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愁滋味
小镇的庾吏司丞名唤黄明华,负责掌管粮仓。民以食为天,因此黄司丞这个官职可算是一个肥差。比起养马官何海来说,黄司丞在小镇上可谓风光不少。经常需要应酬,无论是官场上的阿谀奉承,还是市井百姓的溜须拍马。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虽然经常在酒桌上与官员称兄道弟,在茶座间和商贩互唤大爷。不过下了酒桌子、茶桌子、牌桌子,上了办公桌,办起公事来却是六亲不认。对上没有行贿,对下没有贪污。一切都遵循中土孪月王朝的法律法规。因此坊间又有人笑言这黄司丞和他们的关系就跟年少气盛的汉子与那些卖艺不卖身的姑娘一样——上床之前,‘姑娘,我会负责的。’;提起裤子,‘姑娘,请自重!’。
饶是如此,除了个别官员看不惯这个死板不懂人情的黄司丞,小镇百姓还是挺喜欢这个酒桌子上互唤大爷的官吏。至少黄司丞在位一天,从没有苛收赋税。收成好会多收点,但不过分。遇上天灾,这司丞还会根据律法开仓放粮。所以小镇百姓倒也是年年有余粮,户户皆开心的局面。
仕途还算是顺遂的黄司丞,却也有本难念的家经——也不知为何这从不醉酒的司丞进城办事,却醉酒误了事。然后过了几年一位年轻妇人就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娃娃就站在黄府门口,黄司丞也是绝情,丢下句“带着孩子走!”就任由母子两个站在寒风刺骨的冬日里,冷得瑟瑟发抖。
这年轻妇人就哭着喊着说自己愿意做妾,恳请那身怀六甲的黄夫人周氏看在孩子的面子上让他们入府。还说明白黄司丞的真心不在她身上,但是孩子毕竟是黄司丞的骨肉。她甚至可以不求名分,只给孩子求个名字。
周氏看着冻的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道“和老爷挺像的,是个风流倜傥的种子,这脸蛋儿就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就是有些脏了,翠玉带着夫人和小少爷进屋洗漱去啊。愣着干嘛?”
跟在周氏身后的婢女明显愣了一下道“可是老爷说……”
“老爷那边我交代过了,不用担心。”不等婢女说完周氏就接过话头。婢女这才不情愿地带着母子二人进门。
年轻妇人哭着道谢,还说自己绝不会争宠让周氏担心。
不料听见这句话原本一直笑意盈盈的周氏突然冷声道:
“你配?”
吓得年轻妇人赶紧跪在地上一边抽着自己嘴巴子一边说自己错了。
周氏伸手握住了年轻妇人的手又变回那笑意盈盈的样子道“好妹妹,打花了脸可没法进门了。毕竟也就这张和我有着几分相似的脸,我看着还算顺心。”
年轻妇人连连摇头说“不敢和夫人媲美。”
“去吧。外面天冷,你没关系,孩子别冻着了。”周氏挥了挥手示意婢女带两人进屋。
“对了,孩子就叫浮黎吧。老爷喜欢说‘浮游黎世且逍遥’。浮黎,浮黎。好名字啊!”周氏一手撑腰一手摸着自己那已经明显凸起的孕肚,看了眼踏进黄府的母子两人说道。
婢女看了眼站在门外的周氏,和刚刚进门的母子两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自打夫人出门接那对母子进门,她就没打算再回来了。原本院子里的人出了院子,院子外的人拼了命挤进了院子。
周氏就那么一去杳无音讯,黄司丞听到以后也只是说了句知道了。没有派人去找周氏,自己也没有什么经历悲欢离合的情绪表现。好像早早知道了这样的结果。
年轻妇人许氏就带着得名浮黎的小男孩住进了没了周氏的黄府,独守空房。当起了名不正言不顺的黄夫人。终日夜里拉着自己那瓷娃娃似的儿子以泪洗面“浮黎,你爹不认我们娘俩也不能改变你流着黄家的血。娘只是觉得委屈,不过千错万错不是你的错。你要争气,要让你爹刮目相看。将来争口气让他争着认你做儿子。”小男孩哪里懂那么多人情世故,是是非非。只是看着娘亲一个劲儿的哭,他也就跟着哭了。却被妇人一巴掌打在脸上“我能哭,你不行。娘俩不能一起做那只会哭的窝囊废!”然后又一把搂住哭得更厉害的孩子,伸手轻拍他的背缓缓道“只今晚,哭完以后都不能落泪了。知道吗?”
