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充华有孕
1 出路
当蓝田踏进司马显姿的宫殿里,里面安静如常,一如往日。
时光悠悠,也未能淡了司马显姿丧父的悲伤,连月来,她素衣无饰,髻后只簪着素白绢菊。
蓝田轻轻抚摸她的肩膀,善意提醒道:“贵嫔,你已经为父亲簪了这么久的白花,现在便不必了吧。”
司马显姿长叹一声,摘下白花。
蓝田温柔的眼眸里流露无限的关切与担心:“你伤心过甚,人更消瘦至此。令尊泉下有知,会体谅你一片孝心的。令尊,我们已经选了风水宝地,好好安葬了他,也好好超度了他。”
司马显姿努力点头道:“多谢你,愿意为父亲做这些事。你放心,我会保重自己,不然,我在后宫就连一点指望都没有了。”说着,她的眸中又盈起泪珠。“家族荣辱全系我一身。我现在仍是主上的宠妃,但总会有红颜迟暮、机心耗尽的一天,到那时我又要凭什么来保护我自己呢?”
“那你可知道,当一个人再无可以失去之时,便是她真正无所畏惧之时。你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荣华与权位?家族的前程?既然所有的都已失去,你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蓝田问道?
“公主说得对!我要好好活着!”司马显姿紧紧攥着蓝田的手,哑声道。
默默良久,司马显姿动容道:“公主,偶尔我看到飞鸟掠过蓝空,都会由衷生出渴慕,如果从未进宫,如果可以出去,该有多好!我不想在宫里熬着了。”
蓝田凝视着她,轻声道:“好,我会想办法。”
司马显姿点头。
深寒天气,蓝田和司马显姿闲来无事,前往皇宫内寺。
内寺偏僻,有种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幽静,令人沉溺。
司马显姿颔首道:“胡充华现在很是得主上宠爱啊,之前她也曾受主上进御,但给人感觉就是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你是如何做到让主上注意她的?”
蓝田笑笑:“于皇后克己持家,也算有主母之风;高皇后新贵上位,宠擅一时;你呢,温柔婉约,腹有诗书;三人能获圣宠,要么细承闺训,要么背靠大树,只有胡充华,跟主上一样虔心信佛,好读经论。京兆郡王之乱令主上疑惧,膝下萧然、无儿无女还有元昌的突然夭折对主上的冲击有多大!惊心动魄的宫廷倾轧和朝廷权斗令主上转而更加崇佛,这便是胡充华得宠的原因。”
“这都有赖蓝田公主指引。”僧芝比丘尼的声音远远传来,身边携着端着清茶胡仙真。
两人缓缓走来,向蓝田施了一礼。
蓝田饮了一口清茶,轻声笑道:“这是主上年下新赏的茶吧?”
僧芝何等乖觉,“我们姑侄都念着公主的好儿呢。”
蓝田懒懒道:“你们何等短视!难道只看得到眼前的这些恩宠与赏赐吗?”
胡仙真畏惧地看着蓝田,怯生生伸长脖子,有些按捺不住的好奇,“公主的意思是?”
蓝田柔柔道:“虽说眼下你正受圣宠,但总有一天,会生皱纹,青丝会白,到时候主上还有正眼看你吗?难道只白白来这世上一遭么?”
胡仙真有些害怕,“难不成你是要我生皇子吗?别忘了,北魏百年来的子贵母死之制,一旦有人生下皇子,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不但我难以活命,小皇子的生命也难以为继。”
蓝田慢悠悠道:“你知道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吗?正因为后宫萧然,正因为子嗣艰难,主上才更会看重出生的皇子!至于子贵母死之制,你们可以从佛法入手,令主上废除。”
僧芝恍然大悟,了然笑道:“还是公主看得高远,主上尊崇佛法,慈悲为怀,如果你诞下皇子,一定会母以子贵。”
胡仙真有些惶惑,牵着僧芝的衣袖道:“姑母,我还是很害怕。”
僧芝咬了咬牙,下了死劲,“事已至此,我们也绝不能输了。一定要说服主上废除子贵母死之制。”
蓝田眯了眯双眼,“路已给你们指好了,至于生皇子,就得看胡充华的了。”
司马显姿会意,挽着蓝田的手,陪着蓝田走出内寺。
司马显姿注目于蓝田,“我现在终于知道主上为什么对你念念不忘了,你跳脱于规矩、制度之外,这些是主上所没有的。后宫诸女,无不仰主上鼻息,看他喜怒做人。而你审时度势,俯仰自如,今日之事,我虽在旁不能置喙,但心里也为你击节赞叹。”她又叹了一口气,“可怜高皇后,荣膺皇后,执掌六宫,不过是一场虚空。”
蓝田温柔地微笑着听她说话,“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我喜欢听你称赞我。”
司马显姿口气温柔得几乎要化了,“真好,就这样依靠着你,彼此扶持着,也能度过这喧嚣而无趣的一生。”
蓝田失笑,“你现在倒不在意得宠失宠了?”
