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过阴
(一)
要说这老萨满的抓鱼水平还是挺高的,用的还是北方民族常用的“挡梁子”的方法。由于此时山中正值初春时节,河水刚刚开化,水量充盈,许多体型比较大的如哲罗鲑、马哈鱼等鱼类开始逆流而上去往河流上游的支流产卵,这时候的鱼也是最容易抓到的。
只见老萨满先是带着马刀进入森林,不一会儿,便拿着几根手臂粗细的木棍走了出来,将木棍一头削尖插入斡难河支流小河的狭窄处,然后熟练地将河边的苇丛砍倒,简单编织了一下,便将这苇制的水坝放在了木棍一侧,中间部分留一个流水的出口,看起来就像两扇还未合拢的大坝。
也遂也知道这种“挡梁子”的捕鱼方法,看到这里好奇地问道:“萨满,挡梁子也得有渔筐呀,没有渔筐怎么接鱼呢?”
老萨满笑而不语,只是自顾从河边的树上扯下一些树枝,用力放在腿上弯折成柔软的藤条,然后将其放在自己干枯的两手中间反复揉搓,将藤条搓软,然后在我和也遂惊奇的眼神中飞速穿插着,不一会儿,一只简单的藤条编筐就被做了出来。萨满将编筐放置在水流的出口处,便告诉我们不用在这里等,一会儿就有鱼吃了。
看到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和也遂也放心去旁边等待了。
老萨满看看梁子下的水流的速度,心里盘算着应该还得等一段时间,在这个等待的时间里,不如找点别的事情做。
此时,东方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色,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四周的空气湿度正是一天之中最大的时候,随着河面的雾气慢慢浓郁,空气中升腾起一股河边独有的潮湿味道。
“你叫铁头?”萨满一边在河边的树上砍摘树枝,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
我回答道:“是的。”
“你不是普通的草原人家的孩子”,萨满一边编织着一只鱼篓,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被冷不丁问到,我有些结巴:“你什么意思?我出身太普通不过了,我的父母都是为部落首领放羊”
还没说完,老萨满打断我:“你也不像他们这个时代的人”,说着用眼睛瞄了一眼也遂,继而将目光投向我,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道:“别忘了,我可是活了四五百年的萨满巫师,没有什么可以瞒过我的眼睛。”
我后背冒出一阵冷汗,心里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这穿越的身份还是不要暴露的好,否则又不知下一次要被谁利用。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走出不儿罕山这谜一般的诡异地带,回到母亲和合答安身边。
我装作没听见,避开他的目光。这老头见我没有搭茬,狡黠一笑,低下头继续快速编织手中的鱼篓。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只精致的鱼篓就做成了。
“挡梁子抓的鱼还不够你吃,又要去抓什么野味?”我望着萨满提着鱼篓走向河边。
只见这老头摘下一片树叶,放在两腿上认真的折叠起来,头也不抬地答道:“呼蛙”。
呼蛙!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老萨满要呼蛙了!
很早就听说,古代一些士兵在行军打仗时,为了解决口粮不足的问题,往往会想办法从其他地方搞吃的,而在草原部落中有一种几近失传的绝技,呼蛙就是其中一种。
顾名思义,呼蛙就是利用口技呼唤青蛙出来然后实施抓捕,当人类用口技发出和青蛙一样频率的声音时,青蛙便会以为是同类呼唤,纷纷前来集合,这道理有点类似于现代人利用声呐诱捕鱼类。在古代战乱纷飞物资匮乏的时候,这一手绝技可以保证自己不被饿死。
尤其是善于利用动物的萨满教,有很多巫术都与召唤动物有关。尽管听说过呼蛙,但很少有人亲眼见到过。没想到今天让我幸运的遇上了。
可此时正值初春时节,尽管已经开始回暖,但春寒料峭,青蛙们此时应该还在冬眠吧。眼见天色越来越亮了,再不抓紧一些,就算呼出青蛙来也骗不了它们了。
老萨满折好了树叶便不再和我搭话,他蹲在河边的一片空地上,开始专心致志地呼蛙。
“咯咯咯,噜噜,咯咯咯噜噜咯”,我和也遂看到萨满的喉咙开始起伏,发出一阵阵声音。
这奇异的声音如同溪水一般潺潺流出,又在宽阔的河面铺展开来,像一只离队的青蛙呼唤着自己的同伴,声音哀怨而孤单。
半柱香的功夫都过去了,四周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也遂和我面面相觑,我开始纳闷了:难道传说是假的?
