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浮华浪荡
1 射礼
尚书李冲上言:“陛下将定鼎洛邑,宗庙宫室不能坐在马上游行等待。愿陛下暂还平城,待臣下经营竣工,然后准备文物,御驾光临。”
皇帝果断地答道:“朕将巡察州郡,至邺城小停,开春即回,不宜返归旧都。”乃派任城王元澄回平城,将迁都之事告谕留守百官,“今日真是所谓‘革’啊。王要尽力而为!”
秋,金之节,讲武习射,象立秋之礼也。
又是九月九日,平城宫内。
北朝女子向来尚武、好骑射,皇后冯清出身鲜卑贵族,更是如此。
此日皇后又于皇宫北苑内举行马射之礼。
贵嫔冯润扬一扬手中的绢子,掩口笑道:“主上不在平城,皇后娘娘在平城内显身手给谁看呢?”
皇后冯清闻言只笑笑:“贵嫔之母乃江南人家之女,连带着贵嫔也是柔弱无为,不像我们鲜卑女子,好骑射。史书曾记载李波之妹的英姿‘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篷。左射右射必迭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想来贵嫔也是不通骑射之道也!”
冯润脸色冷了一冷,皇后是如此精通打到她的七寸,既说她出身庶女又说她不通骑射,但她转念一想,皇帝可不就喜欢她这样临水照花的柔弱姿态么,当下平城内皇后为尊为贵,此时与她辩驳,只能自取其辱,当下便默不作声。
众姗皆是皇帝宠妃,均着上衣下裳,内穿圆领衣、长裤,腰部用绳子拴住,下装则着小脚裤,外套大袍服,脚下蹬的是马靴,无不英姿飒爽。
皇后道:“古代有五射,曰: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也。今日本宫便来孝校众卿之射礼也。”
当下便有罗夫人、袁贵人、郑充华、李夫人出列,皆是跃跃欲试,另崔氏、卢氏、郑氏、王氏等夫人是汉族五大高门士族女儿,于骑射之术并不精通,不出列。
贵人高照容面向皇后,一脸恭顺道:“皇后娘娘,臣妾不善骑射,可否请蓝侍中代为参赛?”
皇后含笑问了问蓝田:“蓝侍中意下如何?”
蓝田笑意清婉,遵命从之。当下便跃马上前,与四妃并骑。
白矢是五射中最为简单的,即射穿箭靶且露出白色箭头。当下五人搭箭弯弓,轻松便过了第一关。
参连是第二关,要求一连射出许多箭,第一只箭已经射中箭靶,后面的箭的箭头则依次射中前面的箭尾,箭箭相连,形成一条直线。这一射法对射术要求提高,既要发力得当,不至箭尾不连,又要准确无差,不然难成直线。
郑充华毕竟力度不足,在一第一只箭射出之后,后续弯弓难再给力,射出的箭并不相连,难连成直线。当下便被淘汰。
剩下四人便进入第三关剡注。剡注是箭射出,箭尾高箭头低,徐徐行进。此射法看似简单,却在隐形之中考验射手的力度和掌弓之技。
而在这一关被淘汰的是袁贵人,她的掌弓之技尚未成熟。
接下来进行的是襄尺,这是臣与君射,不与君并立,臣站在国君身后一尺之位,即让君一尺。蓝田虽是女侍中,且是皇室公主,但毕竟是臣,便退后一尺,让罗夫人与李夫人先射。
当下皇后扬一扬脸,内监便端出三把象牙簪。射中者进入下一关。又在这一关淘汰了李夫人。
