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苦行僧
小镇上这些年来来往往,少了些熟悉的面孔,也多了些新鲜的面容。这里面有的人在镇子上一待就是一辈子,有的则是匆匆过客似乎还没怎么互相熟悉就没了踪影。
黑脸娃娃求学已经有些时日了,从盛夏过了清秋到了寒冬。大早上,黑脸娃娃起床自行穿好衣服戴上一顶圆帽,推开门。只见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天空中还飘着一片片雪花。从小到大只听过雪没见过雪的孩子顿时兴奋大叫“老汉儿,快出来看。下雪了,好大的雪!”
黑脸汉子一早就出来了,这会儿正给那匹老马抖落积雪。望着天空中飘着的雪花,眉头紧锁。也顾不得黑脸娃娃的大惊小怪。拍了拍马背似乎在对着老马自说自话“老伙计,这天冷。我这把老骨头有些不受冻,你是不是也不喜欢啊?”
老马嘶鸣一声,高昂马头。抖动了一下身躯,马蹄敲击着地面。却被汉子一把搂住脖子道“老伙计心里也不舒服啊?也对!这越俎代庖的事。换我,我也不能忍。但是吧,你听元儿多开心。要不让他高兴高兴?”
闻言老马这才跪坐在地上,只是发出一声嘶鸣。之后不见半片雪花飘落在它身上。
此时镇子里,大人小孩纷纷走出家门。或以手接住那入手冰凉的雪花,或站在雪地里来回走动,看着那留下的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无论老小,都对小镇这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感到惊喜。
学堂里今天也是难得停课休业。不过八个孩子还是聚在了学堂里的大院子里。只因这个院子里种着镇上唯一一棵腊梅树。赵先生说过雪中梅花最是美。孩子们都来鉴赏被赵先生心心念念的雪中腊梅。
这棵腊梅树并不高,刚刚高过那成年人及胸位置的院墙。不过枝繁花茂,就像一把撑开的带有鹅黄色花纹的巨伞。每一根树枝上都开满了小小的黄色腊梅。每一朵梅花上又稀稀疏疏落着白色的积雪。原本竞相争艳的腊梅花这会儿带上了白色雪帽,看起来更为委婉含蓄,却又在那雪下倔强开花。
学堂门口,赵先生挂出一副楹联是一句诗词:夜卧风号雪,晨兴雪拥篱。墨迹早已干透,想来是昨夜雪花初落的时候就写下了。元始看着楹联有些遗憾,可惜的是赵先生这会儿并没有在学堂,不然可以叫他多讲点跟雪有关的诗词。这样以后也不至于每次见着这么美丽的雪景只能一个劲儿的大呼小叫“太好看了,太漂亮!”那岂不是丢了他这读书人的脸面?
那个瓷娃娃黄浮黎。这会儿一身白色棉服,白色长靴,白色毡帽就像跟周围的雪融为一体,配上那张精致的样貌,怎么都觉得这雪就是为了他下的。黄浮黎哪壶不开提哪壶建议道“咱们来诗词大会。简单点跟雪有关的都行。输了的人负责请大家吃熨斗羹?”
一群小孩子拍手称快,不知是为了那外面酥脆里面软糯的熨斗羹,还是真是被这未曾见过的雪景刺激的诗兴大发。
岳元始看了眼身旁的平时求学就一直憨憨傻傻的竹竿儿没来由的底气十足。总不能比一个闷葫芦还不如吧,好歹自己也是知道几首关于雪的诗词。
八个小孩就这样一字排开依次背诵诗词——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最终黑脸娃娃半天没能憋出一句话来,看着站在他前面背了两首诗词的竹竿儿一拍脑门儿,人不可貌相啊!自己总共就知道三首还被其他同窗说去了两首,顿时词穷了。可看着竹竿儿摸着头以嘴型告诉自己“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这两颗眼珠子——白长了。
孩子们瞬间起哄,嘴里大声喊着“熨斗羹,熨斗羹……”就拥着黑脸娃娃一起跑向镇子石桥上那间小吃摊子。一个个吞咽着唾沫看着那一个个放上葱姜调味,在一个小小铜斗里被大火烘烤的发出滋滋声音的熨斗羹。人手一个,一口下去外面锅巴似糯米嘎嘣脆,里面粥一样浓稠的糯米饭香味扑鼻。
隔着不远巷子口,一个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流浪汉缩在街沿边呆呆看着这几个小鬼,“嘿嘿”地傻笑,白色的雾气就从他嘴里一直飘出来。他上身只穿了破破烂烂的单薄棉衣看起来还有些小,以至于他的整个肚子都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脚上更是一只破草鞋都没有,索性直接踏在雪地上。已经被污垢沾满的双脚这会儿被冻得发紫。
“何小财主,这你不发发善心?”说话的是杨玄琴她笑看着那个锦帽貂裘,玉带束腰,绒毛皮靴的孩子。
“我跟我爹隔三差五的就给他丢一套衣服几张银票。这个‘文疯子’每次都呀呀呼呼的大叫然后把那些东西丢到河里。脑子有问题没办法。”小方脸的何有道搓了了搓手还不停往手心哈气取暖。其实他还没有说,他爹就喜欢看流浪汉,把赏赐的银票啊,金银什么的一股脑儿丢进河里。还笑着说这视钱财如粪土的气概比他差不了多少了。
