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被满门抄斩的宠妃(29)
显德九年秋,徽昭建宗庙,立社稷,追封先祖,兴建秦王宫,又命工部打造髹金漆云龙纹宝座,册立养子沈晖为秦王世子。
九年冬至,摄政王沈徽昭加殊礼,持天子剑,乘天子金銮座驾,升天子旌旗,驾六马,领六军,出警入跸,代帝行祭天之责。
徽昭迎神叩拜,敬献玉帛,祭的俨然是沈家先祖。
无人敢置一词。
李家皇室宗亲早就被打压得爬不起来,太后亦被软禁深宫,等闲行走不得。
这场祭天仪式便进行得格外顺利。
祭天结束后,徽昭秘密传召了太医令。
殿中兽香袅袅,金龙盘绣楹。徽昭轻轻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自她摄政以来,不知不觉便多了这个习惯:“礼部侍郎日前与本王说,三日后是个极好的日子。”
太医令瞬间了悟,计算着时日回复到:“陛下龙体近日愈发不支,积重难返,约摸撑不过两日了。”
徽昭轻笑一声,说道:“还需好生将养。今日是迎神祭天的大日子,实在不宜见血光。”
太医令恭声应是,退下不言。
次日鸡鸣时分,太极宫中便传来皇帝病重的消息。
摄政王心系陛下龙体,收到消息后,便第一时间前去探望。
眼下天光尚未大亮,太极殿中兽香袅袅,光线幽昧。
徽昭站在皇帝塌前,灯光明明灭灭地落在她脸上,愈发衬得她面若朝霞美玉,比白日更胜十倍。
落在皇帝眼里,却只觉得她面目可憎如恶鬼。
皇帝死死瞪着徽昭,呼吸愈发急促,声音嘶哑,一字一顿道:“毒妇……害朕!”
他当日确实被吓病了,可后来之所以缠绵病榻这么久,全是这毒妇动的手脚!
殿内侍奉的宫人充耳不闻。
徽昭诧异道:“陛下当日因深恨奸臣狂悖,怒急攻心,以至于积重难返,与本王有什么干系?”
皇帝急促喘息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徽昭低低地笑了一声,忽而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说道:“陛下与穆世藩勾结,构陷沈家,害我至亲,您不会以为此事就这么轻轻揭过了吧?”
皇帝蓦地睁大了眼睛,心底骤然生出许多惶遽与不安。眼前仿佛看到无数头巨兽铺天盖地地冲上前来,大张着獠牙,嘶吼着要将他撕碎。
他艰难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莫……累及……李……”
徽昭恍若未闻,缓缓直起身,一字一句极为平静:“恭送陛下宾天。”
殿内的兽香静静燃着,皇帝眼神逐渐涣散,终于再无声息。
……
显德九年十一月初九,皇帝李成德驾崩,时年三十四岁。
皇帝驾崩后,御前大臣取出两份遗诏,当场核对无误后,由礼部尚书宣读诏书,传位于摄政王沈徽昭。
帝王无子,李家宗室经多年打压,早已不成气候。朝中百官皆为徽昭亲信,自然更不会横加阻拦。
此时临近岁旦,摄政王不忍百姓拘束自苦,特赦天下黎庶仅需守丧三日,又请臣工节哀,收敛哀毁追悼之心,专注利国利民之事。
摄政王感念先帝人品德行,强命李氏宗亲节制用度,绳床瓦灶,粗衣粝食,终身为先帝服丧。
大行皇帝长久停灵太极宫中,到底不成体统。
徽昭急召侍从、台谏两省官及监察御史以上官员到尚书省,为大行皇帝议定谥号。
尚书省斟酌再三,呈上荒、炀、幽、厉四个谥号,再由徽昭盖棺定论,定谥为炀。
好内怠政曰炀;肆行劳神曰炀;去礼远正曰炀;逆天虐民曰炀。
这是个实打实的恶谥,落在大行皇帝头上,恰如其分。
显德九年十一月初十,大行皇帝停柩一夜,以荒山为墓,陪葬瓦器,小棺薄葬于陵寝。除送丧卫队五十人,余者不得送葬。
十一月十一,徽昭玄衣冕冠,十二纹章,金钩玉环,持天子剑,乘天子金銮座驾,升天子旌旗,驾六马,领六军,于太极宫受群臣参拜,昭告天地皇祗,改国号为秦,年号元玺,登基称帝。
徽昭追谥生父沈平川为□□武穆皇帝,生母刘氏为文德顺圣皇后,册立嗣子沈晖为太子,封以良邑。又赐封义兄沈策一等肃王爵,镇军大将军齐焱一等武安侯爵、尚书令邹易二等宣平侯爵,房陵沈氏族长沈季延三等承恩伯爵。
如是种种,不一而足。
圣旨读罢,公卿百官齐齐跪地,山呼万岁。
新皇登基,设立女官,开设恩科,大赦天下。
一场科举过后,朝中新秀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头,庙堂之上朝气蓬勃。
徽昭登基前便已摄政,如今处理起朝堂诸事,极为得心应手。她略略不敢放松,一日万机,力尽其美。
锅子白米,赋税收成,人事吏治。
如是三年,天下晏然,四海承平。刑罚罕用,罪人是稀。民务稼樯,衣食兹殖。史称“元玺之治”。
内政既已稳固,徽昭下令镇军大将军齐焱率十五万兵马北上讨伐班稷,清除外患。
元玺六年,班稷汗国灭。蒙古十三部落尽数并入大秦,改习汉书、汉礼。
舆图换稿。
元玺十年,庙堂之上女官已近半数。
世上本就多的是须眉才子、巾帼英雄。先前没有选择便罢,如今既已有了登天的桥梯,谁还能甘愿苦守后宅,看他人脸色过活?
