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小河村与金玉楼
“你是说他是梁州王这件事?”温阮挑眉,面上半分惊讶都瞧不见。
她起身,不紧不慢地收紧耷拉下来的床帘:“要不是知道他是梁州王,我何故要把你和高厚的事告诉他呢?正是因为他是,所以才能给你做主。”
段娘子轻轻摇了摇头,她紧咬下唇,思索半晌。
抬头,琥珀色的瞳仁透着忧心:“若是他不只是梁州王呢?”
温阮手下动作一顿:“不只是梁州王?还能是龙椅上那位不成?”
房梁上的暗卫乙闻言皱眉,想要飞身向下打断,却被一柄重剑拦住,抬眼,暗卫甲朝他摇了摇头。
段娘子叹了口气,这情爱本就讲求个门当户对,只望林娘子不同自己一般,受这情爱的折磨。
“梁州王本是半步天子,前朝四皇子,母亲是备受圣宠的元妃,只因武王屠宫,龙椅就被当今那位救驾捡了漏。”
温阮怔楞在原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段娘子端起茶盏,浅饮一口:“这事极为隐秘,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外祖家有些机缘,梁州王姓裴,民间都以为他是异姓王,他改姓这事本就逆了血脉宗亲,能成,只能是今上默许了。”
温阮皱眉托腮,修长的手指规律地点着桌面,嗒——嗒——嗒——
到了这地步,想必林娘子也该有所考量。
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但若是友人被蒙骗了,段娘子宁愿当个恶人,点破情爱的幻影。
暗卫乙急了,传音入密:“让你阻止我打断她的话,这下好了,林娘子跑了,主子怎么办?”
“俺觉得林娘子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暗卫甲直截了当。
在静谧中,只余温阮轻点桌面的声响。
嗒嗒声骤停,温阮歪头:“你说的屠宫是什么意思?”
“你就问这个?”段娘子一双美目瞪圆,杏口微张。
温阮点头。
好好好,段娘子一时间为友人的胆气感慨,同时混杂着些莫名的骄傲和忧虑。
“屠宫就得从武王说起了,那简直是条疯狗,直接从宫门外杀到了宫门里,屠了三天三夜。没人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只是听打扫宫廷的太监说,光是被砍下的断肢残臂都能堆满整个太和殿。前朝那位的直系血脉就剩下了梁州王。”
温阮听到这,不禁皱眉:“你是说他在宫变里失去了双亲,他那时才几岁。”
段娘子摇头:“那我就不知晓了,我也是听上一辈说的,不过你真的没别的想法了么?”
温阮心里明白段娘子想提醒自个什么。
说来也怪,从相遇、相识、相知到相爱,她从来没在与裴九的相处中感受到“随手一指,人头落地”的特权,反而梁州王的美谈倒是听了不少。
百姓视角里的梁州王是威严的、勇猛的和无坚不摧的。
温阮眼中的裴九是温柔的、善良的和如同琉璃一般易碎的。
所以她从没害怕过,若是有一天她也害怕他,想必那人反而会暗自伤心。
段娘子见友人面上只有温柔的爱意和思念,心下了然。
她拉过温阮的手:“不论何时,我在你身后,若是你心悦谁,只管去。”
梁定两州交界处,军营地牢。
昏黄的烛光只能勉强照个大概,幽暗之处仿佛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虫豸声。
偶尔两声鞭子破空发出的尖锐爆鸣夹杂着闷哼惨叫。
不一会,炮烙落在皮肤上,闷臭的空气混进一股焦香,让人作呕。
周照捏着鼻子,小心提起衣摆,避过地上的脏污。
裴九面无表情,皮质皂靴径直碾过粗糙地面。
他内里的情绪旁人无法窥得半分,向来如神像般慈悲的双目,映衬着跳动不定的烛光,反而显出修罗般的无情。
全身是血,耷拉下的头发混着脏污,眼前人被吊起在牢笼中央,身后时数不清的刑具。
裴九在那人面前站定。
“他还是没招么?”
手持长鞭的刑讯官摇头:“我也没想到他能挺到现在什么都不说。”
拨开杂乱的头发,赫然是达西的脸。
达西眯着肿胀的双眼,皱眉,斩二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达西认出这就是和他做贩卖私盐和私铁的小子,他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啐了口唾沫,粗喘的说道:“生意场上动刀动枪,小子,你走不远啊。”
斩二呵斥一声:“老贼,你瞧瞧清楚面前是谁,还敢狡辩?”
