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勋章
希尔送的雨伞是黄色，桑觉很喜欢，是主城为数不多的鲜明色彩。
他躲着巡逻队伍的视线，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的心虚。
“他们好像都不喜欢打伞。”伞沿下露出一双眼睛，悄悄打量路人。
“这一代人体质不错，或许崩塌给人类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身体素质上的进化。人一旦离开赖以生存的科技，就会慢慢融入自然，适应环境。”
安娅已经通过入侵计算机获得了一部分信息：“以及陨石季之后，这颗星球上的夏冬季节几乎短到可以忽略，春秋被无限拉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变得比从前更适合生命繁衍。”
但对人类来说却不是好事，天气是很多生物的天敌，炎夏和寒冬变短，更利于那些已经异变的生物存活。
桑觉猜，还有一个原因是没有钱买伞，即便身体扛得住，谁又会喜欢被雨糊眼睛的感觉呢？
斜对面的男人倚墙抱怨：“出去一趟赚的钱还不够付医疗费……”
同伴：“还不是丢了那袋蛇皮……要是带回来我们就赚大发了！”
“还惦记呢，那么多蛇，怕是没命带回来。”男人苦笑了声，“我现在想起那晚腿都还发软。”
“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老何那晚是不是尿裤子了……”
“谁让他把最后一口水喝了，我想尿都没得尿……”男人摆摆手，“以后还是别闯红区了，虽然有好东西，但没命要啊。”
“这次命大，不过老何吓尿了这事我能耻笑他一年哈哈哈哈……”
气氛又轻松起来，果然快乐还是要建立在别上的痛苦上。
男人嗤笑了声：“有个小鬼在偷听我们说话呢。”
桑觉确实放慢了脚步，第一次切身体验世界，他对一切都有浓郁的好奇。
“对不起。”小恶龙加快脚步溜了。
他现在应该要去一趟灯塔，因为希尔说可以把武克的枫叶勋章放在那里，虽然不清楚有什么用，但他还是决定去看看。
主城很大，四通八达的街道，窄而逼仄的巷子多到数不甚数，万幸灯塔很好找——它是主城最高的建筑，屹立在主城中心，尖端的亮光被稀薄的雨雾笼罩。
无论处于什么地方，无论在做什么，只要抬头，就一定能看到那抹暖黄色的光。
桑觉歪歪头：“安娅，地图加载好了吗？”
“目前完善度18，主城应该存在一个智能系统，我需要避开它的监视。”安娅说，“不过我能先帮您拟造一张身份卡。”
桑觉眼前一亮：“可以在里面放很多钱吗？”
“抱歉——”安娅收集着主城相关的数据：“主城当前有四百二十九万人，平均账户只有86祈祷币，如果您的账户过分富裕，可能会引起调查。”
安娅能保证自己制造的身份代码有始有终，毫无漏洞，但无法操控人心。
“好吧……”桑觉也只是说说，“那，三十祈祷币？”
“好的。”安娅正在编写，“要如实填写您的名字吗？”
“嗯！桑觉，年龄18，生日，生日要填吗？”小恶龙完全忘了自己之前扯的慌——他还没满十八岁，最期待的成年礼物就是见到霍延己。
“需要，已帮您填写。”过了会儿，安娅说：“您现在可以去造物大厅补办身份卡了。”
安娅只是编写了一段资料，实物还需要桑觉自己去领取。
造物大厅不远，但人很多，因为主城必须随身携带身份卡的规定，大家丢失后会第一时间来补办，进牢里就得不偿失了。
桑觉跟在人群后面排起队，他紧张地握着伞柄，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格格不入，他悄悄颠起脚——终于能透过前面肌肉大哥的肩膀看风景了。
小恶龙才不羡慕。
哼，不羡慕。
排队是件很无聊的事，他东看看西看看，斜对面那个大灰牌子上好像写着食堂两个字。
肚子适时地咕了一声，又饿了。
作为一条恶龙，胃口大点很正常。
桑觉分外忧愁，难道他以后也要像那些佣兵一样出去做任务赚钱吗？不然怎么养得起自己……
一个多小时后，桑觉前面终于没人了。
背对着他的电脑是很老旧的款式，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姓名，编号。”
桑觉深呼口气，把提前背好的数字报出来：“桑觉，身份编号a3987091，畸变者id1534006。”
“只需要身份编号。”
“噢……3987091。”
主城的编号其实就是人数，目前有多少人，编号的数字就有多大。那些主人死亡的编号会被新出生、或从其它区转接过来的人补上。
畸变者id同理。