司马显姿微微出神,“宫里的寂寞彻骨,但我有念想,有回忆。”
2 渐渐偏颇的北魏佛路
永平二年三月。
潺沟一带蛮族因不满执政官员苛政,聚众谋反。
朝廷为此委任荆州刺史元志统率七万大军征伐,群蛮为求生路,全部渡过汉水投降南梁。
南梁雍州刺史吴平侯萧昺准备接纳他们,但他的想法遭到本地豪族的强烈反对,他们认为蛮人累累带来边患,既已落难,不如乘此机会除掉他们。
萧昺于厅堂设宴召请众人,酒过三巡,他起身说道:“来自潺沟的蛮众,久在山野间生息,确实没多少教养。可他们毕竟是人,不是猿猱。他们走投无路来投归我们,我身为一方刺史,又是宗室之人,我如杀掉他们,实在是不祥之事。南北多战事,我之所以收留他们,是考虑到北国贼寇再来侵犯之时,我有这些蛮人做屏障,不也是很好吗!”
于是打开樊城接受前来投降的蛮人,又命令司马朱思远等人在潺沟攻击元志,大获全胜,斩首一万多名,尸首堆在一块,累成小山,是为“京观”。
四月二十日,北魏楚王城的主将李国兴献城投降南梁。
九月,北魏元颢承袭已故北海王元祥的爵位,广阳王元嘉改任大司徒。
皇帝登基之后,时为“六辅”之一的元嘉上表扩建洛阳皇都。经和宰辅商议,皇帝决定由他主管新城营建一事。
新洛阳城工期不到半年便已建成,共有三百二十座坊里,严整恢弘非常,皇帝看了之后内心感动不已,从此对元嘉大加重用,元嘉从司州任上回朝廷担任尚书令一职,兼任卫大将军,受封仪同三司。
元嘉在主持营建皇都期间还根据个人嗜好规则多地用于兴建佛寺,洛阳城一度成了佛国。
信佛、擅谋略、好饮酒、喜富贵的元嘉,和尚书令高肇互为勾结,操纵皇权,败坏国政。
为替皇帝宣示孝道,一手主持营建了富丽堂皇的爱敬寺,在里面供奉皇帝父母和文明太后的牌位。
在痴迷佛学的路上,元嘉是皇帝的先行者。
随着对佛学的痴迷,皇帝不再勤于政务,只专心营建寺院和开凿佛像,为此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
得益于场所之便和北魏统治高层的积极参与,佛教事业在中原盛极一时,达到顶峰,洛阳城不断涌进大量从西域过来的僧人,数量多达三千。为提高外籍僧人待遇,皇帝特命作司另外修建规模宏大的永明寺一千多间禅房。
洛阳当时有位叫冯亮的百姓,脑子灵光,通达时务,他通过元嘉的关系结识皇帝,出入皇宫,被皇帝遣派和河南尹甄深、沙门统僧暹一起到嵩山选地方建立了闲居寺,闲居寺建成以后,大气典雅,极尽岩壑土木之美,吸引大批佛教徒观瞻。
皇帝还诏令大长秋卿白整在尹阙替父母营建石窟,计划窟高三百尺。成千上万的工匠夜以继日苦干五年,终于在北始二年,工程才斩山三十尺高。
新继任的大长秋卿王质,因体恤工匠辛苦,斗胆上奏称:“斩山太高,费功难就。奏求下移就平,去地一百尺,南北一百四十尺。”
皇帝勉强答应。
而另一位大臣中尹刘胜启启奏替皇帝本一开凿石窟的请求也得到应允。
洛阳崇佛的风气很快便波及到地方,各州郡争相营建佛寺,各地兴建大小寺院多达一万三千处。由皇帝本人带头,宦官之家、商贾百姓趋之若鹜,一万多座寺庙的香火越烧越旺,僧众数量激增。