元玺十九年,太子沈晖入太庙,祭祀天地、祖先,行加冠礼。
徽昭如今已经四十余岁,却丝毫不显老态,反倒更添了几分内敛雍容。
邹易、沈策依次为太子加缁布冠、皮弁,又由她亲自为太子加素冠。
二十年过去,沈晖浸染出一身君子风仪,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龙章凤姿,风骨峭峻,颇有徽昭年轻时的风采神韵。
太子及冠,便可以入朝参政。沈晖由徽昭一手教养长大,行事往往洞中肯綮,直击时弊。假以时日,定为一代明主。
元玺二十四年,徽昭令太子监国,自己则微服出访,体察民情。
此时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年景正好,民间一派祥和安乐之景。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文人举办文会,不时便要提笔撰写诗赋颂咏盛世。
徽昭以女子身摄政登基,堪称离经叛道。起初士林坊间还多有异声,如今二十年过去,乡野间已几乎听不到骂名。
当朝女帝征战起家的故事甚至被编成了话本,在民间广为流传。
大秦民风开放,徽昭微服在外,时不时便能听到茶肆酒楼中说书人娓娓讲说当年故事,细说少年天子,马上风流。
她在外游历半年,去过漠北苦寒地,也到过江南鱼米乡。
她最后去了房陵。
天子莅临,沈家上下无不惊动。徽昭无意过于搅扰沈家众人,下令行事从简,只住在了沈平川出仕前的故居。
房陵乃沈家桑梓地。
几十年前,沈平川正是在此地被察举入仕,一步步登阁拜相,位极人臣。他生前招纳门客无数,为徽昭打下了白手起家的根基。
沈平川年少时,曾在沈家历代先祖面前立誓,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
他无不臣之心,然错栖朽木,未遇明主,终致祸及满门,无力成业。
徽昭在沈家祖宅住了三日。最后一日,她挥退随行的亲卫,只令暗卫隐在暗处,提着壶上好的桑落酒,独自一人去了后山。
那里是沈家的祖坟。
沈家罹难之后,尸骨被弃置于野。幸而沈家门客冒死收殓,才不至于曝尸荒郊。
皇陵建好之后,徽昭不欲惊扰亡人,便不曾将沈氏嫡系的骸骨迁入皇陵,只为其在陵中立了衣冠冢,尸骨依旧葬于沈家祖坟。
后山墓碑林立,风骨笔直,凛凛人如在。
桑落酒采挹河流,酝成芳酎,悬食同枯枝之年,排于桑落之辰,故得其名。其酒清白若涤浆,兰熏麝越,自成馨逸。别调氛氲,不与它同,素为沈平川所钟。
徽昭将酒液倾洒在沈平川墓前,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后山无数墓碑中,有一座墓碑极为简单。碑上没有冗长的碑文和墓志铭,只被刻上“岁奴”二字,徘徊俯仰,容与风流。
一笔一划皆为徽昭亲手所刻。
沈徽昭,房陵沈氏女,小字岁奴。
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
徽昭回宫时正值仲秋节。
国之大者,在祀与戎。如今国库充盈,天下统一,四海承平,俨然一派盛世景象,正可借此机会宴饮庆祝,与民更始。
月供之后,宫中于麟德殿设宴,高筑戏台,广邀群臣,与民同乐。
殿中丝竹声渐起,伶人缓歌慢舞,满座推杯换盏。觥筹风流,渐至半酣。
徽昭高坐于上首,食指与中指并拢,随着节拍轻轻叩击着桌案。
沈晖年前才与齐焱嫡幼女定下亲事,如今正和齐家女郎在殿外赏月。待到来年开春,宫中便要多出一位太子妃。
徽昭神色间微微有几分恍惚,竟想起当年初到此世,她与沈家门客于京郊拜别,依稀也是这样的座次。
时过境迁,世间诸般境遇大抵无常得很。彼落魄之时,如何能想到之后造化?
岁月鹜过,山陵浸远。
此后半生戎马倥偬,整顿河山,庶几无愧。
徽昭微微一笑,斟了一盅酒,遥遥举向远处,随后翻转手腕。
聊敬故人。
酒液倾泻而下,洒出一地银光。群臣纷纷停了手上动作,举目向她望来。
说到底,这样的场合下,有谁敢真正放肆一醉呢?
徽昭摆手示意群臣继续宴饮,又为自己斟一盅酒,一饮而尽。
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