最后是蓝田与罗夫人进入最后的第五关井仪,即连中四矢,射穿靶心,射在鹄上,上下左右排列像个井字,用箭组字,对于射者更有挑战,座上场内无不紧张期待。
当下罗夫人便跃马弯弓,前三箭皆射穿靶心,她也是一心想争得头筹,稍一撇眼旁边的蓝田依旧气定神闲,但只这一眼,便使得第四箭的落点比原先她预料的向下偏一寸。
反观蓝田,自小便弓马娴熟,更是得叔祖拓跋英指点,当下身、心、弓箭一体,马跑弯弓,弦声响处,箭皆穿靶心,在众人的惊呼赞叹声中拔得头筹。当下便折服了罗夫人和旁边不屑武艺的冯润。
“好,果然是拓跋儿女!”当下皇后便重赏了蓝田,蓝田称谢。
赛后皇后又召见了蓝田,式乾殿里的典雅华贵更衬得她悲凉万分,皇后华衣之下格外清瘦,虽是风姿端华,但眉间总有一股忧愁,这个女子早已失了恩宠,但蓝田见了皇后也不禁黯然垂叹。
皇后眼里有一瞬的迷离,仿佛看到了远在战场的皇帝,“蓝侍中,主上骁勇强悍,你看本宫可配得上主上?为什么她会冷落本宫呢?这个式乾殿,华丽、璀璨,却华美得毫无生气。以前在家总看阿父当差战战兢兢,原来在宫里与前朝又有什么区别呢。”
蓝田很难安慰皇后,皇帝是野心勃勃的进取之君不假,但越是这样的君王,却并不需要强悍霸道的妻子与他相抗衡。
蓝田恳切道:“皇后娘娘鲜卑儿女,向来豁达豪爽,万不可灰心丧意。”
皇后长叹,“太皇太后嘱咐本宫多照顾你,本意也是要你来辅佐本宫,无奈你被主上要了去,罢了,本宫也只能叹叹。”
蓝田方知原来皇后在宫内多有照顾,虽说自己得以受皇帝器重信任,但明枪易射,暗箭难防,宫闱深深,殊难预料,如今见皇后提起,虽不拿捏到底是否实情,但也是内心感激。
“本宫此次召你前来,是想向你请教,主上密令迁都,虽说只与左右几人知,但毕竟事涉机密,不知你有什么看法?”皇后单刀直入。
“请教不敢当,皇后娘娘只需紧跟主上步伐,做好主上的贤内助即可。主上锐意革新,乾纳独断,也正是如此,才把率六宫迁洛阳的重任赋予娘娘来担承。”蓝田从容道。
皇后喃喃道:“原来爱一个如此简单,就是为他做他想做的事。”
蓝田暗叹,原来也是一个为爱痴狂的痴情人。当下默默告退。
2 密谋
于此同时,皇帝又立即派双三念前往平城把冯润接到洛阳,重温鸳梦。
在洛阳逼迫众臣同意迁都后,因洛阳城久经战乱、宫室残破不堪,皇帝下诏,征召司空穆亮与尚书李冲、将作大臣董爵共同负责营建新都洛阳;随后,率众北巡,自金墉西入河南,经虎牢城至滑台,在滑台城东设坛祭庙,把迁都的事情告诉祖宗。又命安定王拓跋休率领从官赴平城迎取眷属。十一月,徙居邺城行官。
皇后再次见到皇帝,已是太和十八年初,彼时的后宫已是冯润的天下,冯润完全霸占了皇帝且恢复了左昭仪的位分,六宫的怨苦声阻碍不了皇帝频频出入冯润的宫殿的热情,六宫之人更是稀复见到皇帝,当然,包括皇后。
皇后再无宠,也不免抑郁伤怀,早知恩宠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本以为皇帝不为儿女情怀所动,但事实证明,不看不听不代表不存在,皇后从来没见过皇帝用看冯润那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对一个女子的狂热痴爱已令皇帝不顾臣民议论了。
夜深。
冯润紧锁眉头,喃喃道:“三念,今日皇太子朝见了主上和皇后呢。”
双三念未解其意,“娘娘想说什么?”
