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谷瑛谷何，还有那老师苻笙
“书妖来了！”
又不知是谁梗着嗓子喊了起来，声音中带着几分仓惶，几分绝望。
跟刚才不同，这一次，却是真的。而且来者好像还不止一个。那雾障，像水一般迅速掩了过来。
鼠忧架起方灵肩膀：“对方人多势众，我们先离开。”
方灵指着还坐在地上的少年：“那他呢？”
“不用管他。他会自己寻到咱们的。”鼠忧道。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方灵忙朝着少年喊。
少年十分嫌弃地一扭头，不理她。
眼看雾障就要掩到这边，鼠忧拉着方灵腾空而起，落到了一个高塔顶上。
此塔高达四五十米，木头制造，站在塔顶，可以感受到整座塔都在被风刮着晃动。
方灵俯视着底下的一切，本来黑白灰的城市，现在竟完全笼罩在雾霭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整个看起来，竟像是被埋在雪堆里的大坟场。
少年眼看方灵已经走开，咬了咬牙，努力撑爬着往一处略显隐蔽的地方而去。
现在的他如此狼狈，实在没脸见自己的同伴。
突然，一阵口哨声响起。
“啊呜……”声音清脆破空，此起彼伏，听着竟是一群年轻人笑笑闹闹而来，就像是好友相邀而游，满是兴奋和激动。
“今天，我们再来比比看，谁毁的书多，谁嚼的读书人多！”一瘦高白袍少年飘忽而至。此人名叫哲诚，睫毛根根分明，一双亮眸乌黑、顾盼神飞，两道丝绸般的眉毛轻盈婀娜地弯成柳叶。可惜了眼睛以下平平无奇，两腮四方，双唇粗厚。
“哲诚、秉文，你们都别和我抢，我已经好些日子没杀那些臭穷酸了，牙痒得很。先让我过过瘾。”又一月白锦袍少年嘻嘻地道。此人名叫鹭云，长得雌雄莫辨，要是涂上胭脂腮红，没准比教坊司的花魁更瞩目。
他们身后，出现了好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清一色白袍白履白发带。
“鹭云，你这话不对。谁遇到，当然就算谁的。这一带的读书人已经快死绝种了，外围的那些城池更不用说了。不是我说，你们要是真有本事，就去栖梵城。那里遍地都是书，人人都是读书人。”哲诚道。
“……”
一提到栖梵城，众人都沉默了。
“舜华去哪了？怎不见他？”鹭云突然道。
哲诚愣了一下，这话题转得快得他有点糊涂，只是淡淡地道：“他？一大早就带着他的诸犍出去了。”
“这孩子，咱们这群人里最弱的就是他了。就算如此，他也不肯毁一本书、吃一个读书人。太倔了。对于这些，还有什么好留恋的。毁掉才干净。”鹭云一脸恨铁不成钢。
“舜华最近老脱离队伍私自行动，”哲诚朝大伙挤眉弄眼地嘻嘻地笑，“他不会是背着咱们偷偷去找女人了吧？”
“别瞎说。”这群少年最成熟老成的人秉文终于开口说话。此人自始至终眉头微皱，有点苦大仇深。他不赞同地觑了哲诚一眼，接着道：“舜华不是这样的人。”
……
方灵跟鼠忧对视一眼。
难不成，她今天刚收的神侍就是舜华？
哲诚、秉文、舜华，好诗意的名字。
可是有这么诗意名字的书妖，为什么要把毁书、嚼尽天下读书人为“己任”呢？
“那是不是舜华？！”哲诚突然指着一个方向惊呼道。
鹭云眯着眼睛努力瞅，撇嘴摇头道：“不是吧？舜华平常最清高、最爱干净，纤尘不染的。你看这个人，灰头土脸，还坐在地上，怎么可能是……”
他还没说完，秉文已经率先朝地上那个可怜的人飞去。
