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念远
当天晚上,陆行持久违的做了个梦,梦里一片空茫黑色,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许久,前方才出现一点微弱光亮。
他朝光亮跑去,那点光亮忽然变作耀眼光芒,中间长出大片藤蔓和红色的小花来。
醒来之后,陆行持把画像画下来,照着典籍一一比对,却遍寻无果。
他琢磨着,这或许是某种濒临绝种的灵株,所以寻常典籍才没有收录,若是举世罕见,哪怕是只有精于炼丹的前辈高人才能有所耳闻。
而白玉京的前辈高人,自然就是东城的城主秋行光,听说他近日一直在指点弟子修炼,若是去问应该也不会扑空。
他正想去东城问问,就和王南枝李洲白撞了个正着。
王南枝朝他招手:“陆师兄早,看见戚池了吗?”
陆行持想起昨夜的酒鬼,表情木然地摇头:“不知道去哪儿疯了。”
李洲白不以为意:“她还能丢了不成,不用管她。你在看什么?”
他凑过去瞧了瞧陆行持手上的画册,“咦”了一声:“这花有点眼熟。”
陆行持有点激动,不愧是天命之子,典籍里没有记载的花都见过:“这是什么花?”
李洲白努力回忆了一下:“不知道,不过我家那边还挺常见,一开就是满墙,特别招蚊虫。”
王南枝好奇凑过来看,打量了几眼,笃定地道:“这是凌霄花。”
陆行持一愣:“凌霄花?”
王南枝见他不信,也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怕两个世界叫法不一样,露出马脚来惹人怀疑,便改口道:“应该是吧,以前看姑姑花园里养不了不少,听她提过一句。”
李洲白立马跟着附和:“对,就叫凌霄花,我在城主府也见过一回,不过城主府养出来的可比我家的好看多了,还不招飞虫。”
陆行持哑然:“……所以这不是什么天材地宝,就是凡人才养的普通花木?”
王南枝点头:“对啊,不就养着好看吗,怎么了陆师兄,你找它干什么?”
陆行持捂脸:“不做什么,好看就行了。”
平时花花草草见得多了,从来没细心看过它长什么模样,对凌霄花也只知其名不知其貌,做个梦居然还要在灵草里去找,难怪翻不到呢。
真是丢人丢回方寸人间了。
只是梦见这花是什么意思?修士本来不会做梦,尤其他们这些卜算天命的人,梦必然预示着什么,可是预示了什么呢。
总不能是他要升官发财加官进爵了吧,他已经是方寸人间的大弟子了,再升官只能去当掌门。可元辰君老当益壮,还没到退位让贤的程度。
王南枝道:“城主府那里应该快开花了,你想看让戚池带你去看呗。”
提起戚池,陆行持莫名想起昨天戚池喝醉的时候,对王南枝那种微妙的态度,他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王南枝:“那也得先知道,她跑哪里去了。”
所以昨天那个人是谁,戚池为什么要跟他走,陆行持把算筹都要磨细了,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来。
接连几天,戚池都不知所踪。
这下陆行持都有些坐不住了,他去问了季清,季清却摇头:“不必找她了。”
他看着神色平淡,仿佛早有预知,一切都在盘算之中。衍君都这么说了,陆行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没有再刻意找过她。
可又过了一天,应天筹给他显现出一副朦胧的卦象来,晦涩阴沉,看着不太吉利。
陆行持推开拂云楼的门,一抬头,便看见戚池正在二楼的书架前练字,神色沉静,仿佛失踪这么多天的人不是她一样。
见他来,戚池便抬了下眼:“你怎么来了。”
陆行持道:“算到你要走,就来送你一程。”
戚池笑:“送我作甚,又不是不回来了。”
陆行持不语,上楼坐到了她对面,戚池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画轴,忽而想起了什么:“昨天妖尊在虚精台捡了颗种子,就是凌霄花的花种。”
虚精台是个什么玩意儿,妖尊为什么会跑到白玉京里捡种子,捡的又为什么是他梦里的花种。
陆行持一问三不知,索性双眼放空,当不知道。
他抽出了一把匕首,然后拉过了戚池的左手。
戚池挑了下眉,将笔放下了:“这是要做……嘶。”
陆行持把刀尖往她中指指腹上一戳,血珠立马沁了出来,他拿出张空白的符纸,将血抹了上去。
戚池道:“居然对我动刀,你是活腻了不成。”
陆行持捏了捏她的手指,想再挤出两滴血来,可惜戚池修为高,这点小伤眨眼就能愈合,再怎么挤也挤不出来了
于是他拿起匕首,又往戚池指尖上戳了一下。