也遂打了个哈欠,开始失去耐心。就在我听到老萨满已经露出倦意,以为呼蛙失败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的草丛中跳出一只青蛙,愣愣地看着老萨满的方向发呆。紧接着,河里、石头旁、水草中,一只接一只地跳出更多的青蛙。
我和也遂都看呆了,此时老萨满用眼神示意我,赶紧拿篓子去抓。我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在“咯咯咯噜”的呼蛙声中奔走抓拾,一边不时地回头望向老萨满这惊人的绝技。
看起来老头的确是有点累了,声音开始慢慢减弱,也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也遂见状,急忙殷勤地递上水袋。萨满喝了口水恢复了体力,又重新投入到呼蛙中去。
此时呼蛙已经进入高潮,越来越多的青蛙从河里跳上岸,将老萨满团团围住,有的甚至大胆地跳到了他的身上。老萨满仿佛化身一只巨大的雕塑蹲坐在岸边,只见他的胸腹剧烈的起伏着,声音忽高忽低,刚柔并济。他一边尽情地呼蛙,一边半眯着眼睛,仿佛在享受这神奇的时刻。越来越多的青蛙雨点般跳到岸上,有的还在不知所措地张望,都被我一一抓住,扔进渔篓。
眼看渔篓已经快要满了,我向老萨满提醒道:“满了,满了。”
老萨满这才停下,歇息了片刻,便扔掉树叶,走了过来。
(二)
不小的渔篓里,满满的装着上百只青蛙,此刻正拥挤着向外张望着。
我笑着说道:“没想到您这通灵的法师还能让青蛙说来就来,真是法力不减当年啊!这下可够咱们仨尽情开个荤了。”
老萨满不屑道:“你们就别打这些青蛙的主意了,一会儿我还有用处。”
看着这老头倔强地拿过鱼篓,转身走向河边。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接下来要拿这些青蛙做什么用处。
天色已经完全亮起来了,仍有一些青蛙从河里爬上来,只是来的晚了错过了好戏。老萨满走向之前编好的挡梁子,拿起水中的渔筐。随着哗啦啦的水从缝隙中沥出,里面的鱼已经有三五六条,都有二尺多长,有哲罗鲑、马哈鱼,还有几条细鳞鱼。
既然有了渔获,我们也不再惦记那些青蛙,也遂自告奋勇地去处理鱼,我则在一边负责生火,老萨满看上去很享受这种久违的被众人伺候的感觉,半躺在一边。
清晨的阳光带着暖意,照在人身上有种惬意感,斡难河静静地看着河边的一切,没有汹涌,也没有涟漪,只有靠近岸边的水草在水流的摆动和春风的吹拂下慢慢摇晃,如同守卫大河的士兵。
刚刚捕获的大鱼很快就被也遂收拾干净了,我这边则熟练地找了几块河边的大圆石,将石头围起来形成一个较大的火塘,里面简单清理干净,挖出三四指深的浅坑,便成了一个简易的烤坑。
接下来,我三两下爬上河边的大树,找到几支拇指粗细的树枝,然后用火石燃起枯叶,便将树枝放进火里面烧,随着树皮被烧的焦黑皴裂,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便可以取出,浸过冷水后,轻易便可剥落外面的树皮,露出光滑白嫩的树枝。
用这样的树枝穿鱼来烤,既不会因为温度升高而造成树枝变形,还可以减少树枝上的异味,使烤出来的鱼更加鲜美。
也遂拿出锋利的马刀,将鱼从背部一剖两半,然后将三根粗枝的一头从鱼的头部、腹部和尾部分别穿入,削尖的另一头围着烤坑插在地上,鱼腹朝向火坑,鱼皮向外,看起来它们还在火焰中游着。
老萨满走过来看了看火焰,摇摇头,说道:“木头不够干,再找一些更干的木柴来,太湿的柴火烟雾大,烤不熟,还有糊味。”我点点头,又重新回到树林里找到新的木柴扔进去,果然,浓烟慢慢减少了,只剩下滚滚热浪向上翻滚着,将围成一圈的烤鱼笼罩在内。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朝向火焰的一面鱼肉开始由红变白,继而染上一层诱人的金黄色,马哈鱼、哲罗鲑的油脂丰富,在高温炙烤下不停地渗出滴落,在木炭上发出阵阵声响。
也遂肚子里的馋虫早就按捺不住了,一边不停地问熟了没有,一边不时地用手翻动鱼身,生怕没注意把鱼烤糊了。
眼看鱼肉的表面已经由黄转褐,散发出阵阵香味,老萨满起身将木棒拔起,翻转鱼身,让刚才火焰没有烤到的鱼皮直接接触到火上,火焰燎动鱼皮发出“滋滋”的响声,一阵焦香味道扑鼻而来。
我和也遂已经不客气了,一人举着一只硕大的烤鱼开始大快朵颐起来。吃烤鱼最开心的就是开始的时候,能够尽情地享受鱼肉表面的那层焦脆,吃完这一层,剩下的就是聊作充饥了。我俩的节奏开始慢下来,一边吮吸着鱼腹部位滑溜溜的脂肪,一边用手捏取鱼背上的香嫩鱼肉。
一边吃着,我想起鱼篓里的青蛙,开口问道:“萨满,青蛙留着有什么用?”
