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父子舱中言
那中年人见沈毅有“如此才华”却又“如此谦虚”,心中更是好感倍增。
“小友太过谦了,随口吟诵都是如此佳作,若让小友潜心思量,岂不文耀当世?”
这话一出,沈毅都不好意思接了,只好尴尬的挠挠头,笑了笑。
那人也对沈毅温和一笑,“我见小友衣着不似簪樱之家,如此年纪,便有这般才华,敢问小友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人士?莫非是哪位隐士大才高足?”
“前辈谬赞了,晚辈沈毅,不过一乡野之人。小子只是幼年在家中识了些字,还未得良师教诲。”沈毅摇了摇头,却并未说自己家居何地。
那中年文士面露一丝惊异之色。
“哦?沈小友天赋如此,若不得名师指导,岂不可惜?”
沈毅点了点头,也颇为感慨的说道,“前辈所言甚是,小子也有这想法,所以此次游学正是为访名师而来。”
那中年人见沈毅语气诚恳,也像是个好学之人。再加上沈毅谈话间那种“谦虚”,“内敛”的劲头,心里也是颇有好感。
沉吟一番,开口道:“沈小友若果真一心向学,何不去四大书院试试?除去各朝官学,这天下名师,几乎尽归四大书院。若沈小友想访名师,何不去那里一试?”
“不瞒前辈,小子正是在等船去往宁州。”
“宁州?沈小友可是要去那赋闲书院?”中年人脸上一丝怪异之色一闪而逝。
沈毅并未注意,点了点头,“正是。听闻此乃天下第一书院,我也是对其仰慕已久,只是未曾与大陈人士相交,也不知其入院考校难也不难。”
那中年文士手捻胡须,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我出身宁州姑苏,倒是对其考校内容略知一二,不知沈小友是否方便,你我对坐而谈,岂不美哉。”
沈毅正欲回答,却见四喜快步跑到身边,一拱手,对着沈毅说道:“公子,东西都已装船了,船家现下准备起锚,要我过来请您。”
“我知道了。”沈毅点了点头。
之前他特意跟四喜说过,这一路若是遇见外人,便叫他“公子”,也是为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之后他看向那中年男人,一拱手。
“敢问前辈此行可是回乡?”
“正是。”
“既如此,小可便斗胆请先生与我同行,可好?我也好在途中请教先生。”
这中年文士捋髯一笑,“如此甚好,我也对沈小友文采十分欣喜。你我二人一道,对酌江上,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沈毅也笑道:“那便请先生随我一同登船吧。”
说罢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人也不矫情,点了点头,带着身后的小童儿跟着沈毅一起上了船。
此后两日,沈毅与那文士相谈甚欢。
彼此交谈之间也通了姓名,那文士乃是宁州姑苏的名仕陆启,字文初。
一开始沈毅还没什么反应,但旁边的四喜却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师父,这可是南陈四名仕之一啊。”
事后四喜偷着跟沈毅说道。
“这天下以南陈文坛最为鼎盛,其中尤以四大名仕最具才名。
分别为宁州姑苏陆启、陆文初,吴州临安吕洁、吕元皓,江州豫章鲁瑾、鲁公瑜,以及梁州长沙郡王周衡、周子平。
此四人在整个天下都是文坛中的翘楚。
其中陆启极其善诗词,曾著有《陆启诗经》十二篇,脍炙人口。
师父您能若能得到他的推荐,入赋闲书院应该轻而易举了。”
四喜对沈毅说道。
可沈毅却在想另一件事。
这天下文士以南陈为首,南陈又以这四人最具盛名。再加上赋闲书院天下第一书院的名头,这几个人会不会在赋闲书院内?
这要是遇上一个“客座教授”,还能留下好印象。别说只是入院了,怎么也得给个“课代表”当当吧?