戚池嘴角一抽,眼底攀出一缕杀气:“……”
陆行持恍若未觉,又往符纸上抹了两滴血,再戳,再抹,抹好了三张符纸,他才松开了手,对戚池笑道:“别这么小气嘛,不就是三滴血。”
戚池:“那是三滴精血。”
指尖血可是连着元神的,若是落到有心之人手里,毁了她半生修为也不无可能。戚池虽然不在意这些,可出于对自己小命的考虑,还是多问了一句:“你要它干什么。”
陆行持便轻叹一声。
他道:“我算不到你的来历,总得想办法算到你的归处。”
戚池莞尔:“我的来历么,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陆行持一想也是,谁知道这丫头身上到底有什么玄妙,知道多了,保不准会引火烧身。
这么想着,他把三张符咒都小心收了起来,生怕手一抖,符咒缺了个角,他就又得戳戚池一刀。
他戳戚池一刀是小事,就怕这丫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要戳自己一刀,这要是被她戳一下,戳的肯定不是手指头。
戚池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在了袖子里,起身施施然上了楼,陆行持见状,立马跟了上去。
小时候的戚池喜欢爬树,如果找不到她,就往高处看,保准能找到人,现在长大了爱面子了,知道爬树有辱斯文,便开始爬楼顶。
虽然还是上蹿下跳的,但至少是很端庄地上蹿下跳。
现在她没喝酒,陆行持不用担心她摔下去,便随性往飞檐上一坐:“怎么又上来了。”
戚池就笑:“毕竟看一眼少一眼,所以临走前想多看一看。”
如今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这些山茶树,当初季清一棵一棵地为她种下,跟她一起悉心养护了两百年,她不在的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记得给它们浇水,它们会不会开得还是这么明艳。
而且下回再见,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陆行持默了一瞬:“天机不可泄露,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
“你都说了天机不可泄露。”戚池轻飘飘地打断他的话,“所以不用再说了。”
“好吧。”陆行持也不再多说,保不准戚池自己比他要清楚,也比他要明白天命不可违的道理,“不去见见南枝?她找了你好几天了。”
戚池摇头:“不想见他们。”
陆行持就笑:“还好我算得快来得早,不然连我也见不着你了。”
戚池看起来兴致不高,对他的玩笑话也提不起回应的力气:“你去忙你的事吧,我再做一会儿就走了。”
陆行持欲言又止,戚池便回头去看他,等着他开口。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看起来没有往日里那么盛气凌人了,竟让陆行持有了几分她也是可以亲近的错觉。
他望了她好一会儿,低声道:“当年是我不识凌云木,但树大招风,过刚易折,你……多珍重。”
戚池笑了笑,轻轻点了下头:“你也多珍重。”
于是又陷入沉默里。
该说的不该说的,此刻好像都说尽了,说到无话可说,以至于什么话都变得索然无味。陆行持起身,打算给戚池留点清静。
可转身下楼的时候,陆行持忽然想,自己该再看她一眼,不然再见便不知是何时了。
他这么想着,便回头了,可飞檐处空空荡荡,戚池刚还说要再待一会儿,转个身的功夫就走了。
陆行持转身下楼,发现书案上还留着戚池写的半阙词。
写的是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
写到不如,便搁笔了。
诗虽婉约,字却不然,她的字不像寻常姑娘那般娟秀,和她一样,张扬至极,透着一股大气的狷狂。
陆行持无端想起那天夜里,戚池意兴阑珊地躺在飞檐上,晃着酒壶和他说,且醉今朝罢了。
他提笔,将剩下的半句补完。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说是怜取眼前人,可是她眼前心上何曾有过人呢。自己修的是无情道,可她好像比无情道也没多什么情。
什么眼前人心上人,哪里不都是空无一人。
他把画卷收好,又抬眼看了看空荡荡的拂云楼,依稀间像是又看见了那个红衣裳的小姑娘,嬉笑怒骂,艳若山茶。
啧,她有没有眼前人,陆行持不太清楚,但他现在,好像真的是在空念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