安娅选择了上一个主人年龄与桑觉相仿的编号，对方已经死了，记录显示死于异兽潮，没有亲人。
它删除了对方所有的资料与信息，将桑觉的信息填补进去，完全替代了对方——这些资料或许是对方曾存在过这个时代的唯一证明。
主城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编号成为系统一串寂寞的数字。
没人会记得这样一个少年的死去，也没人会注意他的复生。
不过安娅没把这些事告诉小恶龙，可能是博士曾经说过：“其实他继续这样，不通人情，不懂哀乐，永远单纯地活下去反而更幸福。”
小恶龙拿到身份卡跑得飞快，生怕别人发现他是假的跑出来抓他。
刚印出来的身份卡有些发烫，桑觉放在头顶高的位置仰视地欣赏着，余光是虚焦的灯塔光。
他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了。
从前桑觉只有一个名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网上没有他的信息，除了实验室的人以外没人认识他。
“1534006……”桑觉喃喃念出自己的畸变者编号，为了让尾巴舒服地摆在外面，他需要一个畸变者的身份。
他打开背包，拿出武克的身份卡：“1611790……也就是说，主城至少有一百六十一万一千七百九十个畸变者？”
安娅搜索了一下：“目前存活人数是一百九十一万七千三百三十三位。”
桑觉咋舌：“快到主城人口的一半了。”
“是的。畸变者从选择基因污染的那天开始计算，三十年之内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失序，变成一只怪物。”
失序就意味着失去思想与理智，代表精神层面的死亡，直到被同伴发现，死在同伴的枪口下。
想到惨死的武克，桑觉捂了下咕咕叫的肚子，决定先把武克的事情解决。
有钱就可以坐铁皮轨车了，路牌有写哪个编号的车到哪一站。
过了会儿，随着滴呜两声，编号为45—2的轨车到站停下，他跟着人群排队上车，前面约莫三四个人。
第一次使用身份卡，桑觉很有仪式感地刷了下卡槽，显得有些墨迹，后面的人嚷嚷：“快点！搁这拉屎呢？”
“……”桑觉决定不跟他说对不起了。
滴得一声，桑觉紧张地吐了口气，刚刚还是有点怕，担心刷卡失败，好在安娅真的很厉害，在这个科技水平低下的星球，安娅就是网络世界的神。
桑觉走向轨车后排，小声问：“我的余额还有多少？”
安娅：“三十。居民无需为市内轨车付费，只需刷卡验证身份。”
“那我要多坐坐。”这对小恶龙来说很新鲜。
不过落座几秒后他就后悔了。
座椅太硬了，靠背是实心的，中间没有空隙，他只能抬高屁股，不让尾巴别得难受。
轨车还没有窗户，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铁皮上，车上不方便打伞，桑觉只好往过道坐了些，里面的座椅都是水。
窗外行人匆匆，大家都很忙碌，或忙着接任务出城，或刚刚疲惫不堪地回来，忙着去交易大楼换点有用的东西。
之前的土豆条小店已经是这些人忙碌空隙中难得的闲暇一刻，拖着满心疲惫，吃三两根几毛钱的土豆，抚慰一下时刻绷紧的神经。
灯塔到了。
桑觉跟着人群下车，他抬头看冲天的灯塔，离近后反而瞧不见顶端的光了。
灯塔是圆形的，越往上越尖细，外墙上挂着数不清的枫叶勋章，闪着金色的光。
小恶龙咽了下口水。
怎么办……他好想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这些勋章全部劫走——睡在闪闪发光的金堆里一定很舒服。
不能看了，再看忍不住了。
“你好，我来登记。”他学着其他人，对工作人员说。
“死者是你的什么人？”一个脖子上长满鱼鳞的男人询问，他是接收勋章的负责人，胸前的牌子写着他的名字——鱼人。
桑觉心思全在鱼鳞上，深蓝色的，会反光，细密但很有规律，漂亮得不得了。
他不自觉地把心里话说出了口：“鱼鳞好漂亮……”
鱼人一愣：“谢谢？”
好像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很多普通人都不喜欢畸变者，觉得他们模样怪异，背弃了属于人类的身份，是异类。
桑觉很想收藏一片这样的鱼鳞，但他自己也掉过鳞片，知道很疼，这个要求太无理了。
于是念念不舍地收回目光：“他是我的朋友。”
鱼人：“wuke是哪两个字呢？”
桑觉一愣，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原来枫叶勋章侧面刻着主人名字的字母。
安娅的声音响在耳边：“每个畸变者军人都有这样的勋章。”