这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小镇街头巷尾的流浪汉也没个名字,又因为疯疯癫癫不会说话就被镇民称之为文井镇的疯子,进而简称文疯子。也不见他偷抢,饿了就趴在穿过镇子的那条小溪里喝水,困了就随便找个街角巷末蜷着睡觉。小镇居民到底是淳朴善良的,总是找着机会让这个文疯子帮忙做些力所能及气力活然后给他一顿饭饭吃,工钱什么的就不用给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何大财神爷那样不把钱当钱。还帮着他在小镇后的那座狮子山上的天桥洞里临时搭建了一个避风雨的地方。不过很少看他去。
这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虽然什么都不懂不明白的样子,但是帮着干活倒是勤勉的很。王大娘家修房子的时候,一个人扛着两大担子砖头还健步如飞。
文疯子头顶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烟疤,是那次挑担子进屋子时候,房梁上木匠的锥子不小心落下来砸在他头顶,当时血流不止。抽旱烟的老人就用烟斗里面的燃尽的烟灰抖在伤口上,这才把血止住,不过秃了一片留下一个烟疤。文疯子等到血止住后又呀呀呼呼大叫,手舞足蹈的蹦蹦跳跳也不知在兴奋个什么。
一群孩子也没管这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就在桥头用积雪歪歪扭扭堆起雪人来。除了不想动手的瓷娃娃,其他人都你一堆我一堆的做着搬雪工人。最后好不容易堆起一个还不如他们高的小雪人。岳元始笑着把自己的毡帽放在雪人头顶,似乎怕它冻着了。
何有道背负双手一脸坏笑地朝着黄浮黎走去。
“何有道我警告你,别搞我啊!”黄浮黎哪能看不出来这个玩心最重的小子背后藏着什么。一颗白色的雪球转瞬而至,竹竿儿冯平平一下站在黄浮黎面前挡住了这颗雪球。其余的人早就做好准备,一个个的开始捏雪球互相丢了起来。然后在大街小巷里面追逐着打雪仗。偶尔还会误伤一两个踏雪而行的镇民。
大人们都只是笑骂一声
“龟儿子些!”
然后又提醒道
“小心点,莫疯过头老!”
孩子们一个个乐呵呵回应,手里却没有闲着。
文疯子就那么傻笑着看着孩子们跑远,又仰头看天呀呀呼呼了几句也没人知道他想表达个啥意思。然后就蜷在哪里缩成一团呼呼大睡,也不管积雪会不会掩埋他。
玩的久了,也就没了一开始的兴奋劲儿了。一群孩子就在学堂的院墙上排排坐,从高往低一眼望去。这个银装素裹的白色世界,安静又祥和。八颗小脑袋晃晃悠悠诉说着他人的糗事,时不时爆发出阵阵哈哈大笑。
待到夕阳西沉的时候,白色的积雪又被镀上一层金红色的余晖。孩子踏在这散发着雪光,又镶印着余晖的雪地。就像踩在一张巨大的带着金红色光晕的宣纸上,一行人各自回家在这纸上画上一长串大大小小的足印。
天气很冷,一个个的冻的鼻子红彤彤的,不停搓手哈气取暖。但是只要回到家里,喝上一碗浓郁香稠的腊八粥,瞬间就觉得身子暖和多了。
何有道就在里里外外小十来号家仆的伺候下吃饭。今晚出奇地觉得有些安静。想了半天才发现那个话痨似的老爹没在。没了那股子铜臭气,何有道顿时感觉胃口都好了不少。
小镇后的狮子山里有一条绵长荒废的涵洞。以前是为了牵引县城里那条芝溪河的水到镇子里灌溉农田用的。不过自从百余年前从高峰山脚那处湖泊修筑了水道引水灌溉农田后,这条涵洞就荒废不用了。涵洞在狮子山的山腰有一个出口,出口衔接着一条沟渠。沟渠顺着山脉一直往下然后以一座天桥另一座小山头相连,进而引水入农田。
本来看着挺浩大的一项工程,最后却被搁置了也不知为何。
天桥实际上也是引水渠的一部分,所以宽四米桥面的中间的两米下陷,两边凸起两米高。整个桥面呈‘凹’形。桥长五十米,每隔十米有一根桥墩支撑,每根桥墩中间还有一个小桥洞。
总有一代又一代的小孩子喜欢爬上其中靠近山体的那根桥墩上的桥洞里玩耍,那里就是小家伙们的秘密基地了。
最为接近狮子山的桥体本身和山体形成一处犄角旮旯大的地方也就是镇民为文疯子搭建的遮风避雨的小地方了。
平时难得回这里一趟的文疯子,今天却是难得回了一趟这个小窝。木条支撑,破布遮掩,还有些旧棉袄,棉被都摆放在里面。外面还用泥土塑造了一方小小的灶台。
当时有的镇民告诉那个不精通泥水活的木匠,不用做这个,说是那文疯子也不会做饭。不过这个曾经不小心掉落锥子伤了文疯子心怀愧疚的木匠还是执意做了。还说有了灶台才有点家的感觉,生不生火什么的无所谓了。
这会儿原本疯疯癫癫,呀呀呼呼的文疯子出奇的安静。他盘腿,双手合十。端坐在这个所谓的家里,眼神温柔地看着那方小小的灶台。一团火焰突兀地从灶台里燃起来,那些覆盖的积雪也都融化,文疯子的眼神也就逐步失去神采变得空洞。
“好一个四大皆空,好一个无欲无求,好一个佛门中人,好一个苦行僧。”天桥中央一个站在雪月夜里的方脸胖子锦衣华服,背对文疯子,面朝皎月,手持一把折扇正微微煽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