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君子人如玉
午后时分的湖面,那好似如狼似虎般的阳光依旧浓烈而直接的照射在水波之上,一片波光粼粼,又荡漾着些许浪花。
金陵城北的港口处,停靠着三艘舫船。后面两艘船上堆满了巨大的麻袋,一眼望去似有上千之多。
而前面那艘,此刻正安安静静的停靠在码头。旁边不远处竖立着一个个小摊子,有的卖着饼子,有的卖着热汤,以供那些在码头上讨生活的力工们买些吃食。
炊烟氤氲间,人来人往。一饮一啄处,春去冬来。
世间人忙忙碌碌,来往的人不会停驻观瞧,唯有那金陵港的望海石,永远矗立,看尽这世间之事,不论沧海桑田…
一家看起来稍大一些的汤铺里,一张小几上对案而坐两个人,在他们身后各伫立一个十来岁的随从。
正是沈毅与陆启二人。
“沈公子真的不打算与老夫到这金陵城内一游了?”陆启微笑着开口。
沈毅放下手中盛着“热汤”的陶碗,微笑着摇了摇头,并未言语。
见此陆启又有些感慨道:“世人皆叹金陵城内繁华醉人,更是为求泛舟秦淮河上一观。可偏偏你都到了这里还不愿去,真是让人想不通你到底琢磨什么。”
沈毅咧嘴一笑,低头又喝了一口水。
“也罢,若是以后有机会,再来次逛一逛也无妨。”陆启说着,抬手向身后的小童挥了一下。
那僮儿立刻心领神会的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恭恭敬敬的交到了陆启手上。
“沈公子此去,学海茫茫然,求学路漫漫,你我也算有缘,若有困难,可差人执此玉到宁州姑苏汇贤居找我。”
说罢,将手中的玉佩递到了沈毅面前。
“先生此礼太重了,小子受不起啊。”沈毅连忙摆手道。
“诶,古语有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公子才学广博,谦逊有礼,自是与此玉相合,况且此物不过一信物尔,当不得贵重二字。”
陆启微笑着说道。
见沈毅似乎还想推脱,陆启身后的僮儿开口了。
“先生教你收,你自收下便是,何来如此推脱?端的文章诗词写的豪迈大气,为人怎可如此虚伪拖沓。”
陆启闻言立刻冷哼一声,开口呵斥道:“住口!我与沈公子间岂有你说话的份!退下!”
那僮儿也不多言,躬身拱了拱手,退开了几步。也不开口,更不看沈毅与陆启,只自顾自盯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
沈毅见此微微一笑,劝道:“陆先生莫要动气,小僮儿说的也对,小子我确实有些小气了。”
说完他赶忙双手接过陆启手中玉佩,低头看去,玉佩似小指厚,核桃大小,温润洁白。上面雕刻着四个篆体字,“洵美且好”。这玉佩入手竟沉甸甸的。
“多谢先生抬爱,小子感激不尽。待我学成之日,必登门拜访先生,以谢先生今日赠玉之情。”
说完起身,躬身行了一个拱手礼。
陆启微笑着看向眼前的少年,既有才华,又谦虚内敛,说话办事极为妥帖。
知进退,懂分寸,自己如此名气,可沈毅在这几日与自己交谈之中,竟无一丝妄图让自己帮忙走后门的意思。
只是单纯的与他谈论文章诗词,似乎只是将陆启当成了良师益友,丝毫不搀任何的功利之心。
如此赤诚真挚,让陆启十分欣赏。
看着沈毅收下玉佩,陆启也不再多言,直接起身说道:“与君相交,淡泊如水,回望此情,如饮美酒。沈公子,望你早日学有所成,以公子之才,他日必将是我大陈文坛一颗新星!”
沈毅笑了笑,“先生谬赞了,小子得遇先生,实乃晚辈之幸,本想继续听先生教诲,但尚有要事,就此别过。先生保重,他日晚辈再去看望先生。”
陆启点了点头,冲沈毅一拱手,说道:“既如此,公子便早些上路吧,祝你一路顺风。”
沈毅也躬身一礼,口称“拜别先生”,然后带着身后的四喜,两人走向码头去登船了。
当那几艘船远去的时候,站在码头眺望的陆启身侧,那小僮儿走到他身边,也冲着远处看了几眼,然后问道:“父亲,刚才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陆启未看他,依旧盯着远处快要看不到的船帆,“此子为人谦和内敛,但确如你所言,过谦似伪,且说话做事,不似这般年纪之人。但这也或许是他的一种手段,咱们没必要戳穿而已。”
“手段?”那童子不解。
此时的船帆已经彻底看不到了,陆启也回过头来看着身旁的小僮儿,“羽儿,你尚且年轻,不懂藏拙。而沈毅此子,却深谙此道。虽说因为年纪不大,痕迹太重,有做作之嫌。但显然已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为父回想与他接触这几日,此子说话办事似乎都竭力隐藏自己,对宣扬名声之事更是敬敏不谢,显然是不希望被人注意到其才学。”
说罢,略微沉吟,他又拍了拍陆羽的肩膀。
“而你显然还未了解为父此行带你出来却让你扮做书童之意。你虽机敏聪慧,颇有文采,但奈何年纪太轻,为人浮躁轻狂,为父让你扮做书童,每日里做些端茶倒水,舔笔研墨的事情,又何尝不是要你打磨性子,帮你藏拙呢?”