小男孩不懂,只是哭的更厉害了。哭的久了,哭得累了。就那么在妇人的怀里,沉沉睡去。
黄浮黎的脸色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他觉得很烦,很烦。他怒气冲冲,攥紧了拳头,想给这个哭得肆无忌惮的小子一拳,好叫他不敢再哭鼻子。
“别哭,别哭了。浮黎要生气了!”鹅蛋脸女孩伸出手挡在瓷娃娃一般的黄浮黎那边的嘴边轻声道。却被听得一清二楚的黄浮黎瞪了一眼,天不怕地不怕的杨玄琴便不敢再言语,怯生生的放下手。平时和和气气老好人一般的浮黎,生气才真让她害怕。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浮黎生气的样子——
小镇尽头的巷子里开着一家琴房,贩售各种各样的乐器。店主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妪,年龄太大,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不过她带着相依为命的小孙女唤作杨玄琴,所以镇上的人都客气地称她为琴婆婆。
老妪虽然开着琴房,却从来不弹曲子。小镇上多是一些平头百姓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哪里有什么闲钱来买琴作曲附庸风雅。何况小镇也没几个真正精通音律的文人骚客。铺子生意很是惨淡,琴婆婆倒是无所谓反而乐得清闲。
玄琴自从记事以来就跟着铺子里这些乐器生活在一起,小孩天性使然总是对新鲜的东西感到好奇想要尝试。不过婆婆却从来不许她碰琴。玄琴偷摸着一次想要拨动琴弦,只是手指都未落下,琴弦就自行崩断。断了的琴弦,弹起割伤了小女孩的手指。
从来不曾生气动怒的琴婆婆,顺手抓起挂在墙上的竹笛对着女孩就挥了下去,竹笛还没碰到女孩就自己断作两截。不过这个气势吓得小女孩哭出声来。然后看了眼暗自摇头的婆婆,女孩觉得更委屈了。哭喊道“我就是想试一试都不行?婆婆好不讲理!玄琴不喜欢婆婆了。”说完就跑出了门。留下瘫坐在断琴前的老妪,手里死死攥着那断了的竹笛。嘴里喃喃自语,树皮一般褶皱的脸上老泪纵横。
小女孩跑出镇子,登上学堂后面的矮山。就坐在那山包上委屈巴巴地落泪。
黄浮黎跟着镇上纸扎铺子家的儿子高壮孩子却取了一个柔气名字的冯平平,进山游玩。下山时候就看到了默默哭泣的杨玄琴。
原本还一脸笑意的瓷娃娃,瞬间面色深沉。低声吼道“哭哭啼啼,有完没完,烦也不烦?”
冯平平尴尬地挠了挠头劝说道“玄琴应该是受了委屈吧。浮黎你别这样说!”