那群少年像收翅的天鹅，轻轻落在地上。
等他们确认地上的人确实是舜华，并看清舜华的惨状时，无一不大惊失色。
“你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副样子？”秉文一边关切地上前，一边脱下外袍，盖在舜华已经惨不忍睹的身体上，手背不经意触碰到舜华的脖颈，惊道，“怎么那么烫？！”
要不是舜华脸上乌糟糟一片，他的尴尬、羞愧、惭恨定会一览无遗。
他抹了一把脸，勉强提起精神道：“我没事。”
“你这样子怎么可能没事？是不是遭人类袭击了？”哲诚目中凶光一闪。
“舜华虽然弱，可是还不至于连人类也打不过。何况他身边还有诸犍。”秉文道。他边说，边细细检查舜华的伤口，突然瞳孔一缩，“你这是……遭雷劈了？”
“哈？”鹭云一脸吃瓜的表情迎了上来，“刚才听着雷声滚滚的，难道是你招来的？”这人十分夸张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舜华扫了好几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小子，牛啊，连雷都劈不死你，以后再来几次，你会不会就直接飞升了？”
秉文觑了鹭云一眼。
鹭云吐吐舌头，噤声，但是还是忍不住笑意。其他少年人也基本一样的表情。
“到底怎么回事？”秉文道。
“没什么事，可能是运气不好，恰好遇到了。”舜华微微低头。
秉文神色幽深，略带探寻地盯着神色稍异的舜华。
“你的诸犍呢，怎么没在旁边保护你？”秉文道。
舜华垂眸，神色黯淡：“他死了。”
“死了？”众人一惊。
“怎么死的？！”哲诚愕然道，“你那诸犍我也打不过，谁杀了它？”
舜华张张嘴，抬头望了望，犹豫了一下才道：“栖梵城的傅无恒杀的，他手上有诛邪矢。”
“又是栖梵城！”哲诚咬牙切齿地道。
“不需要多久了……”秉文道。
“嗯？”众人都不解地望着秉文。
“不需要多久，咱们就可以攻打栖梵城。”秉文道。
“攻打栖梵城？可是那里的傅无恒有诛邪矢，邓狄有破魔刃，六诡有坠灵珠，还有那尊大佛……我们凭什么攻击？”哲诚道。
“我们已经找到了克制诛邪矢、破魔刃的法宝，克制坠灵珠的那件灵器，也已经有踪迹了。至于那尊大佛，只是半睁半闭的睁眼瞎而已，不足为虑。”秉文道。
“此话当真！”哲诚摩拳擦掌，他目光熠熠地对舜华道，“你听见没有。不需要多久，我们就可以为你的诸犍报仇雪恨了。”
他这哪是可以为诸犍报仇而高兴，而是想到马上就可以放开吃、放开杀而感到畅快而已。
舜华抿嘴不语，又瞟了头顶一眼。
“你老看上面做什么？”哲诚好奇地也跟着抬头。
众人都跟着昂着头。
但是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秉文微眯着眼睛。
“不管这些了，正事要紧。我可是嗅到了书本的墨香气。”有一少年道。
“我也嗅到了！在坟山那边的方向！我们走！”哲诚道。
“你能走吗？”秉文问舜华。
舜华点点头。
别看舜华好像被烧焦了，自从刚才咽下方灵的那滴血，他的身体就像口煮沸的锅，全身都是滚烫的，死肉居然重新生长，原来那些被电伤的地方突然就不疼了。
给你性命给你新生，然后你的灵魂就属于别人的了。
舜华暗暗心惊：“原来这就是契约！”
秉文架着舜华，带着众人往一座山飞去。
这座山，叫凤凰山。
凤凰山在中皇城西南角，漫山遍野种的是巨榕，树枝根蔓全部彼此融合，连成一整片。再加上榕树枝叶较厚，树下那方土地无论白天黑夜，都不见丁点阳光，整天阴森森的。