陆启转身朝码头外走去,只剩陆羽站在原地,静静思考。
“难道我不只是在文章一道不如你么…”喃喃的呓语,从盯着远处海天交界处的少年的口中轻轻飘出。
………
宁州北部南苏郡丹徙县。
县城坐落于大江南岸五里外,城郭以夯土为墙,足有三丈来高。大半个县城规矩整齐,城内民舍鳞次栉比,各种商铺也是坐落有序。
可越往城北,这县城就越奇怪。
先是北部的城墙只有南部一半高,却多开了三道门,便于各种人来车往。
城内还好,一出北门,一大片杂乱的民居,各式各样的铺子四处可见,几无章法。
只不过若是有人能够在半空中向下俯瞰才会发现,越靠近北城墙,这些杂乱的建筑越紧凑,而远离这里靠近港口的就越是臃肿。
甚至隐隐有了一种错觉,这丹徙县像个葫芦,有内外两城般,而这葫芦口,正是那丹徙港…
大江南岸的丹徙港,每日都会有数以百计的大小船只靠岸。
所以在这附近也逐渐出现了很多靠扛大包为生的力工。
他们的到来,也促使周围出现了更多汤铺,饼铺。
当然,最多的还是一些商人自己搭建的商铺。用以收购往来货物。
江北的毛皮,麻布,黍米,和一些铜器,在此地被一船一船的卸下来,或装车,或装船,之后沿陆路或宁州内部河流运走。
而江南的稻米,土布,丝绸,纱纺,以及各种水果也被人大批量的拉来,成船成船的装好,再被这些大船带着,运到江北及大江上游去…
一片忙碌中,几艘舫船缓缓地停在了港口。
沈毅坐了三天半的船,终于到了这里。因为在大河上行驶的舫船吃水太深,无法转入南苏郡境内的河流,于是一行人要在此地换船。
沈毅坐在路边一处摊位上,身后跟着沉默少言的沈和,四喜则去指挥一众仆人搬卸粮食及行李了。
说来也是好笑,沈毅现如今拥有五十五名仆人,但仔细看来,这其中一大半都是不足十岁的幼童。
这些孩子干不了什么活,却每天都要吃饭,按照其他人的看法,这样的仆人就是浪费粮食。
若是换作其他人,恐怕每日就给那些孩子一碗稀粥便是有良心了。
可沈毅并不这样想。
这些孩子现如今虽然会浪费一些粮食,但若从小便把他们养在身边,日后不论是教他们一些技术,或是培养他们一些能力,都会比成年人更加容易。
更何况从小养起来的人,相对来说也会更加忠诚,用起来也放心。
自己这个“天外来客”的身份虽说不是什么麻烦事,但总会有遇见一些麻烦,若是将这些孩子培养成心腹,那就不至于到时无人可用了。
所以沈毅每日都给这些孩子足量的食物,让他们能够吃饱,而那些孩子的父母看到主人如此心善,也更加卖力的工作。
于是就见此时,几名精壮男子赤膊着上身,一人身上扛着三五个麻袋,腿脚如飞的从船上卸货,又装到另外的船上。
那些女人也每人尽力搬抬货物。能背一袋就背一袋,能背两袋就背两袋。心里都想着不能白吃主人家的粮食,更怕自己做事不卖力,恼了主人,不给孩子饭吃。
毕竟在牙行里的日子,他们饿习惯了,但如今有机会让自己和孩子都吃饱,可不能再丢了。
而那些孩子们,一袋货物对他们来说似乎有些沉,但很快,有些脑子灵活的小不点就叫来同伴,两人一起抬。
其他人或许没他脑子快,但有样学样还不会么。于是就见二十八个孩子两两组对,也一袋一袋的往船上卸货。
“那个孩子叫什么?”沈毅指着最开始的那个小机灵鬼问道。
“回主人,那孩子是沈忠家老二,沈忠前几日给他改了名字,现在叫沈明。”
沈毅点了点头,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