……
他咳出一口血,不以为意地抹了一把,眼前发黑。
温暖的房间里,柔软的被窝中,秦予只觉自己睡了一个极其漫长且香甜的觉,香甜得不同寻常,简直像吃了药。
等等,吃了药?
秦予脑海里蓦地回放过昨晚喝的那杯果汁,喝的时候他就觉得里头有种质量不太好的怪味。他昨晚心不在焉,也没想起来和陆九州说。
秦予猛一下从梦中惊醒,弹起来,听见自己手机在狂震。这声音在这一瞬变得如此巨大,简直震得他脑子一片空白。他凭着本能抓起手机,却又有点不敢看。
屏幕上突然亮起通话请求,秦予愣了一下后猛地点向接通。
“秦予哥,州哥他出事了。”电话那头梁谢哭着说,背景里还有匆忙的走路声、细密沉重的谈话声、还有医生快速交待伤情的声音,交叠起来简直能吵得人头脑闷痛。
这次没有周闻卿再骂着“傻逼”来打断他的胡言乱语。
秦予一个恍神松手,手机摔倒地上。他突然想起来,那天他看见的车祸那截命运线,只缠绕了陆九州一个人,上面没有秦予。
不过,咦?他居然没有重新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