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黑猫
黑猫缩在火边,气息微弱,湿漉漉焉趴趴的毛上冰雪凝结,反倒更像白猫。
最显眼的是它额间的一小撮红,胡须上都挂冰了,那撮红毛却没有半点被风雪浸染的痕迹,像簇燃烧的小火苗。
“它还好吗?”尤塞里安问。
随意扔了块布将猫盖住,伊丝远远坐下,重新拿起刻刀和木头开刮,仿佛带回来的是一团空气,回答时语气却充满怜悯,“应该活不下来了。”
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坚强地挤出声细弱的“喵”,证明自己还有抢救的可能性。
伊丝仿若未闻,“等雪小些,再找个地方给它埋了吧,可怜的小家伙。”
黑猫垂死病中惊坐起,费力把布扒拉开,怒喵一声就要跳起来打伊丝膝盖。
这条狠心的、绝情的、无情无义的龙!
它历经千辛万苦,风里来雪里去,好不容易才回到她身边,可她居然张嘴咒它死,闭嘴还要活埋它?
谁也别拦!它赫尔涅迪亚,今天势必要和伊格尼丝决一死战!
黑猫压低前身蓄力,猛地窜了出去。却见伊丝手中刻刀略转,它立马撞上无形墙壁,登时脑袋一扁,眼冒金星,顺着反冲的力道后仰侧翻滚了回去。
它抱着脑袋把自己团成了猫卷,痛得嗷嗷直叫。
一连串动静听得尤塞里安直皱眉,“伊丝你怎么样?发生什么了?”
伊丝:“没事,只是这猫突然撞墙上了。”
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什么鬼话,是它想撞墙的吗,啊!
赫尔涅迪亚嚎着嚎着就哭出了声。
它痛的不是脑袋,是脆弱幼小的心灵!
小猫抽抽搭搭地打起哭嗝,越想越委屈。她不关心也就算了,甚至还动手打它!
伊丝专心刻着手里的木头,不分出一丝余光,仿佛没有什么东西比手中的木柴更重要。
呜呜呜!小红龙,地里黄,没人爱,泪汪汪!
“它这是……在哭?”尤塞里安语气略显犹疑。
!
赫尔涅迪亚心头一动,眼中盈着泪扭头看向床上的人。
他是在关心我吗?
噢!虽然只是含蓄的问句,但这份独一的关注就像阳光,让它冰冷的身躯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温暖。
尤其是在没有心的某人的对比之下,更显得尤为珍贵。
尤塞里安肃声道:“不能这样对它。”
听听!
赫尔涅迪亚头都昂扬起来,一边感动地肯定尤塞里安,一边控诉地瞪向伊丝。
这才是人能说出的话!
“——还是尽早处理掉吧。”
没错,就是该——
哈?
赫尔涅迪亚傻眼。
尤塞里安正在进行深刻的自我反思。
听伊丝说捡到的是只快冻死的幼猫,他下意识就视为无害,这实在是不应该。依它刚才闹出的动静和中气十足的叫唤来看,那猫分明还生龙活虎得很,虚弱不过是伪装,用于迷惑降低防备。
生命力顽强,还十足狡猾,很可能是只魔兽。
虽然现在它没表现出攻击性,但魔兽是非常不可控的生物,终归是潜在的危险,最好尽快处理干净。
“埋远些,幼兽气味很可能引来成年魔兽。外面雪下得厚不用太担心,但屋里落下的毛发和血迹一定全部清除掉,气味也拿药草盖一盖。”尤塞里安细致地交代,步骤清晰手法熟练,“魔兽最记仇,尤其涉及幼崽,母兽很可能会丧失理智,不死不休。”
伊丝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目光落在惊呆的小猫身上,“原来它这么危险啊。”
“对,所以一定小心,不要受伤。”
赫尔涅迪亚:“……”
她一定不会受伤,可我是真的受伤了!
赫尔涅迪亚哀怨地盯着伊丝,心灰意冷地放弃挣扎,雪水湿哒哒地在它身下化作一滩。
委屈巴巴的。
伊丝垂眼,终于放下刻刀和木头,重新拿了长布将猫裹起来放在膝上,托着它的脑袋一点点擦水。
赫尔涅迪亚有小情绪了,偏头不看她,但这猫身体真的不好用,完全不听使唤。脑袋不由自主地去追那只隔布挠额头的手,身体也逐渐在抚摸下软成面团,喉咙呼噜噜地响。
可恶啊!都是身体的问题,高傲的赫尔涅迪亚才不可能这么轻易妥协!
“它也挺可怜的。”假装没瞅见黑猫悄悄支棱起的耳朵,伊丝眼中掠过笑意,“可以留下它吗?”
尤塞里安只稍微沉默了下,“不必征求我的意见,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支持。”
“可要是引来魔兽怎么办?”
“我猜几率应该比较小,”尤塞里安沉吟,“如果有父母照顾,幼崽基本不会在大雪天独自跑出巢穴。”
“所以……”伊丝挠挠猫的下巴,看它熔金色的大眼舒服地眯起,“我们可以给它一个新家,对吗?”
我们……吗?
尤塞里安蠕动下嘴唇,难言的滋味在心底蔓延。
伊丝只当他默认,双手捧住猫脸,询问道:“你愿意吗,嗯?小家伙。”
咦惹!
赫尔涅迪亚被伊丝的语气刺得浑身毛都激灵一遍。
无论见过多少次,它都会被伊格尼丝“入戏”的状态吓到,天真无辜的笑容比惯常的冷脸更为可怕,那种甜美又温柔的语气尤其令它恶寒不已。
“愿意地话就叫一声,不愿意的话——”
“喵!”
