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春日宴与五生盘
眼看身后排起了长队,明月也不好勉强,只得同秋娘去了三楼,大丁跟在温阮身后。
直上四楼,整个金玉楼呈回字形,一抬头便能望到穹顶,用白瓷整体烧制的巨大弧形,覆盖了整个穹顶,反射来自四面八方的烛火。
金玉楼如同换了日夜,亮堂地仿佛置身白昼。
推开双雪天的门,引入眼帘的便是巨幅孩童采莲屏风,完全将门外的视线遮挡。
温阮绕过屏风,寻了个就近位置坐下,一抬眼对面就是个用绸扇掩面的老妇人。
只是那双手,莫名有点熟悉。
似是感受到温阮打量的视线,眼前人又往绸扇后躲了躲。
若是不躲还好,这一躲便让温阮想起了眼前人是谁。
“您别躲了,等会开席,您还能举着绸扇吃不成?”
老妇人讪讪将扇子取下:“林娘子,这您也能瞧出来?”
说话的人不是田老夫人还能是谁,温阮轻叹一口气:“让您少食多餐,切忌暴饮暴食,您还来吃这重油重盐的宴席,您让我怎么办,田家二郎呢?”
一听到这,田家老太像是找到了话口:“二郎在三楼呢,都是二郎想来,我才陪着,您若是见了他,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田老夫人的心思很单纯,您骂了他,可就不能骂我喽。
许是自知理亏,田老夫人补充道:“您就坐我身旁,待会您让我吃多少,我就吃多少,一口都不多吃。”
来都来了,温阮还能将田老夫人赶走不成?
她叹了口气:“行,只此一次。”
温阮面前摆着敞口的温酒器,长桌一角摆着两臂宽的铜色圆形器皿,掀开盖来,丝丝凉意溢出。
圆形器皿当中套着方形器皿,方形起名当中盛满浅琥珀色的梅子酿,满满的碎冰堆在一旁的空隙中。
冰镇但又不会稀释酒液,这设计当真是讨巧。
陆续有人进来,多是身材丰腴的妇人,身后还跟着随行侍奉的婢女。
等人都来齐,温阮对面坐着个穿着绯色长褂,窄脸高颧骨的妇人,她方一坐下,便上下打量着温阮,眼中尽是挑剔与不满。
当真是莫名其妙!
饶是温阮这样的好性子,也感到冒犯与不悦。
她抬眼直视那妇人,清棱棱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妇人撇嘴,举起绸扇不耐烦地扇了两下,低咒一声:“狐媚子。”
温阮倒是没听见,但耳力极好的大丁听了个分明,袖中的匕首已然出鞘。
就在这时,小二带着一老妪进来:“各位客官,这位是表演茶戏的,若是您觉得不错,劳驾给俩赏钱。”
老妪取下背上的细长茶壶,粗糙大掌牢牢握住把手,单手翻了几个跟斗,茶壶中滴水未被撒出。
“嘿————”
只听她爆呵一声,小指粗的水流均匀流出,直直落入圆桌中央的茶碗中。
细密的茶沫浮起,棕褐色映在瓷白的茶盏中。
远远望去,竟像是一副山水画。
从高山流水,再变幻成猛虎下山,这茶盏中就像装着一方小世界,灵动飘逸。
一时间,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面前的茶盏。
老妪将茶壶收起,众人还痴痴地望着茶盏。
“好!”
直到有人叫好,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响起,老妪胸前挂着的木盒,也被四面丢来的铜板装了个半满。
温阮头一回见“茶戏”,被老妪精妙的技巧震撼,这就是传说中的手艺人吗?
