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先生
小镇的这场风雪来的急,去的也快。不过两日时间,当那冬日暖阳突然跳上天头,那些街头巷尾的积雪没用多久就开始冰消雪融。
小镇桥头站着那个黑脸娃娃,这会儿看着那个同伴们一起搭的小雪人这会只剩下不过寸余的身躯,原本插在腰间当作佩剑的树枝早已落在地上。那顶毡帽这会儿也只能面前挂在这看起来只是一堆积雪样子的雪人上。黑脸娃娃就那么呆呆地在那桥头站了好久……
小镇入口处一个体态壮硕的妇人穿着粗布麻衣,背上扛着一个等人高的麻布袋子。左右两边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孩。高个的是个圆脸女孩扎着一头马尾辫,矮个的是个寸头小男孩正好奇的望向小镇里面。三个人一看就是一家人,不为其他的,只看三人都有黑炭一般的肤色就知道了。
妇人单手使劲儿往上提了提麻布袋子,然后就领着两个小孩往镇子走去。路过那座小桥时,小男孩一眼就瞅见了蹲在桥头发呆的元始。
“元始哥哥,二娃来看你了。”男孩站在桥头朝着那个与自己一般黝黑皮肤的岳元始边跑边挥手。女孩儿也是笑着冲元始点头。元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再看着那亲切的肤色不由地咧开嘴笑。一把抱住冲过来的男孩笑道“岳二娃,可以啊。都长这么高了,能打酱油了。”
被叫做岳二娃的男孩只是一个劲儿傻笑拉着元始的衣角。待到那妇人刚走到面前,岳元始就感觉有些心慌,他实在有些怕了这个嘴上不饶人的妇人。他赶紧弯腰行礼恭敬喊道“二娘,梅儿姐。”
女孩笑着点头没有出声。妇人瞥了眼男孩和善说道“行了,二娘我就是个务农的,搞不懂这些歪头八脑的礼数。”元始起身后妇人话锋一转“你那个没出息的爹呢?搬家都不知道给家里说一声,怎么还真要分家了不成?”
“不是的,二娘误会了。我们刚搬过来不久,爹又忙着公事所以耽搁了。”元始赶紧解释不然由着妇人说下去待会儿自己的老爹就要变成那不肖子孙了。
“行了,你大爹给他找的差事,家里都清楚。只是这不声不响的臭脾气也不知随了谁。元始啊,有空就多往祖屋走走,你奶奶经常念叨你呢!行了,带我们去住的地方。”妇人说完。元始点头应是,松了一口气,二娘这次好像温柔了不少啊。
祖屋那边其实元始也就跟着老爹去过几次,只知道自己的爹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还有两个小妹妹。不过妹妹都远嫁了,大哥去了北方参军,四弟也在后来跟着去了然后自己老爹在自己还没出生的时候不知为何也搬出了祖屋。诺大的祖屋现在其实也就只有那个每次见面就要拉着他的手长吁短叹的奶奶和老爹的二哥二嫂在那边住着。所以几次回去见着面的亲人也就是自己的二爹一家子。
每次都会住上几个月,跟着那被唤作二娃的岳宇明每次找机会下田夹黄鳝,找河钓大虾,用在虎头娃面前炫耀的这些本事多半都是他在祖屋那边练就的。至于那个被元始称作梅儿姐的女孩本名叫做春梅不过女孩儿不喜欢自己改了个名,叫雨婷。但是元始还是喜欢叫她梅老姐,只有在二娘面前才不敢加那个老字。在两个男孩子下河入田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跟在后面负责提着一个鱼篓。
元始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看着妇人面前那口瓷碗里面的白开水有些心虚。妇人果不其然开始絮絮叨叨“岳老三可以啊,家里连茶叶都没有一袋。我们这些乡下人怎么着穷,也得摘两片薄荷叶放水里喝。结果都住到镇子上,当了官家人了连茶叶都没有一两?”
