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朋友
“我到前面的花园等你。”伊丝接过猫,给两人留下谈话的空间。
经过男人身边时,黑猫昂起头颅,被伊丝不着痕迹地按下。深色的斗篷掩盖身形,到了旁侧的位置才能发现古怪——原本应该是他左腿的地方,斗篷突兀瘪下。
乌光微闪,视线掠过斗篷扣的位置,那里镶嵌着一枚硕大的黑色宝石。
怀中黑猫突然瑟缩,乌连也觉察到什么似的,侧眼看她。
削瘦的长脸似乎只剩骨上一层皮,敷上厚重□□。他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微弱火光照出阴影,像张合贴的人皮假面。
“你好,伊丝小姐。”
他说到名字时缓慢地将字符拉长,落到耳中,便多了别有意味的强调。
伊丝站定。她恰经过男人手边,一立一坐,直身垂眼时,倒是有种居高临下的意思。
此时出现在王宫,又是这身打扮,不肖说,男人必定是贵族,随侍的仆人大概正在别处候着。身为平民的伊丝,见到贵族老爷是需要行礼的。
但她仅同回以浅笑,连问候尊称一并忽略,“你是尤里的朋友吗?”
乌连并未因此感到冒犯,反而轻笑出声,“那得问他了。”
女孩子眨眨眼,似乎有些不明所以,但话语中的熟稔语气相当于肯定的答案,她一下子轻快起来,仿佛因为“尤塞里安的朋友”这个身份的认定而卸下了防备。
“你们聊。”伊丝小步跑开,话音随她带动的微风飘散。
待步音消失在门墙后,乌连再次看向对面的金发青年,同半年以前无甚差别,挺拔,俊美,单是不带表情地站着不动,也比旁人优越太多。
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似乎周身气质变得柔和了些许,常年挂着的冷脸上隐约能看出两分暖意。
是因为那个叫伊丝的女孩儿吗?
再见实在诸多复杂感慨,最后化作叹息似的一声,“尤里啊……”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呢。
……
晚风送来花朵的馥郁芬芳,伊丝坐在长椅上,食指指尖点在柔嫩的花瓣上抚动。
按时间算,现在还是早春,白天却炎热如盛夏,晚间又凉风阵阵,宛若秋冬。异常的气候骗得园中花期不同的花种结出花苞,簌簌盛放。
黑猫安安静静趴在她身边,悄摸睁开只眼偷看脸色。
刚才经过那个男人身边时,伊丝不知为何泄露了魔力波动,虽然刹那间就将缝隙闭合,但说实话,它吓得不轻。
即便自诩天才小神龙,但毕竟它还小,要是再给它一百年,不,五十年,它肯定能翻身,将伊格尼丝彻底踩在脚下!
不过现在嘛,猥琐发育最重要。
黑猫半张脸埋在前腿里,不听话的尾巴也老老实实地趴下。眼皮忽然没由来地直跳,像是即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伊丝抚花的指尖微顿,娇妍的花朵瞬间失色化成毫无生机的灰白,风一吹,整株花萎顿般散作飞灰。
魔力又失控了。
看着指尖,她若有所思。
黑猫瑟瑟发抖,毛虫似的一缩一缩往外挪,远离那只危险的手。它可不想被瞬间烧成灰啊!
煤炭样的黑毛坨边抖边耸动,粉色蝴蝶结颤颤,仔细一看,上面还有好些梅花脚印。伊丝好整以暇地瞧着,直到毛坨一只脚悬在椅外,蝴蝶结都振奋得扬起,才伸手捏住它的后颈皮,放到怀里搓揉。
当时把赫尔涅迪亚变猫不过临时起意。偶然在镇上见到猫狗打架,想到木屋里养着只小狗,就差只猫了。
黑煤团看久了,倒是也挺顺眼,至少比龙样的时候显得乖巧。
要不然外观半永久得了。
赫尔涅迪亚全然不知自己在转念间被定了造型,它一直在心中虔诚地祈祷,希望伊格尼丝管好自己,不要动不动就泄露魔力。它再皮糙肉厚耐造,直面冲击时脑浆也是会爆裂的!
一人一猫各怀心思,貌合神离,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花前灯下地度过了一段看似和谐美好的时光。
直到尤塞里安到来。
黑猫流水一样滑出伊丝的手掌,跑到尤塞里安面前喵喵叫。尤塞里安受宠若惊,觉得今天的小猫格外热情。
小黑大点儿的时候就不爱让人碰了,成天不着家地往外跑,来王都以后更是冷淡,轻易是抱不得的,不小心还得被扒拉两爪子。今天倒是突然转性了,投怀送抱的。
莫非是闯祸惹伊丝生气了?
尤塞里安向试图卖萌的黑猫投去质疑目光。黑猫大眼圆圆,眼瞳也扩成两颗滴溜溜的黑珠子似的,映出星星点点的碎光,仰着脑袋直直看他。
根本受不了。
尤塞里安没坚持过三秒就缴械投降,认命地抱起猫团,盯它一会儿,然后往里埋脸,当收报酬了。
黑猫一点没挣扎,还乖乖地摊开肚皮方便他动作,更让尤塞里安证实了他的猜想。又不禁疑惑,这小猫仔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黑猫只是真实地想要保命罢了。它窝在青年的臂弯里,向伊丝投去哀怨凄凉的目光。
它,赫尔涅迪亚,英明神武的堂堂红龙,竟然有一天沦落到要向敌人敞开肚皮才能保证生命安全,荒谬,荒谬至极!