而二人叙谈之间,沈毅也从这中年文士处得知了赋闲书院入院考校的一些大致情况。
这赋闲书院每年都会新收一科学子,按照不同年纪及水平进行分等,分为‘天、地、玄、黄’四等。
学子年满二十或更大者,若无惊艳之才,基本都难以入院,偶有得遇者,也基本分属于黄字院。
满十岁而不满十五者,若机敏聪慧,基础扎实,便可直接入人字院。
十四至十六岁,文达通识之辈,可由地字院院正直接录取,入地字院。
至于这天字院,将由四名院正及赋闲书院主人共同选拔,挑选才学通达之辈,博文广学之才入院。
每一院人数从十数人至数十人不等,但每年都会有年终考校,用以筛查弟子成绩,不达者直接劝退。
成绩优异者,则可晋升下一级院系。
而按照沈毅目前这个状态,一个十一二岁的模样,随便背上一首诗,也够入个人字院了。
混好了的话,也可以朝天字院努努力!
不提沈毅在这做着白日梦,陆启也坐在收拾好的客舱中,而他的那个书童正掌着灯,以供陆启在一张矮几上写着什么。
他的面前摊开了一卷竹简,只见他刷刷点点几笔写完后,将笔轻轻放好,然后抬起竹简看了看,甚是满意的卷了起来。
“羽儿,你听刚才那名少年吟诵的诗句,有何感想?”
陆启头也没回,直接问道。
身后的那名小童刚才隐藏在灯影中,看不到脸庞,此刻烛火刚好映出他稚嫩的面容。
之前在码头上那个唯唯诺诺的书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自信张扬的神色。
这少年沉吟一下,缓缓开口,声音清脆,如敲冰戛玉。
“我还是不太信这首诗是他能写出来的,尤其是第三阙那句‘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这明明是怀才不遇的人想要找寻进身之路的想法,他才多大?能有这样的志气?”
少年说完还不忘撇撇嘴,十分的不屑。
只是不知道是对这首诗,还是单纯的对沈毅。
陆启捋了捋髯,也点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但如此诗作,试问谁人会藏拙不发呢?若非他所做,定已被世人知晓,但为何到现在都未曾听闻呢?”
那童子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开口道:“万一是哪里的隐士呢?名仕志存高远,悠然自得,自然不会将名利看得很重,一些诗作自然就不会让世俗之人知晓了。”
说完以后还一脸自傲的表情,似乎他真的找到了一个理由可以证明沈毅这首诗是抄袭的了。
当然,他猜对了沈毅抄袭,却没猜对人,也永远猜不对…
陆启听完他的话,却抿着嘴摇了摇头。
“不对,你说错了。”
“不可能!”那童子忽然声音提高了一些。
却瞧见陆启严厉的目光,立刻又将声音压低,拱手施了一个礼,恭敬的说道:“孩儿不解,请父亲明示。”
陆启看着他,目光逐渐从严厉变得柔和。
其他人不知道,他却很了解。自己眼前的这个小童,也就是他的幼子,自小聪慧过人,天赋极高。
自幼熟读各种诗书古籍,博学多才,更有强记之能,曾在一天内将他所著《陆启诗集》全部背下,深受陆启喜爱。
此次出游,陆启也是将他带在身边,只为了能多教导他一番。
而自己的孩子如此出色,自小便骄傲过人,这一点,陆启也明白。
但他从来不在意,试问真正有才学又能力的人,又有谁不自傲呢?
只是今日忽然遇到与其年岁相仿之人,恰巧此人才学又隐隐有些胜过自己,这才有些嫉妒吧。
念及至此,陆启正色说道:“羽儿,为父相信,以你的才华,不会看不出这首诗并非隐士所写。或者说,写出这首诗的人,便不会再甘心做隐士。”
顿了顿,他轻轻拍了拍这童子的肩膀,又开口道:“天下之大,人才辈出,你要学会眼光放长远些。只是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少年,便让你心生嫉妒,如此下去,何谈精进?更何况这天下未必没有年纪比你还小,但才学远胜为父之人,若你遇之,又何当自处?”
“羽儿啊,做人如同做学问一样,你胸襟有多宽广,便能有多大作为。胸藏万物,便腹有千言。胸藏宇宙,便能腹有乾坤啊。”
“为人,切莫狭隘,更不可执着于虚名,切记切记啊。”
陆启说完后,起身走了出去,只留下陆羽一个人在舱中。
昏暗中,陆羽的脸庞隐在灯光之外,久久不语…
许久的沉默之后,空气中仿佛飘出了四个字。
“赋闲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