元始挠了挠头也不知该怎么接话,就算知道也不敢接话。对待这二娘,你当哑巴,她说两句指不定就算了。你要是接话反驳,那她就能说个天崩地裂,海枯石烂。
好在那个黑脸汉子倒没有让自己儿子苦等太久,闻讯就火急火燎的回家了。
“二嫂。”汉子一进门就打招呼然后摸了摸两个小孩的头“二娃又长高了,过不了多久就能和你元始哥哥一样了。梅儿也长得越来越水灵了。”汉子是不喜欢说话,不过那是对长辈,对晚辈就会忍不住多言语几句。
“老三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活得是不是太随意了些,比我这个农妇都要节俭?你看看这么大的院子,有几样家具?这都到年关了你也没备点年货什么的怎么过年?还有……”妇人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黑脸汉子赶紧打断道“二嫂,让元始带着两孩子逛逛镇子,我们聊就行了。”说完给了黑脸娃娃一个眼神,后者赶紧带着两姐弟打了招呼就出门。
“二嫂,这些事待会儿再说。二哥那边抽不开身过来?”孩子走远黑脸汉子严肃道。
原本还想再唠叨两句的妇人听见正事也就坐下,开始缓缓讲明自己的来意……
“可惜天太冷了,不然带你们去那条河里钓鱼去。这两天雪太大了,你们过来的路上没有什么问题吧。穿这么少不会感冒?”元始取下自己的帽子戴在小男孩头上,有些大了戴上就遮住了半张脸。小男孩赶紧把帽子往后一拉露出眼睛嘿嘿笑道“不冷,还好。头一次见着这么大的雪,要不是娘亲拦着路上我都想去雪地里打滚呢?”
岳雨婷闻言摇了摇头,这事儿他这个弟弟真能做出来。第一次跟着自己放牛那会儿看见老牛在水里翻滚,搅了个水浪滔天。自己这个弟弟看见了,当时就觉得这很牛。于是开始了自己的翻滚道路,遇见个草地先打两个滚,这还好无非有些尘土杂草拍了拍就算了。遇见个坑洼水氹什么的她可就头疼了。每次带着一身泥泞的弟弟回家挨骂的总归是自己,不是那个不懂事,爱打滚自以为很牛气的弟弟。
三人一起顺着小镇那条河沿途而上,虽然不能下水。可见着河总归有种亲切感。河流是高峰山脚那片大湖的水分流而至的。小河也不宽,两边都是农田,正值冬日农田也都荒置着就等着来年开春再重新耕种。
下雪不寒融雪冷,逛了一会儿。岳元始开始觉得有些手冷脚冷,不停呵气搓手。反倒是两个穿着单薄衣衫的姐弟两个半点没有感觉。
“你们都不冷吗?”元始有些好奇道。
岳宇明就解开自己那件麻布外衣露出一件黑色树皮缝制的内衣道“我爹做的说是冬暖夏凉,就是太丑了。夏天我都没好意思穿,冬天可以藏里面就穿着了。虽然丑但是真暖和。”
岳元始看了一下,确实有些丑。树皮本就不平还是棕黑色看着就有些更丑了。自己这个二爹是个匠人,心灵手巧的什么都会鼓捣,经常做些桌椅板凳什么的给家里。还喜欢制作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过小孩子都挺喜欢的。自己家里还有一个初次见面他送给自己的一个做工极其复杂的小木偶。木偶不过巴掌大小,却是用了上百小木块拼接而成的。元始一开始不小心掰掉了木偶的一条腿,然后就看着自己二爹对着灯光足足拼凑了个把时辰才重新组装好。这样的木偶姐弟两个就更多了,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房社楼阁,王侯将相,市井百姓,应有尽有。闲来无事,元始还会拉着岳宇明一起一人一半木偶排兵布阵演练起来。元始说着下次回祖屋一定要找岳宇明好好再战一场。岳宇明就乐呵呵的点头,岳雨婷一路上话很少都是微笑着倾听两个弟弟说话。宇明好像也就跟着元始的时候才会安分守己一点。
三人又围着镇子逛了一圈,最后来到学堂院子里。由于大雪的缘故,赵先生暂停了课业。离开了镇子,据说是要回一趟省城。应该得年后才回来。学堂院子里的积雪没人清理,这会儿融化了就有一些坑洼水氹。看得岳宇明一阵兴奋不过瞅了眼一旁的元始也就消停了。
元始兴奋的讲述着自己的求学之路。看着学堂里只剩下的空着的桌椅还有那方讲桌。“先生很好很随和,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平时没有被我们少作弄。虽然会故意板着脸,却也没有真的生气。只有一次先生真的生气了。”岳元始讲起了那件小事————
求学的孩子都会到裁缝铺子去做两套儒衫,女孩子一般都是白衣似雪,男孩子则是青衫遒劲。不过大家一般不怎么穿,譬如周浮黎那个瓷娃娃就习惯穿着绣有牡丹的白衫。黑脸娃娃岳元始感觉还是粗布麻衣最适合他。竹竿冯平平和木讷的庄正就喜欢穿黑色的服饰。何有道自然就是华衣锦服每天还不带重样的。杨玄琴就喜欢穿淡蓝色的长裙。王雨歇最为特立独行一个女孩子经常穿着黑色紧身的练功服。除此之外就是只有那个害羞小姑娘许香深喜欢穿着那套白色儒衫。