冯润道:“如今我可是什么都不缺了,皇上对我的宠爱比以往更甚,位分也有了。唯一缺的,就是再有个皇子,就四角齐全了。”
双三念压低声音:“可以母养无生母的皇子。”
冯润笑了:“后宫哪来的无生母的皇子。皇太子拓跋恂年满十二,皇后抚养他至少也有六七年了,本宫已错过抚养他的最佳时机,他们的母子关系只怕本宫无论如何也难以取代的,夺回被皇后占据的皇后之位并不只是取而代之这么简单。”
双三念又道:“如果不行,那只能推倒重来。”
冯润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取皇后之位而代之,让皇帝嫌僧皇太子,先废皇后,再废太子。本宫再从后宫抱一个孩子过来养在膝下,下一任皇帝继位之后,本宫便能真正安享母后之尊。”
双三念微笑:“正是如此。”
冯润又沉吟:“取皇后之位也许不难,只是废太子嘛,这就难了。”
3 重逢
此次皇帝借口伐齐实则逼迫群臣南迁洛阳,蓝田留居平城,因高贵人所生皇子拓跋恪和公主拓跋瑛原本就与蓝田是堂姐弟妹,感情甚笃,更得皇帝倚重,临行又托付她教导公主,皇帝离京后她似乎更加忙碌。
宫里的日子总是平淡的,高墙耸立的宫城隔绝了外界的消息。直至任城王拓跋澄至平城,留守百官始知迁都,莫不惊骇。拓跋澄援引古今迁都史实,多方开导,细加解说,众人无不折服。拓跋澄遂驰马南还邺城,皇帝得到奏报,十分高兴地说:“若非任城,朕迁都大业难以成功。”
而皇帝的迁都诏令无异于后宫炸下惊雷,及至皇帝正式晓喻天下示迁都之意,已经是太和十八年二月了,算是正式向外公布迁都之意。
太和十八月三月,平城太极殿,留守百官大议迁都。皇帝亲临朝堂,宣布诏令,部分迁都洛阳,此时才正式布置大搬家。
此时六宫纷乱,虽布置大搬家,但洛阳宫毕竟未竣工,蓝田依旧当她的女侍中。午后,有小书女悄悄递过一张纸条,蓝田打开,上面写着“跑马清泉”。蓝田的心扑棱棱地跳,像小鸽子一样要跃出。她示意小书女退下,一颗芳心无处可放,只盼着天色快点黑下去。
至晚,蓝田带着小玖奔赴跑马场。小玖识趣在远远的曲桥上放风。
春寒料峭,年轻的尚书郎郦京长身玉立,负手只等蓝田到来。
蓝田也顾不上害羞,一头扎进心上人的怀里。“我没想到我们会分别这么久。”
郦京点头,“这九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蓝田撇撇嘴,“那也没见你给我写一封信啊。”
郦京牵过蓝田的手,指了指旁边一个笼子,“我给你带来信使。”
蓝田依旧不改乐天本性,“等到小鸽子飞越关山,飞到你的面前,黄花菜都凉了。六宫还不知道何时才上路呢。”
郦京感叹,“虽说这是主上的诏令,但我也不太想离开平城,平城的大街小巷,哪个地方我们没去过?还有这跑马场,还是我初次见你呢,天真烂漫、聪慧果敢,小小年纪就敢降烈马,是拓跋家族里最耀眼的明珠呢,要说不足嘛,就是年纪小了点。”
“吼,原来两年前,你这只老牛就想吃我这棵嫩草了。”蓝田打趣。
“谁是老牛?”郦京不服,此时他才二十七岁,三十还未立。
“反正我是嫩草。”蓝田羞羞低下眼眸,“也不知道,新建的洛阳城有多繁华,没有你的平城,真是太孤寂了。”
郦京拥着蓝田坐下,头贴着她的头,“等魏国一统天下后,我们就去游山玩水,写一本山水游记,好不好?”
“那要是魏国统一不了天下呢?北有柔然,南有萧齐,西有吐谷浑,东有高句丽,四方尚未平定,国家何时才能一统,要知道,秦国也要奋六世之烈才能一统天下。”蓝田担忧,“说是一统天下,但结束乱世岂是我辈能及?我不要虚无缥缈的承诺。”
郦京失笑,“好好好,等魏国与齐国隔江相治,我就带你走,到时你可别哭鼻子,舍不得这荣华。”
蓝田笑了:“我是那种眷恋荣华富贵的人吗?如果是,会看上你这个好学之士吗?”
郦京胸有成竹,“你看上的人,岂是凡夫俗子?”又叹:“想我小子,少年跋涉山水,寻访古迹,多览河山及各地河流干道,自由自在惯了,没想到却被一个小丫头偷走了心。”
“你不乐意呀?”蓝田低头把玩他的手指,是修长的,心下微动,只痴痴看着他,世上繁华万千,抵不上他带给她莫大的安全感,有他在身边,料峭的春风吹不寒她的心。
郦京只抱着她,“我甘心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