和寻常的佣兵队伍不同，他们执行命令，遵守命令，哪怕是赴死的命令，必死的任务。
桑觉只会写母星的字，有语言转换系统在，他看到的每一个字也都是母星的字，并不知道武克这两个字在这颗星球怎么写。
他干巴巴地说：“我只叫过他的名字，不知道怎么写……”
鱼人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好的，那就登记wuke。”
桑觉看到了登记簿，很多死去的畸变者都只有几个字母代替名字，因为不一定是熟悉的人带回了他的勋章，也可能是好几年后，新执行任务的人路过了他死亡的地方，捡到了他的勋章，将他飘零失落的信仰带回灯塔安放。
所以灯塔上的这些勋章，代表牺牲的畸变者，或许还有很多人的勋章流落在外。
早知道弯野森林那晚就不跑那么快了，还能在附近找找司伏的勋章，为他在灯塔谋得一席之地。
他最后的话那样虔诚，理应得到神的怜爱。
桑觉刚转身，就撞到一张眼熟的脸。
“……大骗子。”
某骗子越过他，对鱼人说：“登记。诸诺，凯伦艾，司伏——和他刚刚登记的武克在一个队伍，放一起吧。”
桑觉立刻反应过来，诸诺和凯伦艾就是和司伏一起去捕猎，却死在白蛾手里的队友。
鱼人没想到监管者最高执行官霍延己会出现在这里。
他从前很崇拜霍延己，一个没有畸变的纯正人类怎么可以那么强大？直到几年后，霍延己曾公开说过，他不看好畸变者，也不喜欢畸变者……
原话说得很刻薄，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无数畸变者愤愤不平，普通人歧视就算了，如果连站在高位的人都这么说，把那些为了保护主城而选择畸变的人置于何地？
据说霍延己还因为这事受到了处分，本来触手可得的上将军衔也一直没落实，众人这才勉强平息了怒气。
鱼人：“好的，是哪几个名字呢？”
他本觉得霍延己肯定不知道，但没想到霍延己真的拿起了笔。
“司伏的勋章怎么在你那？”一旁的桑觉有点懵，“你不是不认识他们吗……”
怎么知道名字怎么写？
“查了他们的档案，司伏的勋章落在了七号裂缝。”霍延己垂眸写着名字，包括武克。
“哦。”小恶龙甩着尾巴，好想打一下大骗子，然后拔腿就跑……
监管者最高执行官锋利的字体出现在登记簿上，鱼人心情复杂。
他不知道霍延己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挽留一下自己在畸变者心中的印象？可时至今日，霍延己甚至不愿意为当年的话道歉，这些表面功夫有什么意义呢？
霍延己没有多留，写完名字就走了。
小恶龙跟在后面，气鼓鼓地问：“你为什么骗我？”
“快满十八岁了，最期待的生日礼物就是见到霍延己。”霍延己冷淡地复述一遍，“a3987091,桑觉，住址21号小巷13—501，十八岁，生日四月十三日,现在是七月。”
显然霍延己查司伏他们档案的时候，也顺手查了一下桑觉。
“……我撒谎是为了告诉你司伏他们的事。”小恶龙嘟囔着，耳根红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住哪，一看就是安娅编资料的时候顺手安排的住处。
“嗯，扯平了。”霍延己没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医院，而在外面乱跑，也没问他为什么要跟着自己。
“才不是扯平……我这是善意的谎言，但你是无缘无故欺骗我，我把你当朋友的……”
“朋友？”霍延己依旧波澜不惊，“我以为，没有畸变者会把我当朋友。”
“谁说的？司伏不把你当朋友的话，为什么临终前的遗言会给你啊？”桑觉瞪他，瞪着瞪着，肚子咕得一声。
霍延己脚步一顿，换了个方向。
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回首看了眼：“不是饿了？”
一顿饭就想打发……小恶龙很想拒绝，可肚子太不争气了，他小跑着追上：“等等我。”
和弯野森林时一样，他抓住了霍延己的衣角。
霍延己：“这里没人会吃你。”
“哦。”
但这样很有安全感，桑觉不喜欢有些居民注视自己的眼神，很脏。
尾巴尖尖拖在了地上。
霍延己肯定是不喜欢自己，可以前在实验室，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喜欢自己。
“是我说谎喜欢你的事情让你不高兴了吗？”桑觉努力跟上霍延己的脚步，“虽然从小倾慕你是假的，但认识以后，我确实喜欢你的呀。”
假名字的事确实让他很生气，但还是有一点点喜欢的，就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