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尽在不言中
九月中的太阳,阳光已经褪去了八月底的热辣,逐渐变得温柔和煦。
沈毅坐在靠近船尾处的一块搭好的横板上,正在听摇着船楫的汉子唱着他们平日里的调子。
沈毅听不明白船家用方言唱的是什么,不过听着还挺好听,嘹亮雄壮的嗓音,配上这豪放粗犷的唱腔,听着还挺过瘾。
只是那歌词里都是什么哥哥妹妹,情啊爱啊的,听着怪小气的。
这汉子年纪约么二十五六岁,往日里摇船划桨的也没个娱乐方式,就是偶尔“嚎”上这么几嗓子,不过大多数雇主都不大喜欢自己的嗓子。
今日里难得遇见一个人愿意坐他附近听,颇有一种“得遇知音”的感觉。
于是他就一段接一段的唱着,从云梦泽地区的方言,到太湖附近的方言,他是唱了个遍。
只是这嗓门配上太湖附近那软糯糯的话,以及那婉转哀怨的歌词,听起来怪怪的…
唱了有近半个时辰,这船家到底是唱累了,再好的嗓子也经不住这么玩命嚎啊…
这时候沈毅看着那抱着个泥瓮,“咕咚咕咚”大口灌水的船家一乐,对这种豪放不羁的汉子颇有好感。
他又看向船两侧的江面。
这两日间,虽然夜晚船会靠岸停泊,但白日里船家摇楫摇的卖力,船航行的也快。
船舷两侧的江水被带的浪花滚滚,又是顺流直下,一日数百里,让原本觉得旅途乏味的沈毅也颇有兴致的看起了江景。
此时的大江刚刚过了夏日的丰水期,流速依旧很快,这滚滚东逝的江水,配上一眼望去广袤无垠的景色,不禁让人心生豪迈之情。
难怪那么多瑰丽的诗篇都是描写这种波澜壮阔的景色,任谁看到这样的场景,不会胸中豪情激荡呢?
那船家刚把大瓮放好,就看一直坐在面前的少年长身而立,面对着这条他常年累月往返的大江,竟然也开口唱起了调子。
只是这调子远比自己唱的那些“哥哥妹妹闷得儿蜜”的要来的豪迈得多。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沈毅试着模仿小时候看的老版《三国演义》的片头曲唱着这首《临江仙》,但那雄伟浑厚的男中音他唱不出来,只好尽量压着嗓子唱。
可他现在这十来岁小孩的身子,压着嗓子也是一副“儿童音”。
唱完自己都摇头。
顶好的歌,被自己的嗓音给毁了…
这首《滚滚长江东逝水》,乃是用明朝第一才子杨慎所作的《临江仙》谱曲而来,作曲恢弘大气,雄伟高亢,唱起来引人神往。
而杨慎所写的词更是字字珠玑,文采斐然!
这首词作于嘉靖三年,彼时三十七岁的杨慎因得罪了嘉靖皇帝,被贬至云南永昌,当他行至湖北江陵时,忽然风雨交加,江面上波涛汹涌,天地变色。而恰巧此时江边有一渔翁与樵夫正在对坐,饮酒烹鱼,谈笑风生。
面对此情此景,杨慎不禁感慨万千,回想自己一路走来,二十岁便高中状元,平步青云,三十七岁却因得罪皇帝变成了阶下之囚。
想着一个人不管做了多大的官,有多高的权柄,或是万贯的家财,百年之后也不过一抔黄土,一段笑谈。
于是方才提笔愤然写下了这首千古不朽的《临江仙》,此中蕴含的对于世事的那种洒脱豪迈之情,力透纸背,回荡在这天地之间。
可那汉子哪里知道其中曲折,他只觉得这小娃娃看着不大,可这调子唱的,比他们渔村的村长都有气势嘞!
“小哥儿,你唱的这个调子蛮好听噻,教给我中不喽?”
沈毅看着汉子那常年被江面阳光暴晒到黝黑的面容,忽然觉得这样的歌,就应该让这样的粗犷豪迈的人来唱才有味道。
于是沈毅就开始一句一句的教他,这样来来回回几句话而已,调子又不是很难,这船家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学得差不多了。
于是这江面上就传出了一首豪放大气的歌。
陆启刚刚登上甲板,就听到那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他怔怔的站在原地,细细品味这短短十几个字里面的意境。
愣了半晌,才看向那摇楫的船家。
“这么豪放大气的辞,难道是一个船家写的?”
可又看到站在旁边的沈毅,他好像找到了答案。
快步走到船尾,沈毅立马起身,拱了拱手,叫到“陆先生。”
那船家看两人似乎有些事要谈,也就不再唱了。
陆启也拱了拱手,然后开口道:“陆某刚好出来透透气,二位尽管继续唱,莫要因我搅了二位的雅兴。”
那汉子笑了笑,却也没那么没眼色,只是默默地摇楫。
而沈毅也是摆了摆手,说道:“陆先生客气了,说来也是我听船家大哥嗓子好,所以才与他一起唱了这首《临江仙》。”
“哦?这首也是沈公子之作?”