书妖喜欢阴暗的地方，可是不喜欢这地方的气味，所以很少到这里来。
这是中皇城死人的埋骨之地，到处都是坟茔。
“他们倒会找地方。”哲诚用袖口微掩着口鼻，他看向一个角落，冷笑着轻声道，“在那呢！”
不远处，一个小身影侧对着他们，背靠坐在一棵榕树根上。榕树旁边，是口老坟。坟基处被人挖了一个洞。
洞口并不算新的。看来东西藏在这里不少日子了。
还是个孩子。
孩子膝盖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上面的纸页泛黄。翻页的时候，就撩起衣袍脚垫着手，十分小心爱护。
可能看书看得入了迷，居然有东西靠近了都不知道。
“好你个小东西。居然把书藏到这里来了。”哲诚突然欺近，一把抓起那个小人儿，像拎着一个小鸡。
那小人儿吓得呱呱乱叫，腿脚乱踢，双手却死死抱住那本书。
原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她的头上原本戴着一顶破毡帽，挣扎的时候落在碎枝叶上了。身上穿的尽是补丁的灰布衫裤，布料已经洗得快要烂掉了，轻轻一撕，就成碎片。
她的脸上全是脏污，只有那双眼睛，明亮异常，看向书妖他们的目光尽是不甘和愤恨。像只弱小的小刺猬。
本来这样的小姑娘应该身穿清丽的衣裙，牵着自己的哥哥或者姐妹的手在闹市大街闲逛，一会摆弄一些小摊的面具，一会试试大娘新出的胭脂，笑容如山花般烂漫。
可是世道不公，对人族尤甚。
“你不知道我们专吃读书人吗？还敢读书？！”哲诚看见是个人雏，起了玩心。
小女孩脖子一梗：“读书人，你杀得尽吗？”
“你们人类寿命不过百，我们却能活几百年。我们先将书籍尽毁，再将读过书的人一个个弄死，怎么就杀不尽了？”哲诚说完，一把抢过小女孩抱在怀里的书。
小女孩手中的书被抢，像疯了似的，对着哲诚狂抓狂叫起来。
哲诚眉头一皱，随手往后一甩。
可怜那小女孩竟像块破布一样被砸到一棵榕树干上，差点没晕死过去。
火光骤起。
小女孩眼睁睁地看着哲诚把抢到手里的书变成一堆灰烬。
两道泪如串珠滚滚而落。
她后悔。
她不该忍不住，跑来看书的。
老师和哥哥千叮嘱万嘱咐，不能来这里碰这里的书籍。她没忍住。
她很长时间没有看书了。
长得都差不多忘记了书里面的内容。
老师和哥哥虽然也能教她，可是她就是想亲手摸摸看看。书一直在她的梦中，散发着金黄色的光，那么神圣。
她犯了个大错。
整个中皇城的书籍都因为她的错要被毁了。
除了舜华，其他书妖们一个个上蹿下跳，将整座山的坟茔全都掀开了。
整座山都开始烧了起来，不管是棺木、书籍，还是一些陪葬的不值钱的东西，全都在火海中变成灰烬。
就连那片长了几百年、为祖宗遮阴了几百年巨榕林，也燃起了十余米高的火焰。
哲诚踹了踹被扔出火圈外的小女孩，狞笑道：“怎么样？还是觉得读书人杀不尽吗？”
小女孩看着眼前的火海，心痛如绞，恨声道：“你们得意什么？我们人族还有栖梵城呢。只要栖梵城还在，我们读书人就在。读书人在，人族就在，混元国就不会灭！”
“啧啧。”哲诚摇摇头，“看吧，读书把你读傻了。人族灭亡是迟早的事。妖有灵力，神有神力，你们人族有什么？凭啥跟妖、神抗衡？就凭书吗？”哲诚哼哼冷笑。
“如果书不重要，你们为什么灭人族之前先灭书呢？”小女孩脸上丝毫看不见惧怕之色。
哲诚噎了噎。
对呢？
为什么呢？
“哲诚，别废话了。杀了吧。你不杀，让我来。”一个少年催促道。
