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舞会
天还未亮,仆人们便下了床,快速整理好自己,轻手轻脚地踏出房门,开启格外忙碌的一日。他们成列地在廊道中穿行,整齐有序,像训练有素的士兵。
血液流动起来,王宫渐渐在晨雾中苏醒。
伊丝早就睁开了眼睛,但躺在床上没动。
在山里时,这个时间她已经起床做好早饭了,但现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有需要她做的事情。
她近来愈发懒倦,往常假寐一夜,多少能积蓄些力气,但现在只要一闭眼,就满心烦躁,浑身都像有虫子爬过,让人想把床给撕了。
但身体又矛盾地陷入柔软的床褥中,汲取丁点温度。
黑猫谨慎地绕开以床为中心的庞大黑气领域,贴墙走到阳台,在钻栏杆缝与跳上扶栏之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凉风吹过,黑猫头颅高昂,慵懒地半垂眼,以王者睥睨之姿漫不经心地俯瞰辽阔的宫殿园林。
嗤,小破地方,也就勉强够落脚而已。
凉风止息,黑猫抬起一只爪,伸出鲜红的舌头就要舔上,脚爪忽然一僵,急刹改道,一巴掌把猫脸拍歪。
干什么呢!
赫尔涅迪亚时刻铭记身为龙的荣耀与尊严,断不可能做出有辱身份的事。
阴沉着一张黑脸,猫掌以碾碎一切的强大气势重重拍下,落下时竟然悄无声息,石质台面上也惊人地没留下半点痕迹!
“……”
气煞本猫啊不……本龙也!
无视高空,黑猫含怒一跃,耳边呼啸的风声恍惚让它找回些许飞翔的感觉。穹苍之阔,它何处去不得?所过之地,皆匍匐称尊!
它张开四爪,像铺展遮天的双翼,畅快嗥叫,就像震荡云天的咆哮。
它,赫尔涅迪亚,注定要成为龙神的神龙!
几乎半座城堡的人都听见了声音,头皮后脊刺刺发麻,震惊又恐惧。窗门齐齐打开,伸出头来向声源处探看。
是谁家猫惨遭折磨,濒死之际泣血哀鸣吗??嚎叫如此凄厉,一个不好可是要变成怨灵的啊!
黑猫不知旁人心中所想,只察觉到瞬间有众多视线往它身上聚集,十分满意自己造成的轰动。
一道身影矫健掠过,高高跃起,双臂一揽,怀抱懵懵的小猫轻松落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无比。
细碎的掌声不知从何处起,转瞬响成连天的一片。
尤塞里安从容转身,抱着小猫快步走到目光难及的角落。呼出口气,他揉揉黑毛脑袋,“小黑,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
黑猫顿时暴起。
风头都让你出了,我还怎么飞!
恨不得一口咬死他,黑猫愤愤狂踩胸,再一尾巴抽人脸上,咒骂着跳走了。
尤塞里安摸了摸胸口,瞧着小猫很快消失的背影,不明所以。
不是救了它吗?怎么还这么暴躁?
唉,孩子大了,叛逆,居然敢跳楼,真不知道哪儿学的坏毛病。
尤塞里安发出老父亲的叹息。
抽出腰侧木剑,握着随手挥动,他慢悠悠地往回走,晨练得差不多了。
父亲让他安心休养身体,还交代侍从监督,不许像以前一样同他切磋。尤塞里安知道这是为了自己好,即便觉得其实没有威尔斯神官说的那么严重,也默默顺从。
但晨练晚练总不该荒废。
拐个弯,三楼阳台上,细瘦的女孩子倚在栏上,阖着眼,仍困倦的模样,隐约的白雾将她罩在朦胧中。
那是精灵休憩的高阔树枝。
金发的青年不由自主地停步,满眼都是雾中恬静的睡颜。
此刻,清风和鸣鸟也为他们驻足。
仿佛有所感,女孩子慢慢睁开眼,望向青年的方向。
“尤里。”
这个名字总是与喜悦相等。
地上像生了刺,尤塞里安站不住了。距离太远不便说话,他压压脚跟,当即跑开,不一会儿,伊丝的房门便被敲响。
伊丝一开门,便对上双亮晶晶的眸子。这种眼神,总让她联想到金毛小狗。
“急什么。”她把人牵到桌边坐下,给他倒杯水,“我会等你的。”
“我不想让你等。”青年不假思索。
心上像有羽毛搔过。
伊丝挑眼看去,尤塞里安完全没有撩拨到人的自觉,对上视线还天真地反问“怎么了”。
“没事,就是这两天很少见到你,想多看看。”伊丝轻巧转移。
虽然一早一晚都有见面,但白日里却没有可以碰面的机会。
尤塞里安何尝不想多看看呢?但需要处理的事务繁多,除开厄多拉的一战,还有更多关于冬季雪灾的情况。他预料到冬季会过得艰难,甚至可能发生惨祸,可当切实的数字在纸上呈现出来时,才真正触目惊心。
自幼被当做勇者培养长大,他很少接触政事的部分,见到父亲与兄长为灾情愁眉不展,他也想要做些什么。
这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脸转正,尤塞里安端直坐好,自己也盯着伊丝目不转睛。虽然嘴上没说,但那动作就是直白地告诉,“喏,给你看,正好我也想看你。”
耳尖却红透了。
伊丝觉得有趣极了。
似乎连晚上的舞会也多了些趣味。
-
显然没有。
伊丝独自站在角落,戳着块甜点吃。做成小圆饼的模样,实际上是果酱三明治。
“就是那个女孩儿?”