本就昏黄的地牢,加上裴九是背光而站,昏沉的脑袋一时没看清眼前的人。
达西打起精神,仔细看着面前之人,当看到裴九长相之时,霎时间三魂被吓得只余一魄。
他牙齿止不住地上下打颤:“你你居然还活着?”
裴九听到这话,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不然呢?你该不会以为梁州王是因为中毒久治不愈,所以要闭府不出吗?”
听到这话,达西两股战战,恶臭传来,惹得周照后退两步。
“你你不能杀我,你杀我有违两国和平的条约。我没对大业百姓动过手,你无权审判我。”
见他还在负隅顽抗,裴九面色渐冷。
“你是觉得你背后的主子还会来救你吗?让我猜猜是哪位,三皇子?七皇子?大皇子?”裴九一边问,一边观察着达西的表情,说到大皇子,裴九停住,了然道:“看来是大皇子啊。”
极度的恐惧,带来最极致的疯狂。
达西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向裴九吼道:“你知道我背后是大皇子,还不赶紧放了我?大皇子是我们西戎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你若是想挑起西戎与大业的战争,尽管杀我!”
听到这话,裴九不怒反笑,他似怜悯般说道:“看来不是大皇子,你明知今日不可能活着走出梁州,这时还不忘祸水东引,给你主子尽忠,可真是条好狗。”
裴九先前就猜到是七皇子,达西的呼吸在听到七皇子时,有一瞬近乎于屏息,而这短暂的变化,却被裴九敏锐捕捉到,他故意说是大皇子,也是最后的试探。
“噔——”
达西脑海中的弦,彻底崩塌。西戎语夹杂着大业朝的官话,他怒吼道:“我只是来做买卖的,你不能杀我”
“真的吗?”裴九面色极致冷漠,眸中仿佛酝酿着风暴。
他轻点两下手腕,斩二利刃出鞘,透光的刀刃反射出达西近乎扭曲的面庞。
裴九转身就走,冷冽的声音带着浓烈的杀气:“小河村三百零四口人都在等你。”
刚迈出两步,身后传来利刃刺破皮肉的闷响,裴九没有半分停顿,直直走向地牢外。
到边防军营的这几天,定州已经被裴九和周照摸透。
那带着美人传说的瘴气林,如同裴九的猜想一般,是西戎走私的路线。
瘴气林本是个平静的荒芜之地,生活着小河村三百零四口人。
直到西戎人想到用瘴气林遮掩他们的收买私铁的路子,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小河村人就成了唯一的障碍。
婴孩啼哭,妇人哭嚎,都在一夜之间被烈焰化为灰烬。
隔夜一场大雪袭来,天地白茫茫好不干净。
小河村像是没存在过,消失在这片苍茫大地上。
小河村人许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一切灾厄的源头,竟然只是一个名叫“达西”的商人,向穷奢极欲的王朝献上的见面礼。
回到营帐中,周照知晓裴九自责于没能救下小河村,他借口去瞧瞧军营的伙食,留给裴九独处的空间。
裴九坐在营帐正中的楠木圈背椅上,面沉如水。
火把的光,映在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分外孤寂。
同样的篝火,在梁州城中点燃。
一年一度的春日宴到了,街上灯火通明,远远从街头就有各色绢灯引着人群往金玉楼的方向去。
温阮一行人来到了金玉楼门口,高耸的木造七层高楼,门前络绎不绝。
俊逸的书生、头戴椎帽身段婀娜的妇人、穿着考究戴着佛牌的富户摩肩擦踵不同木料制成的马车一时间拥堵在路口,急得赤面小厮铆足了劲,吆喝着:“让让,前面的快点走。我家老爷赶不上了。”
在人群的喧闹声中,温阮一抬头,用金漆刷过的牌匾亮得像是要晃瞎眼睛。
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金玉楼”,更是用汉白玉镶嵌,高高地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当真对得起“金玉”二字。
温阮将手中请帖交给门前候着的小二,小二手拿请帖对着烛光一瞧,恭敬递回给温阮:“四楼的双雪天,您请。”
这还能瞧出点不同?温阮好奇地把请帖对着烛光,“肆”字隐藏在请帖左下角,一旁是雪花图样。
看来这请帖是早早就被标记好了,金玉楼早早就将客人分配好了位置,也不知一会会遇到什么人。
身后的明月将烫金请帖递给小二,小二重复上述动作:“三楼的婆娑道,您请。”
没料到竟然被分到了不同的包厢,明月一时间不愿离开温阮,她软声和小二打着商量:“我们一起来的,不能让我们一起么?”
小二摇头,面色恭敬如常:“规矩就是规矩,您同我说也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