老萨满用油腻腻的手指捋了捋长长的胡子,吧唧几声回答道:“过阴”。
(三)
吃饱喝足,几人熄灭篝火,收拾好行囊准备继续赶路。老萨满将装满青蛙的鱼篓挂在骆驼身上,贴心地用树叶盖住开口处,不让青蛙受到日晒。
走了不到半日,便来到之前遇到的村子旁边。我望着这一座座空荡荡的屋子,经过这些天的时光,屋内的陈设已经开始落上灰尘,桌上的饭菜也开始风干变硬,只剩屋外孤零零的祭旗还在迎风摇摆。
看着这凄凉的景象,想起这里不久之前还是充满欢声笑语的生活气息,而此刻却已成为一座鬼村,村民的冤魂得不到超度四处游荡,我的心里一阵难过。转头看了看老萨满,他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而悲伤。
话不多说,老萨满一边说:“开始吧”,一边从血骆驼身上取下青蛙篓,将其放在村口的空地上。又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七星法器,整整齐齐地摆好。
过阴,是通古斯语民族对超度亡魂的称呼,尤其是萨满教,更加注重逝者灵魂的往生。民间通常将冥府称为阴间,那是亡灵生活的世界,如果因冤情而死,那么亡魂很有可能因为得不到解脱而滞留在阴阳交接的“虚界”,抑或心怀仇恨或不舍而刻意徘徊。所以,在古老的萨满教灵魂观念里,“过阴”是每一个生命逝去之后必须完成的过程。
至于亡魂的归处,则因为部落或集体信仰的不同而相异,有的是去往神山或圣水中,有的是去往日月星界,还有的去往寄托祖先信仰的氏族树上。总之,必有“灵地待归”,不可称为孤魂野鬼。
而能够主持“过阴”仪式的萨满也不是一般人,常常是功力深厚的年长巫师,传说萨满教最早的巫师就是受神灵之托,为阳间的逝者送往该去之处。根据萨满巫师口口相传,一位名叫霍赤的老人入睡得梦,梦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燮娃(精灵)来到他面前,嘱咐他成为一名萨满,为了将地上死去的人们带到阴间,并送给他三样法器供他选择:一把托里(铜镜)、一只铃铛和一根鹿角。
霍赤老人将三种法器都收下,并带着它们来到树林深处,按照燮娃的指示在一株最高大的萨满树前,此时三种法器齐声作响,一同飞向大树顶端。铜镜朝向太阳放出光芒,铃铛挂在树梢叮当作响,鹿角竟然自己吹出声音,在法器召唤下,四面八方的亡魂开始离开虚界,向着阴间而去。
自此以后,霍赤便成为了第一位萨满,在他的影响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上帮助亡者过阴的道路,也就有了越来越多的萨满巫师。
对于眼前这位有几百年道行的萨满来说,为这几十个村民的亡魂过阴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只见老萨满伫立村口已经入定,闭起双眼一动不动。我知道,这是他的灵魂先进入阴间“求告”,为的是把这些亡魂的冤情通知到阴间。这个过程是最长的,随着他的口中喃喃自语,发出一些令人难懂的声音,预示着他的灵魂正跟随着燮娃飞过万水千山,这一路也许会遇到艰难险阻,有关山险峻,也有沼泽大川,甚至还有孤魂野鬼前来纠缠。
忽然,老萨满双目紧闭,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露出疲惫的神态,口中的语言也由急变缓,语调变得悲伤,看来他是已经到达了阴间。
这时,老萨满突然跪倒在地,沉默不语,原本空无一物的面前此时前蓦地浮现出一只只黑影。这些影子并不是很清晰,但可以依稀分辨出人形,有手有脚,就是缺少头颅。我用手碰了碰也遂,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影子越聚越多,有的仿佛受不了阳光的照射,不停地往墙壁或树荫处游荡。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当影子不再增加,老萨满便猛地拿起身边的七星法器,如同上次在冰洞中那样快速旋转着,口中再次念念有词,一根白色的圆柱体慢慢浮现,这次的白雾并没有直冲云霄,而是慢慢向法器上的七颗星球聚集,在白雾即将四散爆发的一瞬间,老萨满迅速将盖在渔篓上的树叶拿掉,抱起渔篓朝向不远处的大湖。
只听青蛙的叫声瞬间四起,打破了原本的宁静,这时七星法器上的白雾也旋即爆发,如同一道道白色的光束向湖面飞去,伴随着青蛙一只接一只跳入湖水,黑影们也跟随着它们飞驰而去,很快便隐入了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