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记忆
木屋不大，床抵满两边墙，旁边一套桌椅加矮凳，往上是紧闭的窗户，灰蓝的窗帘拉开在两侧。外面只能看到茫茫的白，窗上结满了冰花。
对面就是厨房，用块垂帘隔开，人在里面走动，能从底下看到身形。火塘在靠近厨房的角落，木柴架堆，火焰燃得正烈，散发融融暖意。接近门的角落隔出一小块空间，约莫是洗澡上厕所的地方。
墙上挂着木弓，还悬着一篮草药，门边则整齐地排着一列斧头药锄之类的工具。
尤塞里安兴致高昂地瞧着屋里的摆设，连身下的灰色床单都掀开被子看了几回。
其实屋子跟想象中的相差不多，但明亮的火光一照，说不出的温馨感就满溢了出来。
他并不感到陌生，之前无聊时经常暗自琢磨屋中事物的形状大小，现在一一对比验证，猜对了就小小得意，有区别就多看两眼。
不能怪他看什么都新奇，实在是眼前黑暗太久，乍一重获光明，难免感到庆幸可贵。
冷不丁对上一双黄澄澄的竖瞳，他条件反射似的心惊，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蹲在厨房门口的黑猫。
它果真通体纯黑，圆头圆脑的，额间红毛像小簇火焰，黄亮的大眼盯人时眨也不眨，仿佛审视，可惜身后不住甩晃的尾巴破坏了它的严肃，只让人觉得天真可爱。
外形类猫的魔兽有很多，尤塞里安一时没分辨出它究竟是什么品种。
但现在品种不重要。他朝猫崽招招手，“小猫，过来。”
黑猫端坐着打量他，似乎在分辨他与之前的区别，确定没有威胁后迈着骄矜的步子走来。却不跳上床，停在他费力伸手也差一点才能够到的地方。
像是还记得刚才被埋脸的仇。
多机灵的小猫。尤塞里安忍俊不禁。
“需要把窗帘拉上吗，外面太亮了。”
尤塞里安时刻注意着厨房的动静，见里面的人要走出来，他感到莫名的心慌，飞快避开视线，盯住被子上棕黑的细毛，“还好，我想看看外面。”
说不清原因，就是下意识这样做了。
他不是没想象过伊丝的模样，甚至曾在某些时刻格外祈盼能亲眼看到伊丝的脸，可真正能见到的时候，他反而畏怯。
伊丝微眯眼，不满他的躲闪。三两步走到床边，双手捧住青年的脸，捕捉到他眼中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这才舒心了点。
但还不够。
指腹沿眼尾上抚，伊丝紧张地注视他的眼睛，“又难受了吗？还是再用药纱覆一阵，我去拿来。”
夺目。
这是睁眼看见伊丝时，最先出现在尤塞里安脑海中的词。
当时她还穿着单薄的长裙，肩颈胳膊无所顾忌地展露。及肩的长发微卷，是浓郁但不暗沉的宝石红，眼眸是清透的湖绿，肌肤胜雪，都是鲜明的色彩，本该激烈碰撞，却在一个人身上温柔地配合起来，共同显出一种和谐的艳丽。
于是想象中的人被浓墨重彩地上色，面貌身形瞬间明晰。
“不用。”尤塞里安拉住她，心脏因占据他所有目光的女孩子砰砰直跳，“我感觉很好，不用麻烦。”
伊丝仍不放心，指腹细致地摩挲他眼下皮肤，语气认真，“要是不舒服了，一定要及时跟我说。”
尤塞里安应好，伊丝这才退开些，扶他靠在墙上，又塞了枕头用来垫背。桌子挪到床边，叉子放餐碟上，勺柄搭在汤碗边。
时隔一个半月，尤塞里安终于重新掌握了吃饭的自主权。
拿起叉子，这段时日的跌宕起伏都在心中闪过，尤塞里安一时不禁百感交集，抬眼却见伊丝和猫崽都望着他，愣了下，问：“不一起吃吗？”
伊丝：“我还不饿。”
闻言，尤塞里安看了看窗外，确信已经过去一夜。
从昨天到今日，伊丝应该同样只吃了一顿，但体力的消耗显然比他多得多，没道理会不饿，或许只是没胃口。
视线划过伊丝腰间，尤塞里安叉起面包递到伊丝嘴边，“不饿也得吃一点，保持体力，这样伤才好得快。”
伊丝的确没胃口，却不止是这一两天的事。但她没拒绝，笑吟吟地就着尤塞里安的手咬了口面包，然后羞涩地道谢，让他先吃，自己跑到火塘边背坐着鼓捣木头去了。
看着面包一角缺成圆弧，尤塞里安定定神，咬下相对的另一角。
尤塞里安视力突然恢复，无措的两人似乎顿时生疏不少。他有意避开伊丝，伊丝也像在躲着他。
他恢复得这么快，倒是有些出乎伊丝的预料。尤塞里安看不见时，她还可以放心大胆地取下假面，现在却必须始终保持一副模样了。
若是被发现破绽，诱导就会变成层纱，只要风轻轻一吹，掩盖的所有都将一览无余。
倒不如把那双眼睛挖出来。
她这么想过，又觉得这手段未免太无聊。游戏的某些乐趣被剥夺，伊丝提不起兴致。
