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相约春日宴
“春日宴?可是金玉楼的?”
段娘子颔首,拿起帕子擦了擦脖颈间的汗珠:“是金玉楼的,春日宴有两处,一处设在楼里,另一处则是设在梁州城外的落梅别苑,楼里的菜色多是使用极为珍贵的食材,江州来的海八珍,云州来的湖蟹,西戎来的小蹄羊,菜色不重样从桌头摆到桌尾,那叫一个琳琅满目。”
听起来倒是有满汉全席的味道,温阮好奇道:“那设在郊外的那处呢?”
“郊外?我年少时,借着家里的光去过。”怀念与悲伤掺在段娘子面上,她长舒一口气,释然道:“后来就没去过了,郊外的落梅别苑不认帖子,认腰牌的,菜色确实惊艳,但桌上都是世家间的人情往来,无趣得紧。”
研习厨艺最忌讳闭门造车,一个好的厨子,前提是一个好的食客。
想到来了梁州城有个把月了,除了去西市炙肉馆尝过一回,鲜少享用外面的吃食,此次去金玉楼全当是个交流学习的契机。
温阮点点头:“我同你一起去。只是不知那楼里的席位可否买,想着带明月与秋娘她们一同去。”
段娘子面露难色:“席位早在数月前就卖完了,不过一个席位可以带两人,原本想着带我家郎君去,但他总被衙门的事耽搁,今年索性不带他了,再留一个空位给你。”
“那就劳烦段娘子了。”温阮喊着秋娘给段娘子装了四个腊汁肉夹馍,段娘子接过后正要打开荷包,却被温阮拦住:“若是你付这银子,可就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了。”
段娘子笑纳,一步一摇,离开。
明月站在柜台上,啧啧称奇:“这段娘子和高主簿的感情可真够深的,林姐姐在后厨熬粥没看见,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神都快淌出蜜水了。”
说罢从桌下拿出烫金贴,一枝带雪寒梅傲然开放在红帖之上,红梅上用隶书写了金玉楼三字。
“林姐姐,你不必担忧带谁去春日宴,你瞧我也有帖子。”
温阮面带疑惑:“你这帖子又从何来的?”
明月随手将烫金贴丢如柜中:“我爹早年间郁郁不得志,与人合编了本食录,没想到那书倒是在坊间传开了,金玉楼特意给我爹了帖子,但我爹总嫌金玉楼名利气太重,一次都没去过。这帖子就在柜子中落灰了。我用这帖子就能进,你可以带呆头鹅去,我带秋姐姐去。”
“呆头鹅?”温阮转念一想,估计说的是大丁,抄起一旁的账册,轻轻碰了下明月的头:“不准这么叫大丁,有失礼数。”
安业坊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食味粥铺内热闹非凡。
熟客们听说今日要上个叫肉夹馍的吃食,早早约上三五好友,来尝着肉夹馍是什么味道。比以往早半个时辰,粥铺大堂内坐得满满当当。
身穿青色长衫的郎君,身旁站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二人小心跨过门槛:“夫子,您慢点。”下意识要去掺扶,老人摇摇头,挺直腰板,左手持竹杖不慌不忙,缓步入内。
有常来的食客认出来青衫郎君,调笑道:“林秀才今日带着令尊来喝粥哇?”
林钊瞟了眼一旁夫子的神色,一改往日的油嘴滑舌的作态,清了清嗓子:“王二,你少闹我。这是我夫子。”
“原是老先生,失敬失敬。与林秀才笑闹惯了,您别放在心上,言语中多冒犯,望您海涵。”王二双手抱拳行礼。
老人面色冷淡,深深的竖纹堆积在眉间,薄唇向下,紧紧抿着,转头走向在靠窗的木桌,他左脚有几分不自然地向内勾着,见到他的人往往会被挺直的腰背所吸引,而下意识观察不到他是个坡足。
王二也没恼,毕竟是他出言不逊在先,林钊抱拳回礼。
林钊将食单递上:“夫子,您瞧,这有肉夹馍。”
见到食单上画着的肉夹馍,白饼外带着一圈圈焦黄色,内里夹着的肥瘦相间的肉,肉汁似要流淌出来。老人面色如常,左手微不可查地颤抖着。
林钊习惯于夫子的沉默,自说自话地补上后半句:“那点个肉夹馍,加上拌三丝,和一碗青菜肉丝粥好了。拌三丝可解肉的腻,夫子您看这样如何?”