哲诚朝着小女孩耸耸肩：“听见了吧。你看了书，我就得杀了你。为了好玩，我会先把你的手、脚，嚼了，再慢慢地吃你的五脏六腑，最后再吃你的头颅，眼睛……”
小女孩到底年纪还小，刚才勉强撑出了的勇敢顷刻溃散，被吓得呜呜地哭。
舜华一直在警惕地看着四周。
“舜华，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秉文皱眉问。
“只要是出来干活，他不是一直心不在焉的嘛。”哲诚嘻嘻地笑道。
在距离他们三十余米的地方，有棵长了五百余年的梧桐树，高达百米。方灵和鼠忧现在就站在梧桐树的枝干上。
“还不出手吗？那小女孩不能死。”方灵道。
“凭我一己之力，解决不了那么多书妖。”鼠忧面色沉沉。
也是，刚才听书妖他们说话，好像舜华是他们之间力量最弱的。
面对最弱的舜华，方灵也只有跪的份，何况其他书妖呢？
“要不然，我再出去跪一跪？”方灵试探性地道。
鼠忧摇头：“凭您现在的力量，每天能跪下一次雷就很不错，今天已经跪下了两次雷，是极致了。”
“什么意思？！”方灵大惊，“照这么说来，我的跪雷挂竟不是随便能使的？！”
“跪雷挂？”鼠忧不解。
“咳咳，也就是一跪就能把雷姥爷给请下来的特殊技能。”方灵硬着头皮解释道。
鼠忧点点头：“现在还不行。因为您还没获取鼠灵神的神力，真正意义上讲，您还不算真神。何况您才刚剜了心头血，更不可能再招一遍雷。如果硬来，恐怕会遭到反噬。”
“遭到反噬会怎么样？”方灵问道。
“遭到反噬，那招下来的雷就不是袭击您的敌人，而是您了。”鼠忧道。
方灵暗暗咂舌：“我的妈，原来雷姥爷不是好朋友，会变卦的。”
那怎么办呢？
方灵心急，目光落在鼠忧挂在胸口的玻璃瓶子上。里面装着她的心头血，闪着绯红色的光。
“我收服神侍的数量，有上限吗？”方灵弱弱地问。
鼠忧惊疑地望着方灵，摸了摸胸口的玻璃瓶。
那边，哲诚已经变成一条大虫，触须卷起小女孩，张大了咀嚼器。
方灵和鼠忧正想出手，突然扑出两个人影来。
“谷瑛！”
竟然是刚才那一老一少两个和尚。
两个人惨然地望了望还在燃烧着的榕树林，又望了望眼看着就要葬身书妖腹中的小女孩，哀嚎大哭。
“哥哥，老师，救我！”小女孩凄厉地大哭挣扎。
小和尚涕泪顾不得擦，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哲诚身上砸，边砸边怒吼道：“死妖怪，快把我妹妹放下来！”
旁边正在看热闹的少年人哈哈大笑。
“哲诚，你运气好啊，又来了两个。刚才听到没，她叫这老东西‘老师’还有‘哥哥’，全吃了吧。省的他们骨肉分离，要生要死的。”
“谷何，住手！你斗不过它们的！”老和尚嘎着声音喊道。
可是还是迟了。
小和尚又不知从哪里捡来了一根尖利的树枝，朝大虫捅去。
哲诚嘴边挂着腥白的唾液，鼻子间“嚯嚯”地喷着热气，似发了怒，另一条触角朝小和尚甩来。
老和尚踉踉跄跄，追着谷何跑。
两个孩子，他总要保下一个啊！
老和尚心里呐喊着。
人力，终究是渺小了。
那个叫谷何的小和尚都没碰到哲诚，就被卷着吊起来了。一起被吊起来的，还有那个老和尚。
“老师！”小和尚痛苦地喊道。
“都是我苻笙的错。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教你们读书。”
老和尚心知一切无法挽回，看着两个年少的孩子，心痛万分，滚下两道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