晚上休息时，她背对尤塞里安，将自己尽量蜷缩起来，以减少和他的碰触。
尤塞里安本要伸出的手慢慢缩成拳，最后搭在胸口。
为什么？
他忍不住地想。是他做了什么惹得伊丝不开心吗？
回想这一天，他们的对话甚至比伊丝最忙的那段时间还要少，没头没尾地开始，又没头没尾地结束。
他没想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只是当一切以更直观的方式展现出来，需要面临的问题也更多，他觉得自己必须整理下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不自觉回避了许多来自伊丝的目光。
大概是伊丝看穿了他的不自然，才选择主动避让的吧？
眼睛往往能表达很多情绪，失去了蒙眼的纱布，他无所遁形。
也好。尤塞里安想。他们都需要能够思考的余地。
身畔人似乎睡得不安稳。是手脚还冷着吗？
他碾了碾胸前的衣服，忽然恼起自己来。
没事蹭什么猫？！
尤塞里安不再需要伊丝喂食，除了背部，力所能及的擦身也自己来。他还摸索出一些活动左腿的技巧，不用伊丝再按摩。
共用一床时心照不宣地隔开无形界限，偶尔碰到也很快弹开。
除此之外，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伊丝没再去打猎，偶尔采些草药回来，其余时间全都花在木头上了。尤塞里安问起，她神神秘秘地捂嘴，说要给他一个惊喜，为了防止他发现，还转战厨房和屋外，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到位。
伊丝是个乐观温柔的人，尤塞里安也试图抚平心中隐隐的不安，于是最初的那点尴尬过后，自在的空气又回来了，白日的相处甚至比以往还要愉快。
伊丝说笑，尤塞里安听完也主动接上。他开始分享一些自己的见闻，刚开始还有些磕巴，怕自己说得平淡无趣，但伊丝总能给以恰到好处的反馈，他便也顺畅起来，逐渐体味到与人分享的快乐。
“……罗兹有个习惯，不管接什么任务，他总要在出发前写封信送到驿站去，要是能回来，就取来烧掉，要是回不来，就让人送回家里去。”尤塞里安说这话时很平静，回忆起来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后来我们都跟着他一起写，结果还人被讽刺说‘杀鸡都得等先完立遗嘱’。”
“你猜后来怎么着？”尤塞里安弯起眼，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伊丝完全被吸引了，端着小板凳挪到床边，探耳去听。
尤塞里安也配合她，手挡在嘴边跟她耳语。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分享秘密的氛围却做得很足，“原来其他人早就都偷偷摸摸地写过，那个嘲讽我们的写得最多，攒了一箱子呢！”
尤塞里安先忍不住笑了。
当时发现那人偷偷埋箱子，加登和罗兹想抓他把柄，一合计就偷摸挖了出来，谁知里面厚厚几叠全是没寄出的信，拆一封来看，才发现写的是遗嘱。他们俩顿时乐得不可开交，也没碰别的，连夜给埋回去了，后面再看见那人时，表情都神气活现的。
当时他没觉得多好笑，也没感受到罗兹所谓的“痛快”，可现在回想，却很能理解他们的痛快之处了。
“……加登只写过一封信，不过不用来寄送，而是随身带着，内容大概是希望死后能变成幽灵长住在某家酒馆之类的话……”
队里管得严，除休假期间一律不得沾酒，归队前一日也同样禁止，又要随时预备各种紧急任务，几乎断绝了喝酒的机会。偏偏加登的狮鹫是只酒鬼，他自己也总馋得很，后来竟然直接把这离谱的愿望写成了遗嘱。
似乎某些神明的教义中将酒视为邪恶，会对嗜酒者施加重罚。若果真如此，天堂大概不是加登的好去处。但下地狱也太凄惨了，这么看来，变成幽灵说不定真是他慎重思量过的结果。
换个角度看，行事荒诞的人居然也散发出智慧的光辉了。
“那你呢？”伊丝唤回他。
绿眸像清透的湖面，尤塞里安在里面看见自己脸上的笑，湖水深处似乎还埋藏着什么，但他触及不到。
“你写过什么？”她问。
“……”
我写过什么？
又要寄给谁呢？
尤塞里安在记忆中搜寻。
奇怪，他似乎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