她低头一瞟,却又看到老妪粗糙肿胀的关节,伴着层层叠叠的燎泡印。
她从钱袋中取出半两银子,递给大丁。
大丁两指一并一弹,银子稳稳落入木盒。老妪一时间喜不自胜,连连作揖。
待老妪退下,这春日宴算是拉开了序幕。
五道冷盘陆续上桌。
老糟香鱼、醉虾、槐叶冷淘和撒拌萝卜,最后婢女顶着巨大的陶盆,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五生盘。
五生盘是用羊、猪、牛、熊、鹿五种动物,选取最柔嫩部位的肉,再切成细脍,稍加调味制成。
这菜名贵之处就在于食材难得,更别说是吃的最细嫩的部位。
温阮夹起一筷子牛肉,鲜嫩的牛肉片薄如蝉翼。
本来粗犷的牛肉肌理,放在烛光下,烛光能完完整整地从纤薄的牛肉片里透出,足以见得片肉的人的手下功夫。
一丝异味都没有,只有少许的盐用以提味,比三文鱼多了分清爽,少了分油腻。
冷盘逐渐被在场的人扫了个干净,终于到了热碟。
第一道便是炉焙鸡,亦是孙掌柜的拿手好菜。
只可惜刚尝第一口,就让温阮有些失望,鸡肉过老,醋味过于酸涩,一点都不柔和。
酸与甜的比例失衡,后味过于甜腻。
温阮心里摇头,面上不显。
炉焙鸡之后,一碟碟用各种名贵食材堆砌成的菜肴陆续上桌。
爆炒鳝鱼被称作游龙戏凤,葱爆腰花被称为林中花,就连撒拌合菜都要被起个群英荟萃的名。
只可惜鳝鱼过老让人味同嚼蜡,炒腰花又过于生带着股腥臊气,撒拌合菜少了麻油稍显寡淡。
热菜上桌,盘碟居然摸起来是凉的。碗碟都如此不细致,这味道又能精细到哪去。
温阮心下失望,每道菜浅尝两筷子就停手。
身旁的田老夫人更是直白,直接撂筷子叹气,凑到温阮耳边低声说:“得,林掌柜您也不用劝我了,这没一个好吃的。”
窄脸妇人像是终于寻到了温阮的错处,趁机嚷嚷道:“你们是什么乡下来的,还能轮得着你们嫌菜不好吃?真是山豚吃不了细糠。”
说罢,讨好般地看着坐在桌首的身着金红滚边杭绸长褂的妇人。
这妇人说来同春日宴有些机缘。
妇人的本家姓黄,是金玉楼掌柜的侄女,按理说她一商户女坐不到高位之上,只因她的夫君是梁州军里的千户,去岁水灾更是捐钱捐粮,博了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
窄脸夫人一闹,全桌人的目光齐齐看向田老夫人和温阮。
能进这金玉楼,吃的就不止是美食,更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所有在场的人自诩为“圈里人”。
点破菜肴的不好吃,就如同和这个圈子割裂开来,也就是站在了众人的对立面。
妇人面若银盆,唇上是绛紫色的胭脂。
嘴唇薄,左唇带痣,刻薄犀利。
她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不紧不慢地擦了两下嘴角,将帕子丢在一边,等着婢女用新的温热的绵绸布,将她十指一根一根擦干净。
她不正眼瞧温阮:“你可知这金玉楼为何叫金玉楼?”
明面上抱怨的是田老夫人,被窄脸妇人三言两语的挑拨下,责问声却落在了温阮身上。
温阮面色渐冷:“我不知。”
“你知道什么是玉食批吗?”妇人低头欣赏自个指尖华丽的丹寇,没等温阮回答就自说自话起来:“嗯,想必你也不可能知道,这玉食批指代的是太子食单,金玉楼的玉也是玉食批的玉,我们祖上是前朝太子的御厨,你在这点评,可是在说前朝太子的口味粗鄙?”
温阮是明白了,这些人说话没什么逻辑。
先是问你,实则是给你下马威,最后扣上一顶对皇室不敬的帽子。
你什么都没回答,但直接就被定罪。
一般人听到这,早就被吓得跪地求饶了,可惜在场的田老夫人和温阮都不是一般人。
田老夫人冷笑一声:“活了这么久,我算是开了眼了。点评个吃食好不好吃,还能被扣上大不敬的帽子,也不知金玉楼从哪里来的官威,我若是那位御厨的孙辈,早就羞愧到不敢见人,将祖传的手艺弄丢了,还抱着祖传的荣耀不撒手,当真是可笑。”
说罢,将代表三品诰命夫人的腰牌从腰间取出置于桌上,田老夫人接着说道:“也对,和你们说话得讲求身份,免得我这头山豚吃不明白金贵的细糠。不知三品诰命夫人的身份,够不够和在座各位说话?”
田老夫人一向低调,前些日子来找温阮瞧病的是田家大郎。
田家大郎榜眼出身,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三品大官,升官后就给拉扯自个长大的田老夫人求了个诰命,今上瞧他孝顺,诰命给的是相当痛快。
腰牌一出,上首的妇人沉默,眼中闪过一道嫉恨的暗芒。
客人之间气氛不对,侍候在一旁的婢女早早就去找管事的。
管事的进来时,正是这场冲突的顶点,他悄无声息地隐匿在人群中,待田老夫人拿出腰牌,他才现身。
面上八字胡,豆豆眼里尽是精明。
他连连冲田老太作揖:“冒犯了,当真是冒犯了。我家厨子今日确实身体不适,别无他法,寻的帮厨来掌勺,您可真是一尝便知,各位老客也是对金玉楼的感情深想着维护我们金玉楼,哎呀,说到底都是误会。”
这话说得极为精巧,既圆了在场人的面子,又抬高了田老夫人的品鉴力,同时还不忘给自家厨艺找补。
田老夫人也懒得为难他,都是讨生活,这管事也不容易。
说罢,起身就要走,温阮也跟着站起,准备一同离开。
刚走到门前,木门就被膀大腰圆,脖子粗短,手拎长勺的厨子推开。
那厨子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听说有人瞧不上我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