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相信
莹莹白光流淌过身躯，最后消弭于白袍人指掌间。
“感觉如何？”
尤塞里安拢上外衣，“劳烦阁下了。”
白袍人收手不语，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若有所思。
两人走出隔间，正等在外面的几人无法从他们的表情分辨出什么。国王出声问询，“阁下，我儿的伤势是否已经痊愈？”
威尔斯道：“已无大碍，只是亏损太过，仍需悉心调养。”
听得此言，国王心下大定，“多谢阁下。”
昨夜从尤塞里安口中得知他的经历，虽然关于战斗及垂死的事简单一语带过，但听者皆知其中凶险。万幸的是，在重伤垂死之际遇到愿意伸手相救的人，他才险险与持镰的死神擦肩而过。
散去之后，国王连夜派人前往圣殿请来这位大神官阁下。迪安·威尔斯，主修疗愈一道，是圣殿中屈指可数的、以治愈魔道成为高阶神官的人，曾以一道生命之泉，使千余伤弱士兵瞬间恢复战斗能力。
只有他，能让国王放心。
“不过……”此时，威尔斯神官又道。他话音未尽，却没继续往下说。
这便是涉及到更私密的内容了，国王挥散仆从，又看向伊丝，正欲开口，就听尤塞里安说：“已经没有旁人在了，还请您直言相告。”
未说出的话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威尔斯神官见国王默认，说道：“肉身虽无碍，魔源之心却已污浊崩溃。”
“怎会如此！”
国王惊急，王后顿时站立不稳，倒在焦急的夏普身上。只有伊丝在状况外，被此刻的气氛惹得不安，猜测是件极其严重的事，一脸担忧地望向尤塞里安。
几人的急忧显得一身淡然的当事人格外突出。尤塞里安仿佛置身事外，还有心情关注他们的情绪，投去安抚的目光。
魔源之心，是魔道的基石，也是魔道的开始。当初学者触及魔源，便正式成为学徒，凝练出完整的魔源之心，才算真正踏入魔道。每个法师都拥有自己独特的魔源之心，之后一切变幻演化，皆基于其上。一旦基石溃散，高楼自然倾颓。
尤塞里安当然了解话中真意，但他清楚自己的状况，早有预料。能活下来已经不易，他不敢奢求更多。听到断言时，当然不免有些微遗憾，但更多的反而是松了口气的感觉。
终归是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瞬间的失态过后，国王稍闭眼，呼吸间便恢复了平日威严沉稳的模样，问：“是否有重塑的方法？”
威尔斯摇头。他看起来年岁不大，却有令人信服的气质。阳光为白袍镶边，像是在莹莹发光。平和宛若神使的人开口却是不留余地，一锤定音。
“无法，魔道一途就此断绝。”
王后哀泣一声，昏厥过去。
国王沉默，让夏普先带王后回去休息。见他们似乎还有话要谈，伊丝也有眼色地跟着退出房间。
人走之后，国王对威尔斯神官道：“请您尽管说吧。”
“魔源的确无法重塑，但日日以圣水净体，能够帮助梳理体内游乱的魔素，减轻疼痛。近段时间也最好避免剧烈的活动，否则会加重身体负担……”
威尔斯交代了许多，语气虽平和，一条一条却听得国王心中渐沉。
不止是魔法，或许连单纯的骑士也做不成了。
尤塞里安垂着眼，无悲无喜。
……
“伊丝小姐，请等一下。”让女仆将王后先行送回，夏普喊住了伊丝。
伊丝提裙屈膝行礼，“夏普殿下。”
女孩子不熟悉宫廷的礼仪，向女仆现学的姿势并不标准，仓促间差点踩到裙摆，夏普伸手扶住她才重新站稳。
“多谢您。”伊丝一站直就立刻缩回手，窘迫中透露出惶恐，像只受惊的林间小鹿。
夏普还是第一次这样的反馈，仿佛自己是头危险的恶兽，让她避之不及。
伊丝的来历背景他是清楚的，在人回到王都之前就全部调查清楚了。
住在偏远乡村，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超过小镇范围，这样的女孩子突然见到帝国最尊贵的皇族，战战兢兢才是正常。但共进早餐时，她竟然没有丝毫露怯，让人格外高看一眼。
当面反驳父亲的时候不还挺胆大的吗，现在才知道怕了？
“当我是尤里的哥哥就好。”他无奈道，当做自己没看见她一点一点往后挪的动作。
伊丝含糊点头，“您有什么事？”
一见她就是没听进去的样子，夏普也不在这上面纠结，直言，“刚才的事，希望伊丝小姐不要在外面提起。”
尤塞里安无法再使用魔法，这事干系重大，如果被外界知晓，或落入有心之人耳中，都会掀起轩然大波。虽然尤塞里安认为她值得信赖，但作为兄长，更作为王室的一员，口说无凭，他需要更确切的保障。