“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杨玄琴止住了哭声反问道。
“哭就该躲起来,在外人面前哭像个什么样子。委屈了就自己长本事把委屈摆平。哭就有用了?今天我浮黎把话放这儿了,如果你再敢当着我面哭。我就揍你,揍到你不敢哭了为止。”说完就死死盯着小女孩,那表情就是你再哭一个试试。
“浮黎你也是坏蛋,我不要和你做朋友了。”小女孩说完跑开了,到底是没敢真正当着浮黎的面再哭一次。
“浮黎你这安慰人的本事,让我长见识了。”看着没了委屈伤心只有愤怒的玄琴,冯平平傻呵呵直乐道。
“我可没安慰人,我是真见不得有人在我面前哭。这也是咱们能玩到一起的原因。竹竿儿你就这点好傻乎乎没心没肺的不会哭哭啼啼。”浮黎又恢复了笑脸,阳光照在这张精致的脸庞上熠熠发光。
气氛莫名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哎哟。是哪个臭小子搞的鬼?”赵先生站起身来不偏不倚正好一头顶在布袋上,就像被泼了一头白雪。粉笔灰洋洋洒洒飘满整个学堂,赵先生一边咳嗽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缓缓道“慎言,慎言。君子出口应成章不应脏。咳咳咳……明天再做君子!是哪个兔崽子看我不收拾你。浮黎,玄琴,有道,平平,铁定是你们捣鼓的。”说完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戒尺扬起来。
“下雪咯。”不知是谁吼了一声又是一大把粉笔灰抛出,不分敌我,孩子和先生都弄了一头白雪。
窗外夏日炎炎,窗内白茫茫一片。求饶声,怒骂声,更多的是孩子无忧无虑的欢笑声。元始看着和孩子嬉笑打骂的先生觉得自己接下来的求学日子貌似还不错。
黑脸男孩抹了把鼻涕就转哭为笑。翻过窗台爬进学堂,跟着几个孩子一起趴在不小心摔倒的先生身上压住,哈哈大笑,不小心吸进一口粉笔灰咳嗽不已,咳嗽停下了,看了眼周围都时不时地咳嗽又笑个不停的孩子。就又笑的更大声,最大声了。
离着小镇不远的地方有座高山,在附近算是较知名的高山了名唤高峰。山上有座道庙,庙内有泥塑菩萨三十六座,每座都塑立地威风凛凛,庄严肃穆,引来附近不少香客,拜访参观,不过最出名的还属那建造在山顶的一尊高八十丈,宽四十丈的老君像。逢年过节庙内外人山人海,镇民都喜欢到这里烧一柱高香祈求来年平安。
登山路是青石板铺就的阶梯,共计三千六百阶。这会儿台阶前就站着一个虎头虎脑的五六岁男孩。抬眼望了望仿佛通往云端的阶梯,和那半截身子耸入天空的老君像。闭上了眼睛,嘴唇轻轻蠕动似在呓语:
“啧啧啧啧……被抛弃的身世,出生在小山村。怎么都觉得自己像个小说里的主角,身世悲惨,忍辱负重。进而机缘不断,一路逆袭啪啪打脸。”精致模样的小男孩,拿手摩挲着下巴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阶梯尽头突然出现一个身着白色道袍手持拂尘的中年道士,嘴唇微张声音就落入远在山脚的男孩耳中“可知道?”
“知也不知。”小男孩以心声答道。
中年道士眉头一皱有些怒气“竖子安敢戏弄贫道?”
“不敢不敢。您可是仙人。知是因为道可道,非常道。不知是因为道可道,非常道。”小男孩用双手交叉相扣托在后脖颈,仰头看着那陷入沉思的嘴角露出笑意的中年道人。
“倒是一个聪明的小子,还知道溜须拍马。可惜你这一知半解,不懂装懂。贫道真是瞧不起。”说完就幻作一缕青烟消散。
小男孩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苦恼不已“这就错过了一桩机缘?我难道没有那些小说里面的主角光环?愁啊,愁啊,愁啊愁!”少年转身揉了揉鼻梁,朝着山脚的村子走去。回去晚了可会被娘亲家法伺候。
山脚有一湖泊,呈√状。湖泊边,远远近近依山傍水的坐落着几处屋舍。小男孩路过一家人去楼空的屋舍时,忍不住驻足观望。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那个黑脸娃娃蹦蹦跳跳跑出来拉着自己说要去湖里抓鱼虾,就有点失落。
“没有自己装傻充楞,在一旁给你拍马屁。一个人到了异乡会不会忧愁啊,我的朋友。”
“周百杨,还不回来吃饭?”妇人的声音传遍整个村落。
“明个儿再忧愁吧!”陡然间周百杨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变作一张天真笑脸傻呵呵答道
“回来了。娘亲!”
少年怎会不识愁滋味,但少年不会只识愁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