老人颔首,转头望向窗外。
温阮解开围裙,卤肉还需一炷香的时辰才好,一炷香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若是只让人空空等待,难免无趣,她走入大堂内,朗声道:“肉夹馍里的卤肉还需一炷香才好,若是各位等不及,不妨先来份酱肉包子垫垫肚子。”
王二笑道:“林掌柜这可是让我们好等啊,终于出了新的吃食,十天半个月都等得,不差这一炷香的时辰。”
“对啊,对啊。”
温阮笑道:“行,不如这样,谁讲个奇闻异事来解解闷,若是有意思,下次的新菜品让他来选。”
众人一听,眼睛纷纷亮了,不为别的,若是能提前吃到新菜,总能炫耀一番,想想自个吃得饱饱,转身面对其他人艳羡的眼神,剔着牙轻声说一句“嘿,你们都没吃过吧”。
王二跃跃欲试,将手中的扇子一合,放在桌上,朗声说道:“我先来,我讲个鬼捉人的故事。”
青天白日讲鬼故事,在座没有人露出讳莫如深的神色,边境长年的战乱,生与死的漂泊不定,让他们与京城里那些求神拜佛的达官显贵不同,梁州城的人们更相信手中的刀剑与长枪。
六年前,梁州王坑杀西戎铁骑兵,导致西戎元气大伤,与大业朝签了协约后,两国边境才相安无事。
“定州地势险要,多迷障,定州城郊有片林子。常年不散的白雾,进去的人就会被迷了眼睛,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即使侥幸回来,也落了个疯疯癫癫的下场。”说罢,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一食客听得入迷,不自觉地插话道:“那这又与鬼有何关系?不是说是鬼捉人的故事吗?”
“各位稍安勿躁啊,若是定州城里的人祖祖辈辈都知道这林子不能进也就罢了,问题是这林子会让人迷路是二十多年前才发生的事。二十年前定州城的烟花柳地出了个美人,芙蓉面杨柳腰樱桃口。”
那插话的食客接着问道:“二十年前的定州可与梁州乱得不相上下,这美人能在定州待下来吗?”
“当然是待不下去,这美人刚现于人前,就被一商户家的郎君买下,两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两月后,西戎夜袭定州城,定州守军打败。西戎王好色的名声,声名远播。于是定州城的官员想了个主意。”
人群中传来吸气声,想来这主意便是与那美人相关。
“定州官员将那美人绑了,送进西戎王的帐中。西戎王竟然退兵了。那美人的相公守在城门边不眠不休盼女子回来,最后死在了一个雪夜。”
“那美人呢?”
王二叹了口气:“同一天发现那女子吊死在了林子里。也是从那时开始,林子里的雾常年不散,十年前开始,那林子就变得进不得。都说是美人回来索命了。”
听到这话,一直沉默的老人嗤笑一声:“酒囊饭袋,国破家亡之际,不愿拼死守卫城门,居然还要推个妇人出去受辱。十年后还用流言蜚语扰了亡者的安宁。当真是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王二听到这话,倒也没恼,鞠躬作揖:“老先生教训的是,今日梁州城有梁州王,若是他日西戎来犯梁州,我等定死守城门。”
算起年纪来,在座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关于西戎来犯的记忆,气氛冷凝。
战争是一道刻在心上的疤,午夜梦回之际,貌似痊愈的伤疤,又会在胸膛中隐隐作痛。
从此之后有的人怕火光,有的人怕鲜血,有的人在夜晚降临时躺在床上也惴惴不安。就像被白蚁啃食过的烂木头,表面完好,但一碰就会碎裂,在漫长又无尽的春日里等待着一场山火,将这无望的一切焚烧殆尽。
大丁单手将卤肉端出,倒是没注意到这沉重的氛围,嘴上吆喝道:“卤肉出锅了!”
这一声伴随着止不住的卤肉香气,将众人从沉痛的记忆中拉回来。
王二摇起扇子笑道:“我第一个来的,各位往后稍稍。”
热腾腾的饼,温阮手持小刀划开,问道:“你想要的肥瘦比例如何?肥肉多还是瘦肉多?”
“吃肉当然是肥瘦均匀最好,林掌柜四分肥六分瘦可行?”
温阮将肉舀出,用刀背轻轻一碾,卤肉便在桌上碎裂开来,随手抄起刀,剁三下,将莹润的肥肉与瘦肉拌在一起,放入饼中,浇上半勺卤汁。
褐色的卤汁飘着金黄的油花,浸润在白嫩的馍之中。肉香与酱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勾得在场的人咽口水。
王二接过肉夹馍,倒也没顾虑上手抓着吃是否有失风度,直往嘴里塞。
“林掌柜,我第二个来的。我要全瘦的行吗?”“没问题。”
“我我我,第三个。我要七分肥的三分瘦的,咱就爱那口子肥油。”“行,后面排队去。”
排不到前面的人,只盯着王二看:“好吃吗?味道如何?”
王二两腮鼓鼓,咀嚼的动作都没停过,没工夫回应问话。
周围的人急了:“王二,你说句话啊,馋死我了。”
王二咽下口中的馍,点头道:“如果让我饿三天,才能吃到这一口,我也愿意!肥肉一点不腻,刚进嘴里就化了,与肉汁一同爆开,这馍也恰到好处,面香十足。”
说罢,咽下最后一口饼,喊道:“林掌柜,给我再来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