“当然，我会保密，不会对别人提起半个字。”涉及尤塞里安，伊丝毫无迟疑，但想到什么，她有些犹豫，“尤里他……”
再无知的人，也知道屠龙二字的分量。能够屠龙的勇者，却失去强大的力量，再也不能使用魔法，是多么可悲而残忍的事。
她脸上的关切不似作假，心思单纯的女孩子一心系在尤塞里安身上，夏普想到的却更多。
他只道：“我相信他。”
伊丝眨眨眼，瞬间笑起来，“嗯！我也相信他！”
夏普也忍不住扬起笑。
虽然女孩子容貌并不出众，但胜在气质干净，微笑时很有感染力。只是这条裙子的红得太艳丽，不太适合她。
“我先去母亲那里看看。之后有时间我会再找你的。”
……
接下来整天，伊丝没再见过尤塞里安。
国王送来许多赏赐，华美的衣裙首饰，珍贵的器具玩意填满了整个房间，甚至还贴心地为猫准备了不少用具。
伊丝兴致缺缺，任由女仆将房间一应替换如新。她也没逛王宫，在桌前坐着耗过余日，撑着下巴越过阳台望那片蔷薇园。
月上梢头，灯光透过镂空雕花的蓝底黑纹琉璃灯罩，显出暧昧柔和的蓝紫光。黑猫懒洋洋窝在细软鸟绒做成的宽大垫中，将睡未睡。
枯坐的人动了动眼睑。
“扣扣”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攀上栏间，金色的发顶冒出。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木椅在地板上咯吱一声划开，伊丝飞快起身跑过去，趴到栏上，吃惊地盯着攀在墙边的人。
不正是整天不见的尤塞里安？
他仰起那张好看的脸，“晚上好。”
看清他脚下，伊丝简直吓得快忘记呼吸。他只用脚尖垫着浮雕上一块稍微的突起，下面是空荡荡的三楼高空！
连忙伸出手，“快上来！”
尤塞里安双臂用力，脚下一瞪，轻松翻过护栏，这才拉回她的胳膊，把那只手握住。
伊丝没好气地把手拍开。本想骂他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又想他可是连龙都对抗过的人，哪还会怕这些？
最后只能瞪他一眼，顾自往房间里走。
尤塞里安赶紧跟上。
伊丝要关门，他忙用手顶住，怕伤到他，闷气地放人进屋。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尤塞里安却也觉察到她的怒气，但有些不明所以。他几乎没见过伊丝生气的模样，故而一时猜不准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
伊丝坐回桌边，尤塞里安莫名有点发憷，凑到黑猫面前蹲下，“小黑，有没有想我？”边说边瞅伊丝背影。
黑猫扒拉他一爪子，但下巴被掌握，挠人有气无力的。
伊丝一动不动，尤塞里安郁闷地戳猫脑袋，“小东西。”
无声叹气，他撑膝站起，中气十足地对伊丝道：“来跳舞吧！”
饶是伊丝不想理人，也不由得被他这突然一句搞得迷惑，“什么？”
“明晚有舞会，我只想和你跳舞。”尤塞里安郑重道。
伊丝讶然望去，再多脾气也被这一句给磨没了。尤塞里安直接拉她站起来，带她的手搭到自己肩上。
“我也不太会，慢慢来。”他一本正经。
伊丝快要气笑了。看他架势这么有模有样，还以为是个了不得的高手。
“前，前，退，转身……就是这样……”
虽然尤塞里安的确不太会，但毕竟接受过皇家的礼仪教导，再差也足以做伊丝的老师了。教的舞步并不复杂，伊丝很快就能跟上。
没有奏乐，在沉缓悦耳的口令中，两道身影在月色中挪移转动。
渐渐地，伊丝的心绪平静下来。
她并非真正生气，只是内心有些苦闷罢了。
突然闯入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瑰丽奇异。以为知晓的人摇身一变，身份地位变得遥不可及。即便不在意，也是无法消除的事实，横亘在两人间。
即便暂且不提这些，自己对他的了解也少之又少。
是可以弥补的差距吗？
她不知道。
尤塞里安看出她心事沉沉，闭口不愿提及，此刻想到能做的，只有陪伴了。
一舞毕，尤塞里安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他磨磨蹭蹭到门口，回望一眼，再望一眼。
伊丝暗笑，走上前勾他低头，在他额角轻轻印下一吻。
尤塞里安顿时眉开眼笑。
“……我会努力的。”伊丝低语。
尤塞里安微愣，隐约意识到什么。
“嗯，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