“呃…这个嘛…”沈毅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算是吧,适才看着这大江波澜壮阔,随口吟唱的陈词滥调,不值一提。”
沈毅随口答道,主要是他真的不好意思再夸自己一次了,抄都抄了,再来吹捧自己就有些过分了。
但在陆启看来,这就是谦虚,赤果果的谦虚!
很多文人在写词或者诗作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初稿,这时候他们会试着吟诵几次,找找其中的平仄和典故,然后在针对性的加以修饰润色,最后才是完成的作品。
所以陆启见沈毅这样说,先入为主的认为沈毅这首应该也是初稿,所以还不太满意。
于是他便说道:“不知在下可否有幸得见沈公子佳作呢?”
这话说得沈毅脸色一红。
哎,又是被迫装13的一天。
但沈毅还是调整了一下状态,然后用他感觉最“庄重”的神态,把这首《临江仙》背诵了一遍。
“好!好辞啊!”
沈毅刚刚诵完最后一句,陆启便抚掌称赞道。
“此作慷慨悲壮,又豪放高亢,初听只觉荡气回肠,回味却又淡泊宁静。文辞之磅礴,对仗之大气,实为当世极品啊!”
陆启称赞完,就又笑吟吟的看着沈毅,只是那眼神中透着一股锐利,似乎能一眼看透什么。
“不知沈公子如何得出这般充满阅历又极尽洒脱之感呢?”
沈毅听完心里暗道:我有什么阅历,这是我的“学历”!
不过他还是说道:“小子幼时曾在家中看过一部‘演义’,对其中各位叱咤一时的英雄人物之生平颇有感慨,所谓阅历,不过是前人之事,后人观之罢了。”
“好一个‘前人之事,后人观之’!”陆启抚掌大笑道,又见沈毅面色诚恳坦荡,便信了一两分。
又想到这首词如此豪迈大气,若真是旁人所写,恐怕早已名扬天下,又怎会在一稚子口中初听得?
想来眼前这少年应是在此道之上颇有天赋之人。
陆启捋髯,“沈公子如此佳作,可否愿著经一部以供世人拜读?”
沈毅连忙摆摆手,“先生折煞小子了,这不过是小子随口吟诵的拙作,怎可著经,更不敢于天下有才之士面前献丑。”
“诶,沈公子莫要妄自菲薄才是,自古有才者留其名乃是美谈,何故如此自薄耶?”
这陆启见沈毅还是如此推脱,心中不禁有些疑惑,难道这诗作真的不是他所写的?所以才不敢给他人看?
沈毅沉吟一会,缓缓说道:“先生此言有理,但小子不过写了两首辞赋,尚不及著经,不若之后攒足一些,再提著经之事不迟。”
“既如此,那便等公子再创佳作,届时,可莫要再言推脱之语了。”
“承蒙先生抬举,小子感激不尽,他日若有幸立书著经,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多多指点啊。”
沈毅谦虚的说道,还补了一个拱手礼。
这次陆启倒是没还礼,笑呵呵的受了这一礼,完事拍了拍沈毅的手,两人又聊起了其他的事情,仿佛那首词已经被忘记了。
“如今已是九月中旬,潮水平阔,想来再有半日便可到达宁州北部淮阳郡重镇金陵城,届时公子可愿与老夫一同泛舟秦淮河上,赏一赏那秦淮夜景?”
陆启笑着问沈毅。
沈毅略一沉吟,微微摇了摇头。
“承蒙陆先生相邀,但晚辈此行有要事在身,实在分身乏术,还请您见谅。”
陆启顺着船尾往后看去,十几丈的距离之外,有两艘大船紧紧跟随,上面影绰绰的看着有许多人在忙碌走动,还有一堆堆堆积的货物,被一层层的厚稻草覆盖着。
“既然如此,公子便去忙自己之事吧,只是…可惜了啊…”
陆启一副惋惜的口气。
沈毅笑了笑,接口道:“待小子忙完手头之事,若有机会再与先生共同游这秦淮夜景便是,景色常在,先生又何故惋惜?”
“老夫不是为公子看不到夜景而叹息,而是因为那秦淮河畔的伶人无法早日得见公子而可惜啊…”
陆启看着沈毅,脸上挂着欣赏的笑容,“公子之大才,陈国一众青年俊彦恐怕是无人出其右啊。
若是那秦淮名伶有幸得词一曲,想来必将艳压群芳。老夫之叹,实为那些只能吟唱陈词滥调的名伶矣…”
沈毅听到他这么夸自己,饶是内心足够强(油)大(腻),但是脸上还是挂出一幅宠(臭)辱(不)不(要)惊(脸)的表情,摆手笑道。
“先生谬赞了,小子哪有如此才华,此话若是被其他才俊所闻,要说先生偏私了。”
明明心里美的冒泡,却还要假装自己不值得如此赞美,说出来的话更是谦卑,但是这“偏私”一词用的就很奇怪。
这原本是形容人袒护私情的不公正做法,但如今陆启和沈毅不过是乘舟同行,怎么就有“私情”了呢?
所以沈毅是在借此向陆启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在跟陆启说“你夸我就是夸自己,夸我有文采就是说你能赏识才俊,那便是有更大才学之人。快,再多夸几句!”。
也不知道是沈毅厚脸皮,还是谦虚…
而陆启听到沈毅如此“谦恭”的话语,也是一愣,然后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细长的丹凤眼,也是仰面大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