赵先生授课结束后往往还会教孩子们作画,山水泼墨,墨梅咏春,月挂枝头这些都是先生喜欢教大家的。没有绚丽的颜色,只是单纯的黑白。
也是在一次的绘画过程中先生生气了。不是因为谁画的不好或者不用心。因为平时随心所欲鬼画桃符的人不在少数,先生也不曾动怒。而是因为何有道画的兴起了,不小心把墨汁溅射到了害羞姑娘香深的白衣上。姑娘觉得委屈,又不说话只是自己咬着嘴唇流眼泪。大家都上去安慰她,结果这一安慰小姑娘就更委屈了。
原本都要凑上去道歉的何有道就觉得有些烦了说了一句“不就是一件儒衫吗?大不了我明天给你买十套八套。”
闻言一向好说话的先生生气了直接让何有道在院子里罚站,声音里都能听出怒气。“何有道,滚去院子里罚站。想清楚了再进来。”
孩子们都被怒气冲冲的先生镇住了。香深也不敢哭了,反而有些担心那个被吼了红着眼出门的何有道。孩子们当时都不知道为什么先生突然就生气了,而且还是很生气。
“后来呢?”岳宇明好奇道。
“后来啊,何小财神也是个倔脾气就在院子里罚站。而且每天都到学堂,到了也只在院子里站着。他啊就觉得先生小题大做了。而且他也是无心的怎么就要被先生如此责罚。就这样站了三天,先生把他叫到大家面前。问他冷静了没,冷静了就让他和自己讲讲道理。再后来,何小财神觉得理亏,诚心实意的道歉了。”元始讲完看着仍是一脸疑惑的岳宇明。继续道————
先生问有道知道自己错了没?错在哪儿?
何有道就说自己不小心弄脏了香深的衣服,现在知道错了。
可是先生却不满意,问大家怎么看怎么想?
小孩子哪里知道这么多,就觉得何有道弄脏了香深的衣服,无心之失。先生生气的原因实在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先生这才缓缓道“无心之失,不应苛责。但是无心之语,却不能有。是的没错,何有道可以买十套八套衣服给香深,可是香深想要的是什么?”先生说完看着那个害羞的小姑娘。
“道歉就行了。不用赔衣服的……”小姑娘怯生生的说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你何有道家里有钱,可很多事不是钱就能解决的。这次只是一件衣服,那以后不小心伤人了,甚至害人了你是不是也觉得能用钱摆平。就算真的用钱解决了,你就觉得问题解决了?这就是我生气的原因,我们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人。我希望你们都能明白这个道理。以后无论你们有了什么成就或者达到了什么地位拥有什么权力都不能不顾及他人感受,这样不好。都说大道无情,我却觉得人始终都得有颗心。懂不懂?”先生看向众人笑了笑,刚准备开口却被一群孩子抢过话头“不懂没关系,以后那天说不定答案就自己跳出来了。”然后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何有道要走了香深那件有着墨迹的儒衫说要给她一个交代。
第二天就见小女孩脸颊绯红的穿着一件衣服上开满墨梅的白衫。
“元始哥哥那你们到底懂不懂?”岳宇明问道。
“似懂非懂。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活学活用。至少在那件事上何有道就懂了,而且做的很好。我这画画的水平可没法在衣服上动笔。”岳元始自嘲笑道。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还是赵先生最厉害。能够让你们都心服口服。可惜见不到了。冬至节过后就要赶着回家,然后陪老爹出躺远门。”岳宇明有些感慨。
“没事儿,先生不在,我在。我有好些先生讲的道理记不住的,还有浮黎,玄琴,有道,平平,庄正,雨歇,香深在。而且以后还会有越来越多从先生这里学道理的人。总能从这些人身上看到一点点先生的影子。所以不用急,也不用遗憾。”岳元始说道。
“呵呵。”一直没出声的岳雨婷突然轻声笑道“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是元始求学了几个月。这会儿没陪着宇明满山遍野的找山鸡,钓大虾。反而高兴地讲故事说道理的小先生样子。起码这会儿,你应该是有一点赵先生的影子了。”
闻言岳元始愣了一会儿,然后朝着暖阳咧开嘴角。
小先生?
感觉今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