心向佛门之人,唯有虔诚向善者能被佛光庇佑,于是渐渐偏颇的北魏佛路,一定程度上将国家引向不归路。
十一月十日,皇帝下诏禁止屠宰繁殖期的雌性牛羊猪马等牲畜,并将这一禁令放进法律条文里。
十五日,皇帝在式乾殿为众僧及朝臣讲解《维摩诘经》。
中书侍郎裴延上疏:“汉光武帝、魏武帝,虽然忙于戎马征战,但是未曾废弃书籍,先帝迁都行军,手不释卷,正因为学问多有益处,不可临时中断。陛下升上法座,亲自讲解佛法奥义,在场之人瞻听之际,内心尘蔽俱开。然而,儒学《五经》是治世的楷模,君臣处理世务的依据,应首先研读。所以臣恭敬希望陛下佛经与儒书互读,孔学与释教兼存,如此方能内外周全,教义和世务俱能通畅。”
裴延劝谏可谓用心良苦,但皇帝虽领受其好意,具体到日常,依然我行我素。
3 深加慎护
长夜得闲,边看着摇篮中沉沉睡着的幼子,蓝田边与小玖在房里闲话。
小玖笑道:“我近来听说宫里一件有趣之事,说给公主听听。”
蓝田淡淡而笑,“好啊。”
“后宫诸人焚香祝祷:‘皆愿生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唯有胡充华道:‘主上怎么可以没有儿子,岂能因惧死而连累主上没有嫡长子呢?’”小玖娓娓道来,“两月前,胡充华终于怀上龙种,其他充华夫人劝她打掉胎儿,胡充华充耳不闻,毅然表态:‘子生身死,所不辞也’。”
蓝田讶异:“哦,为皇家大计,胡充华如此慷慨无私,说出这么大义凛然的话来。”沉默片刻,她又微微颔首:“联系前几日主上‘禁屠杀含孕牲畜’和登坛讲经的行动,我算是明白了。想不到主上内心深处如此忧惧和恐慌。”
“我看主上的紧张并没有停留在干着急上。”小玖抿嘴一笑,“自打胡充华怀孕之后,她便被迅速、秘密地保护起来了。”
蓝田点点头:“嗯,难怪最近宣光殿周坦内东北角有人声,看来是主上为胡充华建立的‘深加慎护’的乳保队伍。应该都是宫外良人,就我知道的,有御医王显,还有一个七十一岁的老尼慈庆。”
小玖好奇道:“老尼姑已经七十一岁了,就算身体康健,应该也没办法承担一般保母的工作吧。”
“因为主上信任她呀,其次并不是要让她来干体力活。”蓝田道,“而是要利用她与王显共事三十年的经历与资历,最重要的是,她不是现有内宫之人。”
“那也就是说,主上为了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摆脱内宫已有的体系,到宫墙外另觅合适的乳娘和保母。”小玖道。
蓝田点头,“这群宫外乳娘和保母,本来就是良人,不是奚官奴。是主上建立的在内宫工作,却是宫墙之外的‘深加慎护’团队。”她顿了顿,又道:“至于为什么胡充华怀孕后立即被保护起来了——”
小玖竖起耳朵,倾前身子,听蓝田继续道:“子贵母死旧制的阴影仍然存在,后宫嫔妃自我残害的可能性亦不能排除,要防范的对象是有很多的,其中就包括孕妇胡充华自己。”蓝田笑了笑,“所以我听你说胡充华的誓言,我才会觉得可笑。如果真如她表示的那样,主上为什么还要特别保护她!”
小玖笑道:“还是公主看得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