伊丝走过来,“聊完了吗。”
尤塞里安点头,表情如常,只有眼中透露几分真实情绪。
没再多说什么,两人静静地走在鹅卵石小径上。
这里离宴会厅有些距离,盛大的喧嚣和辉煌的灯光隔在另一边,此处只有静谧浮动的花木清香。王宫的花园可不是像寻常人家那样的小园子。地方大,除了主道外还有各种分岔的小径,如果不熟悉路线又没人引领,大概率要多绕圈子。
尤塞里安想着刚才见到的乌连。
他的队友,他的朋友,乌连。
骑士团来迎接的那天,他就从珀西口中得知,乌连还活着。是除他之外,唯一从厄多拉战场生还的人。
他被授予了侯爵的爵位,拥有了自己的一片领地。国王令王宫中最优秀的医者和牧师为他治伤调理,教廷也派来了精英的牧师,终于合力保住他的性命。
但失去一条腿却无可奈何了,如果不锯掉,即便用珍贵的魔药吊着,他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听到珀西所说时,他几乎想立刻去见到乌连,但后来渐渐冷静下来,他在思考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乌连。那些刻意封存积灰的记忆激烈翻涌着重现,一张张血污的面孔向他咆哮着、怒吼着。
画面如新,恍如昨日。
不甘,不愿,不能安息。他便忽然生出一点退缩的心思。
其实,只要得知乌连性命无碍,就已经是极大的安慰了。
当然会见面,但他还没做好准备,谁知,乌连会出席晚宴,还特意在外等他。
他怎么知道自己会中途离开宴厅,还会从侧门走?
刚生疑惑,记忆便复苏浮现。
离开王都半月前,王宫专门为即将前往厄多拉平原的骑士们举办了出征宴,他不适应那样热烈的氛围,只在厅里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从侧门走岔道去花园,身后跟着加登、罗兹,和乌连。
临死前的放纵狂欢,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也本想放松一天,到头来还是在花园里训练了整夜。
最后,他只是给了乌连一个拥抱。
伊丝跟着尤塞里安经过蔷薇园,再走小路进入了树篱迷宫。迷宫单独占据了一片极宽阔的地,但从她房间的阳台看不到,平时一般也不会走到这边来。
近两米高的树篱修剪得极为工整,有繁盛的蔷薇花枝攀附其上,左弯右绕,各种颜色的蔷薇花都见过了,才寻到一处亭。
尤塞里安:“就是这里了。”
情绪在路上都消耗净了,见到亭子,他大步上前,视线在亭中石桌上逡巡,随后在桌面找到一朵蔷薇刻纹,手伸到桌底对应处按下,只听地板角落处石砖沙沙挪移,其中居然有处空洞,放着一个小木箱。
吹了吹面上的灰,尤塞里安将木箱取出放在桌上,向伊丝招呼,语气中难得有些欢快。
“打开看看?这些是我小时候的东西。”
伊丝听闻,好奇地接过箱子打开,往里一看,最上面是把银质的小剑,手掌长,纹路雕刻得细致精巧,包在皮革剑鞘里。两张漂亮的干花标本,一袋小石头样的东西,最下面是两本皮革封面的手札。
“这是兄长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尤塞里安拿起那把小剑,“刃没开,是钝的,取掉鞘可以作胸针。”
他取下皮鞘,按出剑柄上隐藏的针扣别到胸前,“像这样。”
剑式的银质胸针,很适合他今天白色的上衣。
伊丝夸了句好看,尤塞里安便继续戴着。
干花是他学做了想送给母亲的,王后喜欢花,他遇到两朵好看的,摘了学做成干花,但忘了什么原因没送出去,就自己留下了。
手札是他最开始学习时留下的手记,大多是心得与反思,从稚嫩的笔触到沉稳简洁过渡得很快,但无疑都工整漂亮,复杂的魔法图解也画得精确严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戴着镜片的学者形象。
伊丝翻看着密密麻麻的字符,惊叹于他的智慧和耐性,忍不住问:“你那时几岁?”
尤塞里安看了看她此时停着的一页,上面画了两道附魔魔法阵线图。这个他记得,六岁时读到本关于魔法器具的杂记,对附魔产生了兴趣,便找书学了一点。
“六岁!”
伊丝咂咂嘴,不说话了。虽然人类的年龄跟龙族无法同一而语,但是勉强换算一下,赫尔涅迪亚那个时候在干嘛呢?
大概是在挨打吧。
尤塞里安有点脸红,伸手打开那只小袋子。里面装的真是石头,不过一些是普通的石头,一些是珍贵的宝石,颜色形状都漂亮。
他拨开面上的,翻找出一个单独的小盒子。
“送给你。”他递过来。
伊丝接过,盒中是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