不愿意的话就去死吗!
赫尔涅迪亚能怎么办呢?被伊格尼丝直勾勾地盯着笑真的很恐怖哇!
“你能听得懂吗?”伊丝露出惊喜的表情,“我还想说如果你不愿意也不会勉强。没想到你居然会抢答诶,真是聪明的小家伙。”
赫尔涅迪亚:“……”
请问重新来一次可以吗。
答案当然是,它不敢。
赫尔涅迪亚,天生智力超绝、资质超群的百岁纯血巨龙,此刻却不得不扮作只依靠本能生存的柔弱猫崽,为了一点口粮,就毫无羞耻心地向他人出卖身体,甚至于谄媚勾引的猫崽!
不!不可能!
它现在不过是为了配合伊格尼丝,不得不做出牺牲,可那些抛弃尊严底线的事,它必不可能沾!
伊丝一面挠猫下巴,一面将猫翻了个面。赫尔涅迪亚坚决反抗,奈何对手太强大,轻易就瓦解了它的防御。
啊!可恶的猫下巴,怎么会该死的……那么舒服啊!可恶!
它的肚子完全袒露在伊丝眼前,在那一双手的揉捏下只觉得腰软了,骨头软了,连坚守的意志都飘飘然了。
只有伊格尼丝。
它扬着下巴决定浅退一步。既然是伊格尼丝的请求,稍微满足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赫尔涅迪亚可是头心胸宽广的龙!
“是个男孩子呢。”它听见伊格尼丝笑着说。
它当然是男孩子,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不过竟然连这都要演吗?实在太细节了,不愧是它第二敬佩的龙!
赫尔涅迪亚抽空往下斜瞟一眼,见伊丝正勾着它尾巴擦肚皮后半,落在黑毛上的手指还怪好看的。
……嗯?
嗯?!!
它突然挣扎着逃开伊丝的手跳下膝头,慌不择路地差点摔到火塘里,又三两下窜上床,飞快缩到里伊丝最远的角落里。
“又怎么了?”尤塞里安愕然,胸口莫名其妙被蹬了两脚。
伊丝拍拍衣角站起,“这孩子好像不太喜欢我。”
赫尔涅迪亚炸毛。
操!何止不喜欢,它简直要讨厌死她了!
尤塞里安笑,“可能还不熟悉吧,它需要一点时间适应新的环境。”
伊丝不置可否,穿上外套,换上长绒的鹿皮靴,再戴上手套帽子和围巾。
“要出门吗?”尤塞里安问。
“嗯,雪小点了,我去镇上看看。”回头时看见一人一猫都“盯”着她,伊丝弯唇,“可能会稍微晚点回,不用担心。”
尤塞里安的确不放心,但也只是叮嘱,“路上小心,不用急着赶回来。”
赫尔涅迪亚撇撇嘴。担心谁都不用担心伊格尼丝,有这闲空,倒不如先担心下自己。
“知道了。”
伊丝走到门前,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打开门,她用身体挡住试图涌入的风雪。
“我走了。”
-
库克林西法师塔位于厄多拉平原边境森林,往年都有众多优秀法师前来参观学习,今年却因某些原因取消外人来访,多数高阶法师都被抽调离开,只剩部分人留守塔内。
兰纳即将进入教廷成为一名准神官,他已为此努力多年,只要今年能顺利在法师塔完成研修,跨过这临门一脚,就终于可以去到梦寐以求的神殿。
如无意外,他应该会被调配到南部的某个城市,虽然他并不介意供职的地点,但仍幻想着或许有机会能留在王都。
他敢打赌,没有神职人员会不向往纯白圣殿在王都克蒂拉洒落的辉光。
但兰纳心中总是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无他,今年委实过得不太平,先是上半年研修强度拉满,接着下半年又紧锣密鼓的各种测试和成果展示,圣殿骑士来来去去,整座法师塔都透露出股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其实他知晓一些内情。
某天路过教习门外时,他听到里面争吵的声音,说话的人很激动,他只听出类似“讨伐”的字眼,担心被发现,很快就离开了。
起先他并没有将这偶然听到的内容和一切相联系。直到厄多拉平原发生异动,地动山摇中,他听到教习毫无波动地指挥众人开启魔法阵,一个个熟悉的阵纹接连亮起,当大法师们举起魔杖,无数魔法阵顿时串联,封锁了整条森林边界线。
魔法阵外铺天盖地的黑色烟幕,它汹涌翻滚着倏然迫近,那一刻,他的身体被恐慌与绝望支配。
没有人,没有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
兰纳不敢去想平原上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机械地、麻木地守在魔法阵前,日日祈祷冬季赶快过去。
但常言道,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前几天,不知从哪儿跑进来一只黑猫,好死不死地招惹了某位脾气暴躁的教习,闹得整座塔都鸡飞狗跳,甚至惊动到王都来的大人物。他没机会见到,但听人说是一位来自圣殿的主教。
纯白圣殿……不,无论是哪儿,只要能让他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好。
兰纳祈祷着。即便他是光明神忠实的信徒,此刻也不敢念出神的尊名。其实自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向光明神祈祷过了。
因为至少在这里,他见不到光。
“你在做祷告吗?”
“不,只是一个幸运加持的仪式。”
兰纳下意识回答完,才睁眼狐疑地转身,“不是说不能随意离开——你是谁,我没有见过你!”
“现在不就见过了。”伊丝微微一笑,“那么,祝你好运。”
兰纳疑惑,正要开口,身后却突然闪过魔法阵崩坏的碎光。余光中,涌动的黑烟张开了狰狞的巨口。