“没错,尤塞里安殿下亲自抱她下了狮鹫。”
“绅士的礼仪罢了,没有淑女会自己跳下车。”
“她也配称淑女?”
“听说是她救了殿下,希望借此成为殿下的妻子。”
“她敢!一个乡下来的,能帮上殿下是她的荣幸。现在能站在这里,也应该心怀感激、诚惶诚恐才对!”
……
众多低语窃窃,审视目光意味明显,自以为隐秘,实则全落入伊丝眼耳。
圆形的穹顶高耸,使乐声在回荡间格外恢弘。桌上尽是各种金银器皿以及瓷器,巨大的吊灯将宴厅映照得辉煌无比。贵族们皆着隆重华贵的礼服,珠宝披肩,夸张的羽毛帽,扎眼的紧身裤,还有一些人极为推崇的尖头皮鞋和小高跟。
无聊透顶。
头戴粉色大蝴蝶结的黑猫在伊丝视线移开时溜走,负责它的女仆被轻易甩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猫跑进人群,惹出一串惊呼后不见。
黑猫随意找了处空地坐下,也不管在哪儿,反正只要不被伊丝管着,它哪儿不能去,又有什么事做不得?
一把扒下头顶的蝴蝶结踩上几脚。
它不愿意穿女仆带来的那些可笑的衣服,结果被伊丝逮住,强制在头顶系了个蝴蝶结,还是粉色的!
脸都丢尽了!
忽然,竖瞳挪移,盯住了一只拐过墙角的老鼠。
……
尤塞里安是宴会的主角,不得不应付诸多热情似火的贵族。不似夏普的游刃有余,他委实不能适应贵族间交际的修辞学。除却无意义的奉承外,就是有意无意地打探和机锋。
对于他们热衷的话题,如穿着搭配、音乐舞蹈、哲文警句等等,尤塞里安没有附和的欲望,当他们高谈阔论到骑士风范与对战争的见解时,尤塞里安并不觉得有应声的必要。
真实的残酷放在当下情景总是不适宜的。
多亏有夏普陪同,否则聊天绝对无法进行下去。尤塞里安秉持沉默是金的理念,只在必要时发表意见。
看看脸上始终带笑、礼仪无懈可击的兄长,他表示心中敬佩。
等到正式开宴,在场人都灼灼望向尤塞里安,想知道他会挑谁一起跳第一支开场舞,却见他在国王身旁站定,夏普王子走到了中央。
他请兄长代劳了。
这也没有规定说不可以,但不少人感到遗憾。
王后身体不好,没有在舞会上跳过,若是第一次正式露面的尤塞里安王子开场,自然会需要在众多贵族小姐中挑选一位,可如果是夏普王子,舞伴肯定就是两位大公的女儿了。
果不其然,夏普向嘉利大公的女儿玛格丽特发出了邀请。
尤塞里安记得,嘉利大公在这次雪灾中带头捐献了大批财粮和药品。
热烈的舞蹈将宴厅点燃。第一支舞难以争取,第二支同样足以满足小姐们的虚荣心。她们纷纷昂起头颅,展示自己美丽的面容、精心的装扮以及优雅高贵的体态。
矜持些的则作出交谈状,不轻易偏移自己的视线,只偶尔漫不经心地勾动眼波。唯有手中摇动的小扇泄露心绪,恨不得身上的香气能堵满那人的鼻孔。
不止鼻孔,尤塞里安的眼睛、耳朵、嘴巴全被堵上了。宴厅中充斥的各种气味将空气塞得沉甸甸,以金光作底的五彩斑斓缭乱眼球,人声乐声脚步声杯盘碰撞声细密不绝,开口便要卷入声色犬马的财富名利中去。
他当然了解这一切,并非批判反驳什么,只是在沉默中,有一瞬感到如鲠在喉。
但他在人群之中精准地找到了伊丝的所在。
白裙作底,绿绸为衬。不戴什么装饰的女孩子一个人躲在角落,小小地咬下一口点心,因为口味颇合心意而双目生光。
像清甜的小花,像林木,像田野,像青山。
于是尤塞里安径直向她走去,心脏向她奔去。
贵族小姐们的娇柔和矜持随俊美的王子走近而愈发傲然,却又立刻因为他走过而黯淡,最后她们看见王子停在那个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村女面前,心口顿时被紧紧扼住。
尤塞里安躬腰,向伊丝伸手。
“美丽的小姐,请问我有这个荣幸,能邀请你跳支舞吗?”
无视周遭目光,伊丝将指尖放进他的掌心,“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